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之回忆录《行者思之》选摘②
┃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
张思之回忆录《行者思之》选摘 ②
© 张思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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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台要见龙应台,是想转交毛喻原几年前给她刻的一幅木刻像。那像刻得很有神采,它传达出一个信息,大陆还有一些人对《野火集》念念不忘,燃火者也有她突出的成就:让她心中的火烧得更旺一些吧。
我跟龙应台初见是在北京二〇一二年《南方人物周刊》颁奖会上。她作为获奖人,发表了一篇动人的感言,那天她正好坐在我后面,我回过头对她轻声说了一句:你讲得好。她微微点头,淡淡一笑,而后给我写了个条子:“谢谢张老先生。”随后送了我两本签名书。呵,她知道我,我没再吭声,只是在受赠作品时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与龙应台相谈甚欢
我是在毛喻原先生家里看到的龙应台像,刻得好。我跟毛讲,你愿不愿意将这个像送给龙应台,我可以想办法,因为我知道卢跃刚与龙经常来往,托卢办应无问题。毛先生的态度很明朗:随时可以带走。
现在正好有这个机会,给跃刚打了个招呼就自己带上了。
渡海上岸,我就向会议组织者提出送木刻像的事,希望疏通渠道,不一定见面,把东西送给她就行。事情偏偏就这么巧,金门大学的校办主任邱垂正,是黄城教授的学生,在大陆委员会里干过,他说,我让陆委会联系龙,非常好办。这次参加研讨会的还有位“海军总司令部”中将主任、台湾“中华团结自强协会理事会”汪元仁先生,我们交谈甚欢,彼此都有“相见甚晚”的遗憾。他大包大揽地说:“不是龙应台吗?我们经常见,我打个招呼,她敢不见你吗?”于是双管齐下,很快就定好了:龙应台在文化部见我,请我吃午餐,交谈两小时。
到了那天中午,都十二点了,我们会议餐都准备开始了,车还没来接。这时黄城过来了,说很对不起,龙部长的祕书来了,说龙部长正在开会,实在没时间会面了。这样,我就把木刻交给龙的祕书,请她代交。黄城教授为此发了脾气,说从这件事对龙有了新的看法,怎么好这样做呢。汪元仁先生则是另一番趣味:不去正好,今天咱们喝个痛快。我们刚刚入席,倒上金门高粱,陆委会来人了,说请上车,送您去文化部,与龙部长共进午餐。餐后请您到陆委会,新上任的陆委会主任提议再与您交流一下是否可以?我说可以。当时谁也弄不明白这是哪里出了差错。
来接我的是陆委会副主任刘德勋先生,看上去精干,说话得体,给我的印象不错。
文化部位于台北的“北平东路”,那天也是下点小雨,部长祕书在门口把我迎了进去,入室就说:龙部长请你等她两分钟。我说你告诉她,十二分钟也可以。话音刚落,龙就笑着出来了,喜盈盈地说:听说你来了,能不见吗?龙的祕书在旁边一再道歉,说传错话了。
我先说来意,让她的祕书拿来木刻像。龙接手一看,笑颜逐开,第一秒钟的反应:哎哟!把我美化了!我跟着回应了一句:“多少有一点点。”回北京后我把这话重复给毛听,毛说你真会讲,一点点,绝了。
放下木刻,龙对我说:我太紧张了,时间实在不够用,咱俩今天就在我这儿吃饭,边吃边聊。我说好啊。她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就我们两个留在她办公室外的一个厅里,祕书送来据说是她亲点的菜,一点都不浮夸,主食是水饺。她说,这是专门请人包的,你们北方人喜欢。她工作这么忙,在生活上还这么心细,有点出乎意外。我们边吃边聊。都没有什么避讳,她能够推心置腹。
推心置腹劝龙:国共两党的官都不必做
谈及她为什么要做文化部长。我说,国共两党的官都不好做,都不必做,你烧你的野火挺好,干嘛非得来做官呢?她说,当初做台北市文化局长,是对马英九盛情难却,想帮他一把,我自知不是当官的料。那为什么又来做文化部长呢?两个原因:一是《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写完了,自己的事情告一段落了,可以踏踏实实地做别的事。二是,台湾原本没有文化部,她想帮政府在文化领域里搭个架子。至于这个架子怎么搭法,谁也不知道,所以搞得非常辛苦。她说你不知道我累到什么程度,你看我这身衣服,不说破破烂烂,也像家庭妇女一样,我在办公室就穿成这样,没有时间打理啊。所以,马英九一卸任,我就坚决不干了,我就是一块教书的料,我还去教书。
谈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时,她拿出一本大开本的,说原版印出后发现字号太小,爸妈看着吃力,就出资加印了五百本大字号的,专门给老人看。说着签名送了我一本:“别人没资格。”还特地加了一句,告诉跃刚,他没资格,我送他别的书。看到她的签名,我笑了,她问你笑什么,我说你的字跟我的一样龙飞凤舞。说的是字,想的是“心”:多么多么地想着自由翱翔啊!即使是点“火”,不也是“野”点好么?这些,当然用不着同她明说。她那天还特意送我一本施明德的新书《常识》,回来看了,懂了她的深意。美丽岛众“囚”中,我对施明德的表现最为敬佩!讲句俗话:“一条汉子!”
龙说她非常想再去大陆,但目前遭遇了无法克服的困难:以什么样的身分去?如果以文化部长的身分,共产党能同意吗?如果不以部长身分,民进党会轰死我,那非炸锅不可。
这是两难。所以我现在不能去,只好以后再说了。
至于两岸关系,龙应台说台湾这边非常被动。共产党不惜工本,我们所有的电台,百分百在中共控制之中,技术之高,出乎想像,我们一点机密都没有,我们政府的全部活动,大陆那边一清二楚。更何况我们还有个民进党,事事要求你透明,所有政府行为都得在国会里报告,不得隐瞒。这样公开、透明,在对大陆关系上我们很难干成事。尽管情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告诫她:警惕“卧底”,敝党在这方面的能量似乎更大。她完全同意。
龙对大陆的民运也不抱太大的希望,她认为在大陆搞民运难度大,情况又比较复杂,短期内不可能出现好的迹象。但她对大陆民主进程的关切,令我感佩。
她还询问我一些问题,我都坦诚回答,宾主相谈甚欢。我感觉龙的感情是发自内心的。临别时,她说:不参观一下我的办公室吗?我说好呀,于是在门口扫一眼。她见我没有迈步,就说你不进去看也好,挺乱的。但得在门口合个影。一张还不行,拍了两张。告别相拥,不胜依依,我们会成为挚友。
我对龙应台以前只是从《野火集》上认识,见了面,感觉就像她这个签名一样,有一股侠气,豪气,感情充沛,丰富,总之是个很可爱的人。从她的官品来讲,她不图名不图利,只是想做点事。她曾问我:你知道我做马英九这个破官,财产损失多大吗?她粗粗说了几句估算,按我们的说法,“亏了”,“亏大了”。当然,因为她是官,难免也会讲错话。
王郁琦是小官僚,小马哥不是会用人的总统
离开文化部,去了陆委会。接待我的共三人,主委、副主委,还有一个女处长,实际上是做纪录。新主委王郁琦,是个小官僚。开口直截了当地问我对习近平的看法,寒暄几句就迫不及待地想摸我的底,水平太低,风度也差,没法跟他正经八百地谈,敷衍了几句。他见我谈意不浓就转了个弯,说你对我们有什么意见,希望谈一谈。我说意见谈不上,只是有个希望,但愿你能做一个政治家,决不要当政客。他愣了一下,其他二位也没吭声,跟着就说咱们谈到这儿吧。我说好,就告辞了。相比之下,副主委倒比他强,在送我回去的路上我们聊得挺畅快,后来还托孙文学会送了我两瓶金门高粱。我说这个酒我喝,又不是鸿门宴上的。
这次与陆委会的见面,使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小马哥未必是个会用人的总统。
两岸没必要非统不可
两次去台湾,别的咱不讲,深感公民素质比咱们强,这表现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特别让人羡慕的是,人家在环保方面比咱们重视得多,效果也好。
但实事求是地讲,我对台湾的前景并不看好,国民党政府的做法,不利的因素很重,它受大陆的控制会很多,他们对中共本质的认识我以为又不如咱们深刻。
大陆污染这么严重,全世界十大污染城市,大陆占了多半。经济似乎有大的发展,但充满风险,地方财政赤字,苛捐杂税益多,贪污受贿猖獗,司法腐败严重,人民权利任意剥夺,这种状况,你说,台湾能有什么理由跟你统一?香港,就是前车之鉴,越走越远了,什么“一国两制”,而今开始露馅了吧?
我的愿望是,两岸各干各的,我们别去管人家。台湾执政当局心态复杂。国民党主要担心得罪了这边,那边经济会大受影响。关于大一统问题,我跟很多人的看法不一样,我坚持一个观点:各省、各地区只要有能力,谁爱自治谁自治,谁爱独立谁独立,你管不了、管不好,要那么大的疆域除自捞私利外又有什么益处?台湾两千三百多万人,活得很好,你统什么统!
从感情上讲,我希望大陆把制度改一改,像台湾一样,民主一些,自由一些,但是你要知道,这太困难,别说习这一代了,我看习他们已经在考虑安排自己的接班人了。
有生之年,我会再访台湾,愿观“野火”,愿闻邓丽君歌声。
路长,一步一步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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