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今年最受争议的电影
《我控诉》这两天出了资源,豆瓣评分从凯撒奖事件之后的6.x升到目前的7.0。
16%的一星,和23%的五星,这两年社交网络的状况,可见一斑。
《我控诉》也成了今年毫无疑问最受争议的电影,没有之一。
我 控 诉
J'accuse
2019
导演: 罗曼·波兰斯基
编剧: 罗曼·波兰斯基 / 罗伯特·哈里斯
主演: 让·杜雅尔丹 / 路易·加瑞尔 / 艾玛纽尔·塞尼耶
格莱高利·嘉德波瓦 / 马修·阿马立克 / 达米安·勃纳尔
翻译:@onanieren @時間戳7011b
@shispiright-choitizen @逗逼不贾
校对:@paradox帕拉多克斯
后期:@Padasnieg @33-eR
《我控诉》改编自法国历史上著名的「德雷福斯事件」,是波兰斯基筹备七年的全新作品。
犹太裔导演罗曼·波兰斯基
本片此前曾入围过去年威尼斯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不仅以4.1分的成绩拿到了场刊最高分,最终还拿到了主竞赛单元的评委会大奖。
当然,和影片的口碑一起发酵的还有源源不绝的争议——有外媒称波兰斯基试图通过历史冤案来替自己辩护的行为是「下流的」。
影片获第76届威尼斯电影节评委会大奖银狮奖
是伪善的辩护,还是作品的回春?试着从电影中寻找答案。
要看懂《我控诉》,先要大致了解一下「德雷福斯事件」。
德雷福斯事件(Affaire Dreyfus),又被称为德雷福斯冤案,是19世纪末法国一起政治事件。
阿尔弗雷德·德雷福斯(1859-1935)
事件起因要从法国「反犹主义」背景开始说起。
西方的排犹思想从古到今都十分严重。而随着启蒙思想的诞生,法国爆发了大革命,成为了最早解放犹太人的现代国家。
1789年7月14日,攻占巴士底狱
然而当犹太人和其他一切民族群体间日益平等之时,保守的右翼阵营所主导的反犹思想又开始逐渐兴起。
一方面,种族主义为其提供了助力:随着人种学与语言学等新科学的兴起,雅利安人和闪米特人间的对立被不断传播。
古代以宗教为基础的「反犹太主义」(Anti-Judaism)转变成了以种族为基础的「反闪族主义」(Anti-Semitism,一般被译为「反犹主义」)。
另一方面,通过一些政治组织的创立,「反犹主义」逐渐化作了某种政治意识形态,影响了不少人。
在法国,这一组织最早的代表,便是记者爱德华·德鲁蒙(Edouard Drumont)和他建立的「反犹太主义国民联盟」。他还创立了一份报纸《言论自由报》(La Libre Parole)并亲自担任编辑,宣传反犹思想。
《言论自由报》头版丑化犹太人
不仅如此,他还专门出了一本名叫《法国犹太人》的书。
书中提到:占全法人口不到0.3%的犹太人控制着法国一半的经济,所以法国国内经济萧条和社会贫困完全是犹太人的罪过。
为富不仁,这是欧洲人对犹太民族的普遍印象。而这本完全是靠着主观偏见写出来的书,在出版的当年居然售出了十万册,在社会上起到了极大的蛊惑作用。
在这样的背景下,「德雷福斯案」成为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右翼反犹主义思想的顶峰事件。
当时的德雷福斯漫画
阿尔弗雷德·德雷福斯(Alfred Dreyfus)出生于法国的米卢斯(隶属于阿尔萨斯),1871年普法战争结束后,这个地方被德意志帝国给占领。
不过德雷福斯的父母决定保留他们的法国国籍,并于随后迁居至巴黎。
法国小说家阿尔封斯·都德(Alphonse Daudet),或许你还记得小学语文课本上他写的一篇名叫《最后一课》的课文,讲述的就是阿尔萨斯被划归为德意志帝国之后,一个普通学校里不寻常的一堂课
军校毕业后,德雷福斯于1889年被提拔为炮兵上尉,1893年晋升到上尉,成为法国军队总参谋部唯一的犹太人。
1894年9月,法国情报机构称通过一名打入德国大使馆的间谍获得了一份手写的文献。在这封文献中,一位消息灵通的匿名内部人士向德国武官表示,要为德国提供秘密军事情报,尤其是关于法国炮兵的情报。
于是,所有的怀疑都聚焦在炮兵军官德雷福斯的身上,仅仅是因为他是犹太人,而且他的家庭过去来自德语地区。
此外,一年前他曾因父亲的葬礼回过米卢斯,也就是说去过德意志帝国的领土。
很快的,德雷福斯被指控触犯叛国罪。一天以后,媒体上就已经将德雷福斯称为叛徒。
当时的报纸上关于德雷福斯被审讯的场景
当时,一位名叫阿方斯·贝蒂隆(Alphonse Bertillon)的研究者认为,这两封手迹相同的鉴认可以作为德雷福斯的罪证。不过也有三位专家鉴定表示,德雷福斯的字迹和那封文献上的笔记并不相同。
虽然贝蒂隆在字迹鉴别方面并没有什么经验,但法官还是听取了他的意见。贝蒂隆的鉴认被当作判德雷福斯有罪的主要证据。
阿方斯·贝蒂隆(1853-1914)是生物识别技术研究者,最早将身体测量学应用于执法
尽管证据不足,就连法官也无法断定该信件与德雷福斯之间的罪证因果关系,德雷福斯还是被判叛国罪成立。甚至为了诬陷他,军部还偷偷伪造证据做假证。
最终,德雷福斯被判处终身流放并关押到魔鬼岛,单独监禁。
关于「德雷福斯事件」最早的影像描述,可以追溯到1899年电影大师乔治·梅里爱(Georges Méliès)的短片《德雷福斯事件》。
乔治·梅里爱拍摄的短片《审判德雷福斯》(1899)
那时,电影这门艺术刚诞生没几年,梅里爱自己出演了德雷福斯一角,每一个场景通过一个固定镜头来展现。这是电影史上的第一部政治电影,也是梅里爱开始有意识地在电影中融入了叙事表达。
而波兰斯基的这部《我控诉》,将故事背景放在了1895年,也就是德雷福斯被定罪之后。
整个故事主要围绕着新上任的情报机构负责人乔治·皮卡尔的视角展开,他是德雷福斯在军事学校的老师。
片中的皮卡尔上校,由奥斯卡影帝让·杜雅尔丹(Jean Dujardin)饰演
电影开头的第一场戏,便是德雷福斯当着众人面被剥夺军衔的场景。
我们可以看到,天空阴沉,一片肃杀,整个广场上军队林立,一派戒备森严的景象。导演用一个环视镜头,跟随着行进的队列,交代了人物的出场。
接着,在一片众目睽睽之下,德雷福斯被摘下军衔、解除武器,受尽侮辱。
1895年1月5日,历史上德雷福斯被解除军衔的场景
电影中的场景,怎么样,是不是还原度很高?
他一边颤抖着身体一边还在用振奋的声音替自己鸣冤:「士兵们,他们惩罚和羞辱的是一个无辜的人!法国万岁!军队万岁!」
和德雷福斯一样情绪激动的,是周围发出强烈抵制的法国民众们。
「处死他!」「卖国贼!」「犹太人去死!」各种各样的声音回荡在广场上空,每一句都足以杀人诛心。
和其他看热闹的军队官员一样,一开始皮卡尔并没有对德雷福斯展现出过多的同情,他的内心里对犹太人也不是没有偏见。
即便他也承认对德雷福斯的审判并没有走正当程序,但是并不存在对他不利的证据。
皮卡尔替代了原来的桑戴尔上校,接管了情报部门的工作。
在他第一天入职的情节中,波兰斯基通过简单的几个镜头和细节的展示,就侧面展现出整个情报机构从上到下的陈腐不堪,以及官员们的懈怠渎职。
工作期间打瞌睡的底层官员
玩牌看报嬉笑的警察和线人
楼梯扶手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无人清扫
皮卡尔的下手们并不信任这位新来的官,对他多有提防;而他的副手亨利,更是一个在官僚系统里浸染多年的老油条,深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
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皮卡尔开始了他全新的「职场生涯」。
影片中的皮卡尔是一个仍然没有被官场的腐败作风同化、对正义和规矩仍怀有抱负的人。他希望通过自己的表率和改革,重整这里的环境。
然而,也正是在这过程中,皮卡尔发现了德雷福斯被冤枉的真相。
他从新的线索中发现,一份来自署名为埃斯特哈齐的文件中的笔记,和之前判定德雷福斯有罪的那份文献中的字迹,有着极高的相似度。
皮卡尔前去找贝蒂隆再次确认,得到的回复是「两者完全一样」。
然而在向上级一层层汇报的过程中,他受到了巨大的阻碍。随着他调查的不断深入,他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要他保持缄默,别再过问此事,整个系统的腐败作风以及对真相的掩盖令他无比震惊和失望。
最终,皮卡尔向参谋部长汇报了德雷福斯是无辜的事实,然而得到的回复依然是封锁真相。皮卡尔触动了高层的利益,令军队的颜面扫地。
为了堵住皮卡尔的嘴巴,上层将他调去了突尼斯等其他地方。他们不仅拦截他的来信,定位他的行踪,甚至还打算把他安排到一项自杀式任务中。
对皮卡尔来说,站出来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军队无疑是艰难的。这其中不仅有对抗上级的阻力,更因为他从18岁开始就进入军队,这里不仅是他的家,更是他所几乎拥有的一切。
然而眼看着自己所信赖效忠的军队,一次又一次挫伤了自己的感情,甚至对真相和冤屈视而不见。这已经不再是他所向往的引以为傲的军队了。
他突然理解了德雷福斯在被剥夺军衔的那场屈辱仪式上,为什么在被冤枉了之后仍然说出了那句「军队万岁」,这其中究竟是饱含着怎样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呢?
皮卡尔下定决心不再沉默,可是上层仍然想了很多方法来对付他。
他们翻箱倒柜搜查了皮卡尔的家、调查威胁皮卡尔身边的人,甚至试图将脏水泼到他的身上,诬陷他是德雷福斯的同伙。
军队里的人甚至开始诬陷皮卡尔
回到家中的皮卡尔发现屋内的一片狼藉,无助的他终于决定去寻求军队系统外部的人的帮助。
这段一片狼藉中的弹钢琴戏,是全片的冷峻和压抑中少有的浪漫,也是皮卡尔这个人物内心转变的闪光处
于是,法国大文豪埃米尔·左拉(Émile Zola)的那篇洋洋洒洒、一字千钧的公开信——《我控诉》,就此诞生了。
波兰斯基用镜头讲故事的功力还是十分稳健的。
为了展现这篇信件的内容,以及对所有掩盖真相的行为的批判,波兰斯基运用了一组平行蒙太奇,均是以「我控诉」开头。
通过左拉富有感染力的讲述,将控诉的对象一一引出,层层递进,同时配以激昂紧张且富有节奏感的音乐,将影片的情绪推倒了一个至高点,展现出某种以一当十的力量。
这篇写给当时法国总统菲利斯·弗尔(Félix Faure)的公开信,于1898年被发表在乔治·克列孟梭(Georges Clemenceau,后来的法国总理)所有的巴黎报纸《震旦报》(L'Aurore)的头版头条的位置。
左拉《我控诉》全文
信中直接指责法国政府的反犹太政策,并为犹太军官德雷福斯的被迫害事件发声。
然而民间对犹太人的抵制情绪异常激烈,被煽动的民众们愤怒地烧毁报纸,咒骂左拉。
社会割裂异常严重。
在左拉发表文章的一个月后,他被检方指控诽谤罪,并宣判有罪。左拉被迫逃亡英国,直到一年后(1899),德雷福斯被赦免(但尚未被平反)后才得以回国。
虽然左拉为德雷福斯的沉冤昭雪一直奋斗到最后一刻,但是却并没有活着看到德雷福斯被平反。
1902年,左拉因壁炉堵塞引起的中毒,在巴黎的寓所与世长辞。
左拉画像
电影《左拉传》(1937)详细的介绍了左拉为德雷福斯平反的正义经过。这部电影获得了第10届奥斯卡金像奖的最佳影片
在他死后,阴谋论层出不穷,有人怀疑左拉之死系政敌谋杀,但缺乏证据。甚至他的政敌依然继续着对他的攻击,在报刊上称其系因发现德雷福斯有罪而自杀。
也是在同一年,左派在选举中获胜,政治环境发生了变化,德雷福斯事件又开始被讨论。
直到1906年,法国最高法院才把对德雷福斯的判决取消,德雷福斯冤案获得彻底平反。
1908年6月6日,左拉的骨灰被移至先贤祠,与雨果、大仲马葬于一处。
先贤祠是法国最著名的文化名人安葬地。左拉去世时,德雷福斯是护卫灵柩的人之一,然而观众中有人开枪袭击德雷福斯,导致他受伤
在观看这部电影时,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波兰斯基在处理这桩历史事件时所采取的冷静沉稳的态度和立场。
他没有将这场著名的冤案刻画成烂俗的煽情戏,也没有情绪激昂地把它变成一篇长篇大论的声讨文。
相反地,故事中的主角们,始终是以一种无比理智、尊重证据和逻辑的口吻诉说着一切。
从这点上来看,波兰斯基是一个优秀的叙述者。
既然是「我控诉」,控诉的对象究竟是谁?
很明显,是这个从上至下互相包庇、只在乎面子地位而不顾真相的腐败官场、是整个无视逻辑无比荒唐的司法系统,甚至是这个将反犹主义视作斗争目的的病态社会。
但是,「我控诉」中的「我」又是谁呢?
是德雷福斯本人吗?似乎并不是。
在这部影片里,对德雷福斯冤屈的展现少之又少。除了开头的解除军衔,以及结尾的审讯戏,中间对德雷福斯的展现大多是以闪回的形式来讲述,且着墨不多。甚至,我们没有从德雷福斯的口中听到过一句对现实、军队和社会的控诉。
如果从电影呈现的角度来看,「我」或许是皮卡尔上校。
皮卡尔是电影的最大主角。影片将大部分的重点放在了皮卡尔本人同体制作斗争的段落上,他从一个体制内的人,进而变成站在了整个体制的对面。
而在这背后支持他的动力,完全是遵循自己的良心,以及对公义、正直等一系列理想的追求。虽然他因为自身原因,无法发声,但一直在用实际行动表达自己的观点,即便为此锒铛入狱。
正如影片的最后,德雷福斯洗去冤屈后,两人终于又得以见面。皮卡尔因为这一系列的坚持,军级获得了提升,他觉得是因为对方自己才获得了这一切。而德雷福斯却对皮卡尔说道:「你不过是做了你该尽的指责。」
但如果无论从那封信的叙述者来看,「我」显然指的是左拉。
毫无疑问,如果说皮卡尔是德雷福斯事件中的「whistleblower」的话,那左拉的出现就是德雷福斯事件中最重要的转折点。
是他扭转了局面,替代不能发声的皮卡尔,和在狱中的德雷福斯,说出了那一句句愤怒、震惊、失望和勇敢的声讨。
片中的左拉形象
甚至,左拉以他一个文人的境界和修养,代表每一个心怀良知、憧憬真相的普通人,发出了他对于整个时代的强烈呐喊。
从这点上来看,「我」其实是每一个面对不公不义、面对真相被遮蔽、冤屈无处申诉时仍能选择勇敢站出来的普通人。他们的力量或许微不足道,但他们也是那个时代的巨人。
「我控诉……」
那波兰斯基借电影要控诉的是什么?
2008年纪录片《罗曼·波兰斯基:被通缉的与被渴望的》(Roman Polanski: Wanted and Desired)中,有一幕记录了他在审讯过程中受到来自法官的欺骗玩弄,以及媒体的刻意放大和不尊重的报道。
纪录片《罗曼·波兰斯基:被通缉的与被渴望的》
如果要说波兰斯基在「控诉」的话,那可能主要是表达他对于司法系统以及媒体舆论环境的不满,以及自己作为犹太人身份,所遭遇的不尊重对待。
这是他的控诉,他自然十分清楚他所表达的能去到多远。
现在,恐怕已遂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