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志愿者司机的一个月：3位亲人去世，依旧在坚持
作者：刘倩
来源：商业人物（ID：biz-lead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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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封城”，交通停摆，全市紧急征集6000台出租车。武汉市民王文婷应召报名，成为一名志愿者司机，免费接送医护人员和社区居民。
“做一个问心无愧的人。”作为一名老共产党员的爸爸支持她。
但顶梁柱一样的爸爸倒下了，奶奶、叔叔相继去世。一个月内，她失去了三位亲人。她不能拿到骨灰，不能设灵堂，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只能偷偷地伤心。
为了武汉，她和成千上万的志愿者一样，拼尽全力。她期待着疫情结束后，给母亲一个大大的拥抱，给孩子长久的陪伴，弥补爸爸的遗憾，让时间慢慢修复创伤。
以下是王文婷的口述：
三位亲人相继离世
2020年2月24日13点26分，爸爸永远离开了我。
爸爸住院的二十多天里，我每天都会跟他视频。后来他病情恶化，上了呼吸机，我就让他听我说，只用点头或者摇头，我们一直这样交流。
22日，爸爸的病情加重了。晚上，爸爸发来一段文字，他说：“婷婷，如果今晚老爸坚持不了，请千万不要怪我，老爸尽力了。”我真的很无助，告诉他，“你一定要挺住，我不能没有你。”
他熬过来了。第二天早上，像是小孩子邀功一样告诉我，他正在吃早点，一个鸡蛋、一个馒头、一碗汤全都吃完了。晚上又说做了复健，我当时很开心，觉得肯定是人有体力了才会做复健，打电话问医生，是不是爸爸的情况好转了，医生说没有，只是为了让他的肺能够运转。
每撑过一天爸爸都会说，“我今天撑过来了”。我就会表扬他，“爸爸你真棒，你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这样逗逗他，他就会笑。那天在视频里，他跟我一起做加油的手势，我还撒娇想让爸爸给我买个手机，他马上给我转了一万块钱。我就是想给他一个念想，一定要让他亲自带我去买，爸爸听了就笑，我记得那是他最后一次对我笑。
24日早上，我问爸爸，昨天睡得好吗，他点头，我又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他摇头。我看到爸爸当时很痛苦，想让他多休息，就挂断了视频，但是我没想到，视频挂断的那一下，就是一辈子。
可能是我想得太美好了，突然说抢救，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医生告诉我，爸爸的情况很不好，血氧饱和度只有五十多，我求医生一定要救他。医生说，我知道你是一名志愿者，我们会尽百分之百的努力去救你爸爸。下午一点多，医生给我打电话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我爸爸生于1952年9月15日，卒于2020年2月24日，享年67岁。
家里第一个生病的是我叔叔。1月底的时候，他受凉感冒了，非要跑到医院去检查，排了四五个小时的队没有检查上，又回家了。回去后就开始发烧，CT显示他被感染了，真的很冤枉。五天后，2月1日，他去世了。
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有了，这是最突然的。
叔叔被感染后，爸爸接替他去照顾奶奶。明知道很危险，他还是去了，因为我爸爸是个孝子。妈妈本来不想让他去的，但是爸爸说，从小他就没有在母亲身边，现在想尽一份孝心，如果他的妈妈去世了，哪怕他活下来，这一辈子也会有遗憾。
奶奶九十多岁了，躺在床上不能动，一直叫不舒服，爸爸一听到动静就起来，几乎五天五夜没有合眼，一直跟奶奶喝白米粥。防护措施就是24小时戴口罩，戴两三层，但这样的情况，怎么可能不被感染。
爸爸被隔离的那天，奶奶在家中去世了。直到去世，我们都不知道奶奶有没有被感染，最后的死亡原因是“呼吸衰竭”。从叔叔到奶奶，再到爸爸，真的叫做一步走错，步步都错。
很多人问我，你爸爸照顾奶奶后不后悔，我说他不会后悔，我相信他是没有遗憾地去了天堂。我支持他的决定，就像他支持我一样。
我是一名志愿者司机
腊月二十八，“封城”前一天，我所在的公司“T3出行”号召我们加入志愿者行列，我当时就报名了。
我的爸爸是一名老共产党员，他告诉过我，要做一个让自己问心无愧的人。他给我做了好的榜样，我也想给我的孩子做个榜样，告诉他们，妈妈现在所做的事情，是在为这个社会做贡献，你们长大后也要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报完名，我才告诉家人。我老公沉默。我妈妈说太危险了，你想想，你还有两个孩子。我爸爸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已经报名了，不可能再退出来。只要你想做，觉得可以胜任，你就去做，家我帮你顶着。
大年初二，我被分配到离家五十公里的东湖高新区。每天九点半上班，五点半下班，主要负责接送有出行需求的居民，以及帮助居民买菜、买药。
王文婷(右)工作照
排队买药的人非常多，人与人之间间隔一米，队伍非常长，每次都要排两三个小时。我一般先收集居民的需求，再通知药店老板让他提前准备好，趁人少的时候过去拿了就走，但是感冒类的药基本买不到。我的工作不允许我去人员密集的地方，我得对自己和大家负责。
买菜也是这样，我隔一段时间就给家里买出好几天的菜。送菜送药时，我和老公从来不见面，我把车开到楼下，把东西放在一个地方，打电话告诉我老公，远远地坐在车上看他取走，告诉他一定要先消毒再拿回家。
我们家防范意识一直很强，一月中旬，进出就戴口罩了，我每天下班之后都会把家里和楼道用消毒水喷一遍。口罩非常难买，我没有从药店买到过，做志愿者之后，公司给我们配了口罩、防护服、护目镜。开始时有些老年人连口罩都不戴，社区工作人员就劝说他们戴上，看到没有口罩的，我们就把自己的分给他们。
二月初，我被调去服务苏州来的医疗团队，需要24小时待命，就住进了医疗队所在的酒店。上车前，双方先测体温，一路开着车窗通风，下车后我会花二十到三十分钟给车里外消毒，回房间后再给自己全身消毒。出一趟车可能来回二十分钟，防护和消毒的时间差不多有一个小时。
在车上，我不会主动去搭话，他们已经很辛苦了，有时候想安静一下，不要用你的语言去“骚扰”他们，是我对自己的要求。咨询爸爸的病情，我都觉得我有点过分了，他们总是很关心，给我建议和信心。
服务医疗队的第一天，正好是我爸爸从隔离点去住院的日子。那天我接送了医疗队十多趟，一直忙到凌晨四点，看见他们缺少物资，还联系志愿者捐赠了135个面盆，160箱矿泉水，还有消毒液和酒店里面用的防护服，爸爸那边却一点忙帮不上。
我相信好人有好报，当时有一点迷信的想法，希望老天能够看到我做的这些事情，眷顾我爸爸。
接到爸爸去世电话时，我正在酒店帮忙搬运物资，一下子哭了出来。但我不后悔这个选择，就算我在家里，也不可能去医院照顾爸爸，而坚持在一线让我获得了很多信息和建议，可以分享给爸爸。他知道，我们都尽力了，我也相信，爸爸会为我感到骄傲。
爸爸去世后，公司给了我三天假，我也需要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不想把负面情绪带到工作中来。现在，我的想法很简单，只要需要我，我就会一直坚持下去。我是带着父亲的遗愿在做，要做得更好，让父亲看到，他的女儿绝对不比他差。
带着爸爸的遗愿坚持下去
我口中的父亲其实是我公公。小时候妈妈抛弃了我，爸爸也在我23岁那年去世了。25岁，我嫁给了我老公，十年间，公公婆婆一直把我当亲生女儿，在我心里他们就是我的爸爸妈妈。
爸爸是最疼我的。我做网约车司机很累，回到家，爸爸直接把吃的喝的端到我手上；冬天很冷，他就拿吹风机帮我吹热被子；他平时很节约，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但只要我回家吃饭，就很丰盛，他自己买衣服超过100块钱都嫌贵，却能毫不犹豫给我转账一万块钱买手机。
他没能兑现诺言带我去买手机，这件事成为我永远的遗憾了。最后没能送他一程，也真的很遗憾。
现在就是这样无助，知道家人生病了，不能去看，知道家人去世了，不能去送，知道家人火化了，不能拿到骨灰，也不能设灵堂，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只能在家里躲着，偷偷地伤心。
但是能怎么办呢？生活还是要继续。我那天视频的时候跟爸爸说，你放心，我会把家里照顾好，我相信爸爸是带着这句话离开的，他会安心，我也会做到。
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过孩子了，他们每晚都要跟我视频，确认我是平安的，跟我说，“妈妈，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任务什么时候做完了，回来陪我们”。他们从来不会说，不让我去了，只会说，“我的妈妈是个大英雄，我以后要像妈妈一样”。
我觉得自己的这种行为算不上英雄，这是身为武汉市民应该做的，我们不是为了别人，都是为了自己，做的也是一些很普通的事情，希望武汉能早一点好起来。
疫情结束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去好好抱抱我的妈妈。我还想带着妈妈去多年前爸爸下乡的地方看看，爸爸生前经常说，他想回去看看，一直没去成，我要替他弥补这个遗憾。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虽然心里的创伤可能需要很长时间去修复，但我觉得一定会好，乐观一点面对，才能让自己走得更好，也才能够让逝者安息。
疫情残忍地剥夺了很多人的生命，但是它也告诉了我们生命的可贵，告诉了我们人间真的还有温情在。疫情过后，我们武汉会像一个真正的大家庭一样更团结，起码在我心里是这样想的。
*图片为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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