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耀基:活出了生命的境界——追思逯耀东教授
活出了生命的境界
——追思逯耀东教授
逯耀东教授于今年2月14日在高雄逝世,我是第二天从香港报章上知道的,他在台湾的朋友和学生都深感哀念和惋惜。逯教授的夫人李戎子于3月10日在台北第二殡仪馆举行了家祭和公祭。今天他在港的朋友与学生在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为他举行追思纪念,逯耀东教授与香港,特别是新亚书院,有一段重要的学缘。他在新亚读过书,也教过书,前后逾二十年,新亚在他生命史中占了近三分之一的时间。1957年他从台湾大学历史学系毕业,1961年他考入新亚研究所,拜在牟润孙先生门下,并有机会亲炙钱穆、严耕望诸位史学大师,以《拓跋氏与中原士族的婚姻关系》得硕士学位。毕业后留任助理研究员,继续深研。1968年回台北,转入台大历史系博士班,在沈刚伯、李玄伯、姚从吾三位先生指导下完成博士论文《魏晋史学的特色——以杂传为范围所作的分析》,成为台大历史系博士班第一届文学博士。1977年,逯耀东先生再到香港,受香港中文大学之聘,入新亚书院任教,直至1991年退休返台,再在台湾大学历史系开始了为时七年的教学生涯。逯教授在港执教十四年,许多学生都卓然成才,有的跟随逯教授之后,更成为新一辈的历史学者。
我与逯耀东教授早识于台大读书时,但与耀东兄有机会共事,有机会品尝到他亲自烹饪的美食,则是他在新亚期间。在这段日子里,有感于“文化大革命”对中国文化的摧残,他还在教学之余,办了《中国人》月刊,就是为了张扬中国文化,为中国文化立命,争命。刘述先教授与我都曾为《中国人》写过文章。而耀东兄所发表对史学的深刻反思与批判的文字,之后出版为《史学危机的呼声》一书。
逯耀东先生是一位史学家,他读的是历史,教的是历史,一生撰述不辍的也是史学的论著。许多人都知道他在魏晋南北朝的研究上有杰出的成绩,其实,他的学术兴趣与关怀很多,在史学的好几个领域都有探索、钻研,并且有不少发前人所未发的识见,有开拓史学新视野与新阵地的贡献。他是第一位把“中国饮食史”带进大学殿堂的人。逯先生的弟子黄清连教授对逯先生在史学上的成就有很详尽深入的讨论。黄教授说:“从学术领域来说,他的主要研究在中国史学和中国文化。在史学方面,特别专注于魏晋史学与近代史学,近年更拓展至两汉史学的研究。在文化方面,除早年注意胡汉文化异同,近年则留心于饮食文化问题。”
我在这里特别要提出的是,逯耀东先生除了史学上有功夫,他还是一位文章高手,他是史学与文学并秀,两方面都散发了他的笔墨才华。他的两本中国饮食文化散记《肚大能容》、《寒夜客来》,是史学,也是文学,今天在大江南北都广泛流传了。逯耀东先生自称“懒散”,其实“散”或有之,“懒”则未必。他在两岸三地品尝地方小吃,脚头之勤,在我朋友中未之有也,而他著述之勤,单看他出版的上百万字的书稿就知道了。从1998年起,台北东大图书公司陆续刊布了他的史稿与文稿,已出版的有《糊涂斋史学论稿》四种、《糊涂斋文稿》五种。“糊涂斋”是耀东兄的书房,它之取名“糊涂斋”当然是因为他喜欢郑板桥“难得糊涂”的境界。他之留“糊涂”去“难得”,则是因他的夫人李戎子说他“难得糊涂?还难得糊涂?你几时清楚过?”这一来,耀东兄就说:“那么,抹去难得,剩下糊涂如何?”我看,耀东兄小事或有“难得糊涂”之时,大事就从不糊涂。
逯耀东先生是江苏人,但他粗犷豪迈、洒脱不拘,更像是燕赵北国的汉子。他写的散文,《过客》、《对弈》、《买剑》、《解剑》、《集市》一连串的“那汉子”,十之八九都是他自己的写照。“那汉子似侠非侠,似儒非儒,似隐非隐”(耀东自况),不论“卖剑”、“解剑”都活出了生命的境界。
逯耀东先生走了,古人云“人生七十古来稀”,但就今天来说,七十是“古稀今不稀之年”,耀东兄七十五岁就走了,实在走得早了些。不过,人活一世,不在活的长短,而在是否活出境界,有境界就有意思,就精彩。逯耀东先生做学问、写散文都讲境界,就连饮食也讲境界。他的一生活出了生命的境界。他走了,但我们忘不了亦侠非侠,亦儒非儒,亦隐非隐的“那汉子”的身影。
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