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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田修一 | 信任解体,剩下孤独,都市人只能怒了

2016-12-22 青柠 深港书评

广见闻,开心智,乐人生。这里是《深港书评》。



今年,一部名为《怒》的电影在日本上映,改编自吉田修一的一部同名小说。这部电影阵容华丽,由渡边谦、妻夫木聪主演,导演李相日执导。


《怒》源自一宗人所共知、在日本备受注目的新闻──2007年市桥达也把一名在日本语言学校任教的英语女导师杀害及弃尸,其后竟然一直逃亡至各地,而且又易容化身成不同造型,结果在两年零七个月后才被拘捕落网,社会对他的逃亡历程不断热炒,而过程中亦不断有人报案指曾遇上市桥,令案件的“娱乐”成分大大提高。


当然,吉田修一从来不是被新闻牵着鼻子走的二流作者,甚至连借势提取新闻相关的煽动力量也不愿意,他重视的是案件背后的独特社会属性——在日本为何人会流亡?流亡背后有何隐衷?当中反映出什么社会背后的结构网络及人心思路?




有人说,孤独和信任,是吉田修一的写作关键词。他是书写都市人孤独的好手,专注于描写日本都市年轻人的生活状态。他在纯文学和通俗文学领域都游刃有余,小说被大量改编为人气影视作品,既生猛又明快,既冷酷又温情。


无论在中国还是日本,当下或许是阅读吉田修一的好时代。今天,就让我们来读一读他。



吉田修一笔下的浮游都市和孤独灵魂

文 | 青柠


吉田修一


吉田修一,1968年9月生于长崎。1997年以《最后的儿子》获第84届文学界新人奖。2002年,《同栖生活》获第15届山本周五郎奖,《公园生活》获第127届芥川奖,同一年获得大众和纯文学的两大奖项。2007年,《恶人》获第61届每日出版文化奖、第34届大佛次郎奖。2010年,《横道世之介》获第23届柴田炼三郎奖。



1


无论是在日本还是中国,吉田修一都拥有广泛的读者。这大概是因为他探寻了“爱无能”之源,而这是社会发展中都市人的共同症结。


吉田修一出生成长于长崎,十八岁上东京,感觉自己“既不属于东京,也不属于故乡”,在两者之间漂泊游移的孤寂和愁绪,成为他写作的动力。这是所有介绍他的文章中都会提到的一句,这种无根浮游的宿命感,是贯串于他所有作品的主题。也因此,对于地域的执着,对空间的敏感,通过空间来营造氛围,是他的拿手绝活。




离开家乡的阵痛——异乡的无依感在《横道世之介》《平成猿蟹合战图》中依稀有所体现,但最浓稠地出现于《星期天们》《地标》《被取消的城市导览》及《初恋温泉》等短篇集中。《地标》中背井离乡的建筑工隼人将大楼作为让别人记住自己的寄托。


有天他突然买了一副阳具贞操带套在下身,此后每天承受着下体的胀痛(金原瞳的《蛇舌》不知是否受此影响?)。大楼越建越高,他心中的焦虑和不安也越发膨胀,濒临爆发边缘。”


吉田修一后来的《恶人》中的“恶人”清水佑一,某种程度上是隼人的变身。在具有自传色彩的《被取消的城市导览》中,在独自离家到东京边工作边写作说的“我”的眼中,那曾经容纳五千人而如今被弃置的军舰岛, “除了天空什么也没有”,居民离去后岛屿便孤零零漂流在海中,形同废墟。


《初恋温泉》中五个故事皆以温泉为背景,温泉将尘世的喧嚣隔开,男女在氤氲的水汽中,在肌肤的相接中,美好的回忆,日常生活中积累的怨气,无法说出口的心声,都可在这里抒发出来。温泉是日常世界的背面,是树洞,是流落都市的异乡人的故事的出口。在这里,吉田借高楼大厦、岛屿废墟、温泉串联起家乡和都市、回忆和现在,道尽一个个漂泊离散的灵魂的伤怀、失意和不幸。



由吉田修一原著《恶人》改编的电影剧照



2


吉田修一善于透过空间或曰地景来营构人间世相和心相。如果说《星期天们》和《被取消的城市导览》中的高楼大厦和岛屿废墟引出了主人公的伤痛,那大概是因为他们还怀着对家乡的愁绪与回忆。而当人们纵情投入于都会生活,人身上的家乡踪迹会被抹消,失去历史感,也找不到归宿,人人被同质化,成为一个个原子,随外在的世界摆荡,满目末世情怀,虚无心性,浪荡无根,最终承受着被城市消解的命运。


有论者说:“吉田修一的小说……主人公变得微不足道,个体的命运也被淡化,看似平淡的都市生活下面暗涌的欲望、激情和张力通过轻描淡写的描述日常而被表现出来,再也没有‘只因在人群中看了你一眼’那样的羁绊之爱,有的只是一闪而过的怀念、莫名其妙的欲望、一鼓作气的勇气还有某种既来之则安之不知道怎么就开始然后结束了的恋情。”


吉田小说中有特别让人触动的都市感——失重感或曰无根的浮游状态,而这都市感的营造,正是通过借助于一些典型的城市空间,例如公园和合租公寓等达成的。


《公园生活》

(日)吉田修一  著, 郑晓兰 译

中国华侨出版社
2014-2



在获芥川奖的《公园生活》中,吉田修一正是通过一对陌生男女在日比谷公园的交往,来表现都市人百无聊赖的日常和失衡的人际关系。小说讲述男性上班族的“我”在地铁上无意间认识了“她”,后偶然在日比谷公园重逢,于是始而聊天,终而交流。通篇文字清淡,波澜不惊。


公园是一个特别空间,它既是公众休闲场所,人人都可在这里放松,又是一个天然的交际场所,而且就算和陌生人搭话也显得自然,双方可以不用背负任何压力或束缚,反使双方能够轻松自在地相处。“我”和“她”在公园的聊天会面,若即若离,言不及义,双方享受着一种慵懒无聊的氛围,形成一种“外人以上朋友未满”的默契,距离慢慢拉近,甚至发展到相约去看摄影沙龙,但直到小说结束,双方甚至都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与此形成反差的是,“我”的学姐瑞穗和其夫和博则因为“觉得总在一起会窒息”,竟然双双选择离家别居,刻意避而不见。家人间情感的羁绊带来压力和不适,和陌生人的交往却如鱼得水。


《公园生活》借公园和家庭的空间差异,将城市人轻重颠倒到诡异至极的生活和情感状态,描摹得淋漓尽致。


《同栖生活》

吉田修一 著,竺家荣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8



《同栖生活》更是借合租公寓这个常见的城市空间来揭破年轻一代有多崇尚帅气洒脱就有多虚妄自欺。这里的合租公寓里住着形形色色的年轻人:无业者、打工者、酗酒的插画家兼杂货店店长、夜间卖春的少年,当然还有与外国片商打交道的独立电影发行公司的职员,即所谓的白领。


吉田修一同名小说改编电影《同栖生活》 剧照


表面上,大家和谐共处,相安无事,偶尔还能一块儿聚喝玩乐,轻松又洒脱。然而,小说透过每个居住者的独白来呈现大家和平共处底下暗暗蓄积着的暗涌、暴力,它如膨胀的气球一般,在最后爆裂,无情地露出都会生活惊悚狰狞的面目。


小说中的电影发行公司职员天天西装革履,生活中也常为室友排忧解难,每晚还坚持跑步健身,正能量满满,简直高大上。然而,小说最后却揭出他正是晚上跑步偷袭女性的惯犯!更令人震惊的是,室友们早已知道他是惯犯,却没有人说出来,大家反而继续若无其事地和他交往。知道这一切的他崩溃了:


(他们)都无视于我的存在,兀自欢笑。还未经裁判,也未获原谅,我仍被迫归零地站在入口。看来他们好像已经完全替代了我,怅悔、反省、谢罪过了。他们夺取了我的一切,甚至连辩解、怅悔、谢罪的权利也不给我。”


吉田戳破了《老友记》那种讲述城市年轻人充满友情、爱情和成长的合租公寓神话,暴露出如杨德昌在《恐怖分子》中所指出的在高压的城市生存空间“人人都可能是恐怖分子”。


《老友记》剧照



3


吉田的力作《恶人》和《怒》中,空间虽然放大了,延伸到了城市的不同角落甚至不同的城市空间,然而在空间中生存的人的状态,本质上却和《同栖生活》无异。


《恶人》

 [日]吉田修一  著,王华懋 译

文化艺术出版社
2010-1



当然,《恶人》比《同栖生活》更为复杂和深刻的是作者对环境和空间的刻画,巨细靡遗,几乎达到了“都市景观论”的高度。所谓的“都市风景论”源于日本导演足立正生1969年导演的电影《AKA连环杀手》。这部电影描述失业青年永山闯入美军基地抢夺枪械后在日本各地犯下的杀人事件。影片并没有突出任何犯罪电影常见的故事情节或人物访谈,只是不断地以追溯的方式,拍摄永山成为媒体所谓“杀人魔”的过程中,沿途可能亲身经历并凝视过的都市地景,藉由冰冷地呈现无事发生的空景,来想象其杀人的心路,由此挖掘都市背后隐藏的种种裂缝与漏洞。


《恶人》中,吉田修一对几位主要人物诸如清水佑一、石桥佳乃、美保、增尾圭吾、光代等人的工作和生活环境的描写,也有几乎如出一辙的处理(改编的电影表现得更为明显),特别是小说中对“恶人”土木工人清水佑一日常出入的毫无特色的工地、家庭、社区、按摩店、医院的描写,构成了一种丑陋、杂乱无章、了无生气的景观,和他热衷于通过手机交友和买春来宣泄欲望的无聊的生活状态形成呼应,城市景观如镜子一般无情地映射和放大着人物孤寂荒芜的内心世界。


《怒》

[日] 吉田修一 著, 岳远坤 译

 世纪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7


《怒》的主题和《恶人》可说一脉相承:孤独及其所产生的恶。在《恶人》中,孤独构成诸恶之“恶”,人人都孤独,都是“恶人”;在《怒》中,孤独让人失去自信,进而对人失去信任,由此而引发种种“恶”。


小说根据真实事件改编,讲述一桩发生在东京郊区的谋杀案,凶手在杀害一家三口后,在墙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怒”字后逃走。其后,凶手整容潜逃的消息通过电视和网络等传播到了全国,对凶手的追查迅速地影响了日本三个地方的多人的命运:千叶县的渔夫洋平和其女儿爱子,还有外来帮工田代疑神疑鬼;东京的同性恋男子优马和他来历不明的同性恋人直人;冲绳的一对少男少女和岛上一位来历不明者田中。


《怒》和《同栖生活》及《恶人》一样,都以一桩杀人事件拉开帷幕。然而在三部作品中,吉田最关心的并非谁是凶手,而是杀人事件背后透露出来的世相人心的变化。


表面上看,《怒》说的是信任的解体、人与人之间的难以信任。但吉田更大的野心或许在于讲述社会生活的复杂变迁,传播媒介的发展,使得每个人进一步被原子化,更加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怒》中作为外人的来历不明者是这一变迁的最大的受害者,甚至被迫扮演世人眼中的“恶人”角色,吉田原本构思讲述来历不明者在十来个城市间的命运,最后减至三地(东京、千叶和冲绳),即使如此,三地的三个故事也一样突出了来历不明者作为“恶人”而“无所逃于天地”的悲剧感。被视为“恶人”的人,发出了愤怒的声音,最终引发了整个社会暴戾的狂怒之气。


在《同栖生活》中,孤独导致自欺欺人,大家勉力维持假象;《恶人》中,孤独让人苦闷乏味,人闭锁了内心,隔绝了交往交流,导致了遍地是“恶人”。而在《怒》中,孤独使人更加原子化,失去自信,也失去对他人的信任,从而切断了爱,唤起了怒和恶。


吉田的所有小说,最终指向的都是都市人的孤独这个主题:人渺小无依,被庞大莫测的都市生活所吞噬和消解。借助于精妙的空间叙事,吉田修一说出了都市人的漂泊无根的浮游宿命。这种手笔在当代日本作家中实属罕见,颇有“惊才约艳、一笔入魂”(原是日本人对小说家横山秀夫的评价,这里暂且借用)之妙。



编辑 | 罗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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