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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天衡:又梦师尊呼小韩

韩天衡 随读随写 2019-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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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梦师尊呼小韩

韩天衡


我自1963年拜识谢稚柳先生,列其门墙,三十四年间,无论从艺术修为,还是为人崇德,获益良多。谢老就像一位高明且严谨的雕塑家,认真地就我为艺为人的每一个块面、每一个细部进行精雕细琢,由表及里,由艺事及灵魂,力求让我能走向完善。

 

我自小好刻印弄文,恋栈于方寸咫尺之间,长年累月落下了严重的颈椎病,至1975年爆发,头有千斤重,像是身外附加的大铅球,到哪里也总先把头往桌上一靠,方有所舒缓。老师关心地说:“小韩啊,你不要一天到晚刻图章写文章。你活动的范围太小,不妨站起来画画,这样人可以放松。”初涉绘画,又值“文革”,可供学习的书画范本奇缺,老师便取了自己画于乾隆宫里专用玉牒纸上的重彩荷花册页十二张,供我临摹。几日后,我拿着临摹的作品请老师点评,他说:“可以了!你可以自己画了!”后来,从其他师兄弟口中得知,老师对他们说:“天衡啊,画画胆子大,如果你们画画能有他一半的胆量,就可以画得好了!”经常有幸观摩老师作画,示我技法,晓我道理。此后,老师还将这本珍贵的画册赠予我,可见老师对我之厚爱。

书法学习的资料也同样奇缺。老师在“文革”时期被批斗,家里的书画藏品、自己的作品乃至笔墨纸砚都被抄光,这对书画家来说,比没饭吃,比天方夜谭般的被揭发、空洞吓人的批评还要难熬百倍。那时老师居然像地下工作者似的悄悄弄来一本张旭的《古诗四帖》,他下大功夫双钩廓填,复制了一本,不仅惟妙惟肖,且精气神俱佳,堪称是下真迹一等的宝贝。这也是老师平生唯一的自摹件,宝贵自不待言。从此老师书风丕变,直入唐贤之室。我真有幸,“文革”后期老师慷慨地借我临习了几个月,供我借鉴学习。

 

年轻的时候,老师还一直告诫我:“小韩啊,要多读书!”后来我懂得了读书的紧要,读书是补本养心的妙药。搞艺术之人,能够取得真正成功的要素,不是技法,不是功力,也不仅仅是笔墨,真正的大马力孵化器是文化。文化哪里来,多从读书当中来。文化者,贵在“化”,所读之书,能“化”到你的专业里,迹与神化,融为一体,方能取得大收获,才耐得起看,耐得起咀嚼,耐得起历史的检验。

我这个人在艺术上素来好胡思乱想,经常会带着一些学术疑题去请教老师。当初少不更事,会因为对问题的看法不同而与老师争执不休。有一次,在老师家,老师拍桌子:“你尽管争好了,在学问面前没有老少之分。”知情的一位好友警告我:“你以后跟谢老可不能再这样争论了,你看谢老跟你争的时候,脸憋得通红,脖子上的筋都爆出来了。老先生小中风过,你要闯祸的啊!”后来我便有所留意,只作正面的请益,尽量不与老师争辩,可睿智的老师却心知肚明。

一次,我去看望他,他话里有话地说:“王一平(时任市委书记)来过了。他问我,小韩好像眼睛里对其他人都不咋的,对你,他很敬重的。我跟王一平讲,小韩啊,他现在聪明了,不跟我争论了。”1997年老师患恶疾住院期间,我常常去探望他,他也会问我:“最近脑子里又在想什么呢?”我坦诚以告:“报告老师,最近我想到写字画画包括刻印,创作背后支撑它的只是四个字。”老师问:“哪四个字?”我回答:“诗心文胆!”老师一拍大腿:“好!你应该拿这四个字刻枚闲章,盖在画上。”

 

老师一贯关心我,记得1975年我被借调到上海书画出版社,撰写《中国篆刻艺术》一书。老师家离出版社不远,他时常会撑着拐杖,与佩秋老师散步过来看看我。社里的朋友会惊讶地议论:“平时请都请不到,谢老居然来看天衡。”这使我感到无上的荣光。

不单单是在学业上,老师还始终关心我的专业去向。记得“文化大革命”结束没两年,常州的友人拿着老藏家家里的一大堆古旧字画叫我鉴定,当时我挑选出其中十四件可收藏的书画,剩下的就建议他卖给文物商店换点钱。过了几天,我到老师那里去,他说:“小韩你眼光不错嘛!”原来友人又拿这批字画去请老师鉴定了,而他老人家鉴定给出的结果居然与我相同。当时老师作为博物馆的顾问,也为书画鉴定后继乏人而担心,便问我是否考虑去博物馆工作。我深感老师抬爱,却也只能婉拒。我清醒地思忖过:若是真要做一个合格的鉴定家,至少得钩沉索隐,面壁去啃史书古籍,少说得十年,那时我也将是快半百的人了;况且我做篆刻书画创作研究,也半辈子了,若去从事鉴定工作,等于前功尽弃,重起炉灶,而将来能否成为一个好的鉴定家也是难说啊。对于我的想法,老师也表示理解。

当年,上海师大也传出风声,想邀我去他们的艺术系当主任。我征求老师的意见,他中肯地说:“当主任杂务事情多,还是到画院好。”最终,也有老师的推荐帮助,我去了画院。其实,老师帮助扶持过的后生多多,我只是这多多中的一员而已。

 

老师看画有独门神功。1979年我陪同他去杭州,在浙江博物馆鉴定字画,卷轴打开半尺,只要见到露出的二笔三画,即可报出是哪位大画家的作品,且报必中的,语无虚发。所以我一直不赞成“笔墨等于零”的过激言辞,犹如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指纹一样。在中国画里,高明的鉴赏家能穿皮肉而识骨髓。往往只需看一根线条,就可以敏锐精确地品评和鉴定出因人而异、千差万别的个人性格和艺术风貌来。一根线条足以看透、判定一个画家,这就是老师作为顶级鉴定家的洞察力。由此,我认为,除了在纸上做算术题有一减一等于零,古往今来,世间万事,非福则祸、非进则退,非优则劣、非高则低,非文则野、非正则负,是绝无“等于零”的结局和答案的。

诚然,以往也听到过书画鉴定界私下有一种议论,说老师鉴定较宽松,而徐邦达先生极严格。对此我曾请教过老师,他说:不是宽严的尺度问题,对古书画的鉴定,一定要采取科学而极其谨慎的态度。对历史上流传有绪的书画珍品,不必采取过分的苛求;对一些程度很好的古书画,在没有掌握充分证据和发现“硬伤”之前,也不应武断而轻率地下结论说“假”。他还举例,“要枪毙一个人容易,但死而复生是不可能的。鉴定虽是‘真’或‘假’一个字,却得谨慎复谨慎”。

那时,经常晚饭以后陪老人家逛西湖。老师总是语重心长地讲:“印章你搞得差不多了,别搞了,该往大的方向发展了。”而那时候我始终觉得还有很多事情有待继续做:“老师啊,印学这门学问也很深噢,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对篆刻史的研究、对边款艺术的探讨、对印谱史的梳理,当时我深感任重道远。但我知道,其情殷殷,老师总还对我寄予着一腔厚望。

 

坦荡大气如谢老,也还是有原则、有底线的。对恶意伤害过他的人,不泄愤,不报复,但一定拉开距离“敬而远之”。“文革”期间最可怕的一件事,莫过于某人揭发他,说他们有一次共同议论过江青的私生活。在那个年头,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啊,是“现行反革命”,属于要上极刑的死罪。造反派头头半夜里提审谢老,老师说,我这个人从来不讲张家长李家短,某某是胡说八道,没有这事。造反派将揭发材料亮出来,说:“白纸黑字,还想抵赖!”谢老讲,他胡说八道,他讲什么你们都相信啊?谢老坚决不认。造反派真心狠手辣,对谢老说:不承认,你给我从楼上跳下去。谢老义正辞严地驳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跳下去啊?没有的事情!”无奈,造反派逼谢老在某人的揭发书上签字,谢老断然拒签。对这件事情,老师一直难以释怀,多次跟我说起:“这可是要命的事!”

“文革”过后,此人也多次登门拜访,老师拒其于门外;就算有时候在外面聚会等场合遇到,谢老也退避三舍,决不搭理。此人还曾多次找王一平同志做说客:“谢老啊,‘文革’的事情就算了,他自己也吃了很多苦。不要计较了。”谢老那时候几次跟我讲:“小韩,王一平又来过了,我跟他讲,不行,这辈子这个朋友我不要了!”而且谢老每说到此时,总还加一个手臂动作,在身体右侧像刀样地劈两下:“这个朋友这辈子不要了!”就像此人就在他身边似的。

 

学富五车的老师也是极有趣的人,喜欢听朋友和我谈些南北艺坛的趣事,也谈自己的许多趣事。比如,他说上世纪30年代,张大千与其二哥善孖寓居苏州网师园,虎痴善孖散养了一匹不小的老虎,性格还算温驯,家里的一只狼狗常去挑衅它,一次纠缠到大虎不耐烦时,老虎前腿一踢,就把狼狗甩出去二三米。他还常提起“文革”中亲历的一些滑稽事以及和老友们一起聚餐的趣事等。

老师视我为己出,传道、授业、解惑、正心、择业、送字、赠画、匡诽……师恩咋忘?怎不缅怀?好在真切而无尽的怀念是可以感动上苍的,梦即是最好的补偿,可以弥相思之深,可以添欢娱之乐。我不时会梦到与老师在各种仙境般的景境里谈天说地,乐不可支。尤其是听到他用沙哑的常州沪语叫我“小韩、小韩”,竟是那样地亲切而隽永。

 

2017年6月2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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