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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秀山:“登堂入室”方是至友

叶秀山 随读随写 2019-04-10


“登堂入室”方是至友

叶秀山


哲学很难通俗,不是因为它太“上层”,而是因为它太“基础”。哲学讨论的是宇宙、人生最基本的道理,人们通常都太脱离这个“基础”“基本”的道理,或者甚至忘掉了这些基本的道理,所以才觉得哲学太“高深”,“高”不可攀。哲学之所以显得“不可攀”,乃是因为它不在“高”处。因为对哲学有这种认识,所以我对把哲学通俗化的某些尝试,总是抱有怀疑态度,明知这种态度相当偏颇,但思想一时还不易扭过来。

 

不过,哲学的通俗化工作,中国人、外国人一直都在做,有的做得还很有成绩,这是不能否认的。譬如我们上大学时都念过杜兰特(Durant)的《哲学的故事》,还作为学英文的教材来选读过,因为这本书的英文(实际是美式英文)实在是很优美的,对中国人来说,文字的难度反倒大些。有些哲学通史,写得也是很通俗的,譬如改革开放后商务出版的梯利的《西方哲学史》,非常简明,连英文写得都十分简练,用这本书来学哲学史结合着学英文,对中国学生来说,不失为很好的教材。

 

我没有统计,只是感觉到,通俗工作做得不好的,也很不少。许多年前在旧书店看到一本把康德《纯粹理性批判》进行通俗改写的德文书,就有这种感觉。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当时就被认为很难读,因此才有人来做这个通俗工作,篇幅不大,我稍许读了几页,觉得很不合康德的思路。其实,除了专门的研究著作,真正把康德《纯粹理性批判》解释得比较切实的,还要数英国斯密那本释义,但这个释义也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通俗”工作。

 

那么,用别的方法来提高读者对哲学的兴趣如何?譬如配上插图——这是中国某些学者做了的,又譬如多谈些哲学家的生平轶事——这是德国魏施德先生在这本书中所做的工作。

 

魏施德先生写这本书的立意是要努力使“哲学”——以及它的作者都更加有趣,更加轻松,所以他的书起名叫《通向哲学的后楼梯》。“后楼梯”与“后门”相通,西方也并不是每家都有,许多年前,我在美国住的那家就没有;现在我女儿的房子是有的。推测起来,“前门”是接待客人的;而走“后门”,一般都是家人或者非常亲密的朋友,可以熟不拘礼地通行无阻。能进出“后门”的人,对于这家的主人——譬如哲学家,自然是很熟知的。

 

于是,魏施德先生如数家珍地谈论了他所熟知的从泰勒斯到维特根斯坦三十多位哲学家,每位都尽量介绍他的生平事业、生活习性,包括一些一般不太注意的有趣的生活故事,并从这里引入他的哲学思想的介绍——当然也是用尽量轻松、有趣的笔法来介绍其哲学思想。就这个宗旨来说,魏施德先生的工作是很成功的。我们看到,魏施德在每位哲学家后面都附上一个有趣的副标题,如苏格拉底叫“烦人的提问”,奥古斯丁叫“浪子回头金不换”,康德叫“准时的哲学”等等;从译笔行文来看,译者大概也尽力忠实于原文的趣味性、可读性,读起来真的非常轻松,可以想见,原文一定是非常优美的德文,如果找来对照着译文读,仍不失为既学哲学、又学外语(德语)的好读本。

 

读这本书,还可以纠正我的另一个偏向, 因为我一直不很重视哲学家的传记材料。我为这个偏向找了一个理由:哲学是最普遍的学问,思考的是宇宙、人生的大义,哲学家的个人经历对他的哲学思想的影响,相对较少。这里所谓“相对”,是相对于艺术家、文学家而言,他们要更多受个人具体经历的影响,而哲学家则倾向于普遍地思考问题,个人色彩比较少。这个理由,也不是毫无道理,只是比较忽略哲学家也是人,他的思想,无论怎样“普遍”,也要受时代的影响,其中也包括生活在时代中的个人经验的影响,这是无可否认的一面,魏施德先生把这一面着重揭示出来,也是很有价值的,而不仅仅是为了有趣、生动才这样做的。

 

我们还应该看到,有些哲学家的个人经历对他的独特哲学思想的形成影响相当大,譬如魏施德书中说到的克尔凯郭尔,如果不是他有那种特殊的生活环境和经历,他对“生存”的本质的体会,就不可能如此深刻,因而是否能够把“生存”提出来与谢林、黑格尔的“绝对理念”抗衡,就很难说了。

 

康德应是受他个人生活影响较少的哲学家,他足不出城,交往不多,整日沉浸于做他的哲学建构工作;然而如果我们考虑到他的虔诚的宗教感情,就会体会到他的全部哲学工作都在努力从哲学理路上来“化解”宗教问题,使这些问题在哲学的思想系统中有恰当的位置,因而他的工作不限于《纯粹理性批判》,而这个第一批判之所以酝酿许久而匆匆出版,正说明他老先生是把三个批判的思路都理顺了以后才出版他第一部批判的。

 

康德的第一批判,一方面固然是批判怀疑主义,要为科学知识找出必然性的基础,但同时也是为了“审批”科学知识的“权限”:理性只能在“经验”领域里为科学立法,而超出这个范围,则是形而上学失误的地方。康德说,他要“限制知识,为信仰留出余地”。这句常受到批判的话的意思是:从形而上学不能“推”出“神”“自由”和“不死”,形而上学不能“证明”“神”存在,因为凡“存在”都只能是经验的、综合的,但“神”不存在于经验之中。

 

康德当时说“形而上学”——包括“本体论”“宇宙论”“自然神论”都不能证明“神”之存在,这需要有相当的勇气,因为自古以来,从希腊的亚里士多德,经由安瑟姆、托马斯到斯宾诺莎等等,都是用形而上学来“证”神的,但康德说不行,把传统的理论否定了;那么,哲学能不能“证”(推论、讨论)神的问题?康德说,可以,但不是形而上学,不是用“元物理学”的方法,而是用“实践理性”——“元伦理学”的方法,则哲学可以“证”(设定、推断)神。这是他在《实践理性批判》里所做的工作,但希腊哲学没有做这个工作,基督教也只在宗教层次上做了奠基工作,康德则把这个宗教的神的问题,从“理性”——“实践理性”哲学的层次上加以审批,在理路上打通了,为哲学开出了新局面。康德这个工作的意义,一直到20世纪60年代以后,才逐渐被人们所认识,此后只要注意到这层意思,再读康德的书,在理路上把握起来,则并不很难。

 

这里之所以要谈到对康德的理解,是想进一步说: 有各种方法可以使哲学通俗起来, 魏施德在哲学家的生活和文字的趣味性、轻松性上做了不少努力,做得很成功,我想补充的是,如果能在理路上贯串起来,则可由形式的通俗进入实质的通俗。当然,并不是说魏施德这本书在理论上没有下功夫,实际上他努力把某些深奥的理论用平常、轻松的语言表达出来;我只是想强调这方面的重要性。在我看来,哲学的通俗性,主要在于理路上的“通”,至于“俗”,也主要是说哲学的问题原本就在“日常经验”(俗)之中,“日常经验”、“俗”到了极处,就会产生“超越”(飞跃),先是内容,然后才是表达形式问题。哲学乃是“通学”,“条条道路通哲学”,物理学“通”哲学,伦理学也“通”哲学,哲学讲的是“融会贯通”——前面说康德在完成两大批判之后,还要有第三批判,这个《判断力批判》,乃是前两大批判的“融会贯通”。

 

哲学不仅与其他学科、其他科学相通,而且各哲学家思考、研究的“问题”、“学说”、“思想”也相通。“通”不等于完全相“同”,“君子和而不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同”和这个“者”——受时代、社会、个人条件影响的“不同”的“者”,有很多的关系;但“不同”却可以“通”,或者说,因有“不同”才有“通”的问题,“通”就是“和”。

 

西方人很重视“不同”,在思想、理论上注重“批判”、“创造”,这本也是哲学之本性。哲学不能像其他学科那样作为现成的“知识”来普及,哲学家、哲学著作都要求有自己的独创性,都要批判前人的理论、思想,提出自己独特的学说、思想,才能自成一家;但自己提出的学说的独特性,也要在和他人或别的哲学家对话、讨论基础上产生出来,而不是闭门造车。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不可替代的生活经历,但并不能说,每个人都在同等的意义上是哲学家。哲学家需要哲学史,魏施德这本书说的正是历史上一个个的哲学家,实际上同时也是一本哲学史。

 

魏施德先从泰勒斯说起,这是公认的西方哲学的创始者,然后讲到巴门尼德、赫拉克利特,至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经伊壁鸠鲁、普罗提诺进入中古奥古斯丁、安塞尔谟到托马斯,有历史顺序,这个顺序不能打乱,亚里士多德不能在柏拉图前面,这不仅是个史实问题,也有个理路问题,因为亚里士多德的学说建立在总结从泰勒斯起的希腊古代哲学基础上,没有“自然哲学”阶段的始基,没有巴门尼德“存在”,没有柏拉图的“理念”,出不来亚里士多德的“实体”;由亚里士多德的“实体”到普罗提诺的“一”,也是历史过程;普罗提诺的“太一”(一)不能在柏拉图之前,因为这个超越存在的“至善”是柏拉图先提出来的,没有柏拉图的理论准备,出不来“至善”的超越性,而柏拉图这种超越性,又是和苏格拉底“把哲学从天上拉回人间”(西塞罗语)、“认识你自己”“美德即知识”这些思想分不开。像“始基论”“存在论”“理念论”“实体论”……这些理论倒未必一定由谁提出来,但这些“理论”自身有一个理路——用哲学的行话来说是有“内在必然性”,这是不能错乱的。同样,我们不该指望古代希腊就能有像康德那样把自由提到核心地位的哲学体系出现,因为哲学意义上的“自由”是基督教宗教思想长期传播逼出来的哲学问题,在古代希腊没有那样突出,他们集中思考的是“必然”问题,而阿那克西曼德的απερον(无定),并没有与自由问题真正沟通起来,直到康德才系统做了这个工作。

 

当然,哲学史的发展常有这种情形:前人已蕴含了后人的思想,后人开发了前人的思路,譬如魏施德书中说亚里士多德思想时提到“逻各斯”其实在赫拉克利特那里谈得就很多,不过亚里士多德是把它逻辑(Logic) 化了,提出了形式推理的问题,显然在某个方面大大推进了这个思想,但也失去了赫拉克利特那种普通超越性的“道理”意义,而这种意义,又被后来的普罗提诺,以至近代的黑格尔注意到,阐发出来, 这种新阐发出来的“逻各斯”,和赫拉克利特、亚里士多德不可同日而语,但道理的顺序是相通、相承的。

 

从这个意义来看,魏施德这本书是让人重视哲学史的学习,它告诉人,不仅这些哲学家像普通人一样有许多趣闻趣事,而且他们的工作——“哲学”,同样也很有趣。读他们的书,学习哲学的历史发展,本不是枯燥无味的事。“哲学”的思想、思考本身就有魅力,才赢得了一代又一代人不知疲倦地去研究、思考——为伊消得人憔悴,犯个错误也是值得的!

 

“思想”本身就有吸引力,读历史上一代一代哲学家的书,就是体会他们如何一个一个地被“他人”(其他哲学家、前辈哲学家)所吸引,而自己又如何力图吸引别人——同辈、后辈的哲学家。那么,读哲学书是不是就仅仅为了被吸引、被征服,而准备当俘虏呢?当然不是。

 

我们说,哲学书有思想的魅力、吸引力,正在于它能引起你自己思想的兴趣,而实际上,真正的“被征服者”“俘虏”,都是被剥夺了思想的权力和兴趣的,因而不是被吸引,而是被压制的。在这个意义上,“被征服者”和“征服者”是不平等的,而“读者”和“作者”的地位在原则上是平等的,大家都以探求真理为目的,而探求真理则是从古代希腊以来奠定了的哲学的崇高使命,写书的如此,读书的也是如此。

 

这样,读哲学书,固然是学习,但同样也是交谈、讨论,需要友谊、理解和讨论的态度。读哲学书,是在作者引导下,把他想过的问题,用读者自己的心思“重新”想一遍(或多遍)。作者在书里写下的“话”,不是对牛弹琴,而是调动读者思考,读者“跟随”他的思路, 把他走过的历程, 再走一遍, 这就叫作“重新”, 因为这条路读者尚未走过。或者还想再走,作者来指引你,等你读者自己走了一遍或多遍后,读者的体会不会和作者完全一样,或许你在同一条路上有新体会,或者你还会发现一些新道路。如果你也是做哲学的,你会有自己的书问世,前一本书的作者理应拍手高兴,因为他作为“引导”的作用,就在于“引导”读者自己去思考、发现、创造,如今真有了新思想出现,应该共同欢庆,庆祝在哲学探索的道路上, 又多了同道、朋友、知己。

 

我们通常说,“读书”如“交友”,是读者与作者的交谈;就哲学或其他学术领域来说,“交友”则离不开“读书”,只是书有各种读法,“交友”也有不同方式、不同层次。魏施德先生为我们提供了比较愉快、轻松的方式、方法:从“后楼梯”的“后门”进去,可以不拘一格开怀畅谈。就我自己的经验来说,我常常想象把这些大哲学家请到我这个小书房来,和他们交谈——从图书馆借回他们的著作,认认真真、有时是恭恭敬敬地读。所以别看我这个小书房不起眼,我也请到过从泰勒斯以来的许许多多大哲学家,承他们盛情,一谈就连续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所以我很喜欢这间小屋子,真可谓“往来无白丁”。

 

无论前门、后门,进门了以后是要交谈的, 要听主人谈他关于哲学的所思、所想, 有时你也要插上几句, 说你自己的想法——所以书上有许多批批点点。这样,无论前门、后门,只在“过道”里不行;能进出后门可谓“熟知”,但黑格尔说“熟知”未必“真知”,要想“真知”,总是要“登堂入室”,坐下来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用心“交谈”,这样的朋友,才是“至友”,才是“知己”。不要看魏施德先生的书从“闲谈”入手,他在谈到各位大家的哲学思想时,不认真读他们的书是写不出来的。

 

1997年1月27日

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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