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哲学不在象牙塔,而在公共生活中|对话周保松
┃听君一席话
┃A Conversation with the Wise
对话周保松
© 采写:刘忆斯
© 受访:周保松
去香港中文大学采访周保松的那天,他请我们在“大学站”出口处等,亲自驾车来接,然后陪我们欣赏“中大十景”,参观新亚书院……我们在新亚书院里观瞻钱穆先生关于天人合一的著述,在唐君毅先生的铜像前缅怀这位先贤大儒,我们还在刻有新亚书院历届毕业生姓名的石碑上寻觅着——1952年,余英时……1995年,周保松……看到自己名字时,周保松也掏出手机拍照,看得出来,他非常以自己先学后教于港中大为荣。
随着采访的进行,我们的话题也四散展开,涉及甚广,周保松回答每一个问题,都体现出了他作为一名教师的责任感与一名知识分子的担当。我开玩笑说:“你是否有一种精英意识?”他笑道:“其实我有试过跟一些退休人士谈洛克哦。”不仅如此,他还经常在微博上和网友讨论一些很严肃的政治哲学问题。“我非常反对施特劳斯说的‘大部分民众都是无知的、愚昧的’。”
我接着问:“那你怎么跟一些阿爷谈政治哲学呢?”“比如讲罗尔斯,我不会讲他很抽象的理论,而是跟他们谈自由,谈平等,谈社会公正,用一些他们可以理解的生活例子来说。”周保松说,“我很反对把政治哲学限制在一小撮人的象牙塔里。”
周保松
刘忆斯:读了你的《走进生命的学问》,其中有一些回忆恩师陈特的文字,让我想到了去年赵越胜先生的《燃灯者》,首先都是散文体,第二都是写自己的老师,第三都与哲学有关。
周保松:赵越胜先生的文字还没出版的时候,我就通过朋友拿到了手稿,看过之后非常喜欢。我当时就给牛津大学出版社的林道群发电邮,说“这本书你们可以出啊”,道群给我回信说“我现在正在编辑啊!”看来,好的文章给大家的感受都是一样的。
刘忆斯:从饱含深情的文字可以读出,陈特先生对你的影响真的很大。
周保松:是的,陈特先生不仅影响了我当年从工商管理转修哲学,更影响了我的人生观。其实,陈特先生影响的人又何止我一个,当年他在香港中文大学(下简称中大)新亚书院教哲学概论和伦理学,当时他的课是公开的,每次上课都有几百人来听。他2002年底过世的时候,有很多人前来吊唁。
陈特先生在过世前曾写过一篇文章,叫《生死徘徊十二年》,我后来读过才知道在我在中大刚修他的课时(1992年),他其实刚刚查出患上癌症。我当时忽然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好像我和他都是用十二年的时间走了一段路,他走的是一条漫长的抗癌之路,而我走的是一条漫长的求学之路。而我在中大学习,后来出国,再后来又回到了中大,又回到他的身边,一切就好像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在陈特先生人生的最后阶段,我很想给老师做一个对话,虽然这是一个很悲伤的话题,但我觉得如果能留下几段老师的谈话,也是非常难得的事情。于是我们就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做了五次对话(收录于《走进生命的学问》),有谈生与死,谈人生的意义,谈宗教,谈爱……就在最后一次对话结束一个月后,陈特先生就去世了。
刘忆斯:当初为什么会放弃很有“钱途”的工商管理而转修哲学呢?
周保松:当初我转修哲学,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感觉我有人生的困惑,为生与死、人生的意义这些问题而困惑。后来陈特先生教我哲学概论,还教我伦理学和存在主义,让我找到了解开这些困惑的方法。我觉得我今生能和陈特先生相遇,真的是一个很大的缘分。
刘忆斯:无论是你与陈特先生,还是赵越胜与周辅成先生,我都很为这种难得的师徒之情所感动。
周保松:其实我和陈特先生相处还有很多细节没写出来。另外,说到我真正的哲学启蒙老师,应该还是石元康先生。记得我1991年刚进中大时,每个礼拜都会有两三天要见石先生,我们一起吃面条,一起谈哲学,非常过瘾。后来我去英国读书,也经常跟石先生通信、打电话,一提笔,一开口,都是谈哲学。
说到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和老师科恩的关系也是这样的,互动非常多。科恩老师是以赛亚•伯林的学生,他的家边上就是马克思的墓地,每隔两个礼拜我们七八个学生就会带一瓶红酒去他家,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聊哲学,有时一聊就是一个晚上。经过这些与老师相处的过程,你就能明白什么是教育,能很清楚地感受到教育的力量。教育对我来说,是一个很真实地改变我生命的过程,是一个劳动非常密集的手艺。教育不可能有大量的生产,但它可以影响你的生命,这不是放几张Powerpoint、考几场试就行的。
刘忆斯:你跟你的学生似乎也是这种关系,据我所知你经常把学生邀请到家中,大家一起喝红酒,一起聊哲学……
周保松:我一直在做很多教育上的尝试,比如我会和学生一起读经典,然后再一起交流;比如我们交流完了,还一起看电影,一起吃宵夜;比如我还会跟他们一起去郊游、爬山……就像我这本书的书名一样,我觉得教育就是老师要让学问走进学生的生命。
算起来,我已经教书整整十年了,我越来越觉得一所学校的灵魂不是大楼,不是硬件,不是排名,就是老师!我们知道,人类之所以伟大,就在于能传承知识与精神,陈特先生、石元康先生给我最大的启示,就是一名老师最本分、最重要的事就是好好教学。可是现在内地和香港的很多老师都不是这样的,很多同学都对我说,现在很多老师根本就不管学生,老师上完课就走,不跟学生有任何交流;甚至有些老师收了几十个研究生,却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住。
刘忆斯:我在你的书里看到你与你的学生们在网上建了一个群?
周保松:我把所有上过我的课的学生,都加到Google的一个群组里,差不多有四百到五百人吧,其中很多人现在都已经毕业了。我的教育理念是师生终身对话,不是说学生毕业以后我们就没有交流了。每天我都会通过这个群给他们发文章看,我们也经常五六十个人一起在网上讨论,有时甚至会讨论到凌晨三四点。我觉得这个网上的交流其实是一个纯思想的交流,学生们就很多问题来回讨论,那个热闹程度是别人想象不到的,但不会因为哪个学生说多了就给他加学分,大家完全是出于自愿。
刘忆斯:我对照着读了你的《走进生命的学问》(内地三联版)和《相遇》(香港牛津版),发现后者关于哲学的文章大多都没有收入前者。感觉上,《走进生命的学问》更像是你作为一个教育者的心路历程,而《相遇》则除了你对教育的理解,还有你对哲学以及你自己的理解。
周保松:三联在两年前曾出过我一本关于政治哲学方面的书——《自由人的平等政治》,里面有一些我对政治哲学的浅见。其实今年出《走进生命的学问》的时候,我也和三联的编辑沟通选稿和编排,编辑希望这本书能跟香港版本的《相遇》有所不同,所以我就拿掉了几篇谈哲学的文章,加入了几篇新写的关于大学教育的文章以及关于我个人的回忆。我希望这本《走进生命的学问》能更加个人化一点,希望它对读者能有一个较为清晰的焦点。当然这本书里也不是没有政治哲学的部分,在我的思考里其实人生哲学、教育哲学、伦理学跟政治学是连在一起的,它们已经形成了一个整体。我当然也很希望《相遇》里关于政治哲学的文章也能跟大陆读者见面,我在内地出版的下一部书也是跟三联合作,内容就是关于政治哲学的,希望能一部一部地来,不着急。
刘忆斯:我很喜欢《相遇》里两篇关于教育的文章,一篇是《政治学的关怀》,一篇是《大学生应该关心社会?》。尤其是后一篇,我专门数了一下,你在文章里使用了三十七个问号,这也就是说,你提出了三十七个问题。这些问题环环相扣,从第一个问题开始一直问到了最后,且涵盖的内容非常多维度。
周保松:很高兴你喜欢这篇文章,其实这篇《大学生应该关心社会?》是写给中大新生看的。以前大学生关心社会好像是必然的,可到目前为止香港的大学慢慢有了一些变化,就像我问学生:“你们有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知识分子?”没有人给出肯定的答案。我发现现在的大学生对自己的期待越来越个人化,越来越回到私人的生活中,大学在很多人看来已经成为一个“过渡”,而这个“过渡”最大的价值就是能帮学生们将来找一份谋生的工作。
这样一来,上大学就成了一个投资。更要命的是不止是学生这么想,连大学本身也这样觉得,大学渐渐变成市场的一部分,变成了一个商品。因此,在这样一个教育商品化的过程里,所谓关心社会就会变成很奇怪的事,因为它是没有市场价值的。我就问学生们:“可你们明明就生活在这个社会里面啊!关心社会,关心政治,关心人生价值,这些并不是外在的道德的义务,而是与你们每一个人本身都息息相关的,是构成你美好生活很重要的因素啊!”我一直在强调,不要将个人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跟我们的政治,跟我们对社会的责任,跟我们参与到公共生活里面看成对立面。
刘忆斯:其实不止是香港的学生,内地的学生以及很多很多人,也逐渐对“政治”这个词非常排斥,可能很多人并不了解“政治”的含义,但一听这个词,首先想到的就是“别问我”“跟我没关系啊”。
周保松:现在有一些人似乎每天都生活在焦虑和愤怒里,他们每天看新闻,哪一条都会骂。我能理解这些都是他们很真实的愤怒,但是大家是不是要想一想究竟自己为什么这么愤怒呢?其实,我们大家的不满都跟制度有关,事实上我们从一出生开始,就已经参与到政治中,生活就已经受政治的影响了。比如制度规定我们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比如我们可以享受多少自由,可以拥有多少权利;比如我们对其他人有什么义务而别人对我们又有什么义务……这些都是由制度来规范的,其实就是政治。
我告诉很多年轻朋友,政治并不是什么丑恶的东西,虽然也有不好的政治、有缺陷的政治,可我们能对之改进和完善。有的学生也会跟我说:“我知道政治可以去改进和完善,可为什么要我去做呢?”这的确是一个在目前学生中很主流的想法——代价我不用付,好处我来享受。那我就反问这些学生:“如果所有的人都和你是一样的想法,大家都不去改变,那么这个改变就永远不会开始。”我希望大家能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问题,能参与到公共生活中去,不要将社会和自己的生活对立起来,其实我们就在社会里面,或者抽象点说,社会就在我们的里面。如果大家都来推动,社会就一定会进步。
刘忆斯:从年龄上来讲,你属于青年学者的范畴,你觉得自己在理论上有没有形成自己的系统?
周保松:基本形成了。我在自己的《自由人的平等政治》中,已经很清楚地提出自己的思路和观点,这就是左翼自由主义的立场。因为我的博士论文是研究罗尔斯,我们知道,罗尔斯是20世纪最重要的自由主义哲学家,他倡导的是在政治上追求民主宪政、人民基本权利的保障,而在经济上则提倡社会再分配,要提供相当多的社会福利,要尽可能地缩小大家的贫富差距。
其实冷战结束后,全世界最重要的思想论争,是自由主义内部“左与右”的辩论。制度上两派都接受宪政民主和个人权利,但在社会资源应该如何公正分配上,却有极为不同的看法。在中国,许多人以为自由主义必然会无条件拥护资本主义,鼓吹不受限制的市场竞争及随之而来的经济不平等,反对社会福利,保护既得利益阶层等,因此就简单化地把这种“右”派主张(libertarianism)等同于自由主义。我觉得这样的理解,对自由主义很不利,也很不公平。事实上,在西方思想界,自由左派(liberalism)才是主流,不仅重视个人自由,同时重视公平的平等机会,重视公民的基本需要得到保障,重视日益严重的贫富差距带来的种种危害。在实践上,美国的民主党、欧洲的工党和社会民主党派,就较为同情这种立场。坦白说,即使是英国的保守党和美国的共和党,虽然在经济立场上较为同情自由右派,恐怕也不敢说要取消国民现时享有的教育和医疗福利,以及种种社会和退休保障,主张政府只做个“守夜人”吧。
刘忆斯:近来,有不少人都在鼓吹诺齐克的学术主张。可诺齐克是不赞成财富再分配的,他的理论是建立在一种社会发展到相当高、相当稳定的阶段,但这种阶段在目前的人类社会几乎是不存在的。如果不进行财富再分配,这势必会导致世界范围内的贫富差距越来越大,我感觉他的理论与当今世界的发展是背道而驰的。
周保松:对,诺齐克是所谓的放任自由主义的立场,他反对任何形式的社会再分配。我也认为,他的理论在现今世界任何一个国家,哪怕是美国都无法实现。记得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芝加哥大学教授弗里德曼曾经说过“香港是最右翼的城市”,也就是说香港缺乏财富再分配。我觉得这种说法是相当大的一个误解,你看香港的医疗基本上是免费的,教育是十五年免费教育,香港有40%的人住在公共房屋里,可以说,香港人是有很好的社会保障的。从世界范围的角度来说,美国和欧洲很多国家,其实也都在走“福利国家”的路线。如果所有的国家都遵循诺齐克的理论,那么老百姓就会越来越穷,因为所有的财富都集中在有钱人手里。也就是说,一个像诺齐克提倡的完全不受控制的所谓自由市场的结果,就是只有有钱人才有自由,穷人是没有自由的,穷人是没有机会的,所以我也觉得诺齐克的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
刘忆斯:那么罗尔斯呢?也有一些人认为他的理论对处在转型期的中国更有现实意义。
周保松:我也认为目前中国最适合走的道路就是接近罗尔斯的这条路。有些人认为罗尔斯的理论就是为社会民主主义提供道德基础,比如西欧、北欧的模式,我觉得罗尔斯的理论对正在转型期的中国意义更大。我们知道,现在的中国一方面要推进经济体制的改革,一方面要推进政治体制的改革,而罗尔斯的理论恰好在这两方面都给出了明确而有建设性的回答。政治上,罗尔斯要求民主宪政,要求人民的基本权利得到保障;而在经济上,他要求对市场进行限制,要求进行社会再分配,而且他的这个再分配是相当高的再分配,不是只保障大家不被饿死,而是有钱人可以多赚些钱,但是前提是社会里面最弱势的人也要有利,也要分享到经济成果,这实际上就是胡锦涛主席提出的共同富裕、和谐社会的想法。
另外,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有一个传统就是强调对阶层平等和公平正义的重视,而罗尔斯提倡的社会民主主义也同样很重视这方面。因此我觉得中国目前面对的政治问题、经济问题,都可以拿罗尔斯的思路来进行参照,而不是海耶克、诺齐克的理论。我知道中国有一些“自由右派”,包括一些经济学家,他们的思路就是诺齐克那种“不受限制的市场”,然后通过市场来引导政治。我觉得这种想法未免太天真了,因为首先中国不可能有“不受限制的市场”,其次即使有一天中国真的有了“不受限制的市场”,我们就会发觉市场其实对人民构成了很多压迫,也会造成很多的不公正。你看现在很多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反对全球化?我觉得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人民也同样要面对很多真实的压迫和社会问题。
刘忆斯:在对美好社会建设进行理论构想的过程中,你有没有孤独的感觉?你认为对于改进社会,个人的力量到底有多大呢?
周保松:我是个很乐观的人,连我的学生都是说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所以我真的很少觉得很绝望很孤单。而恰恰相反,我经常感觉的反而是有很多的事情值得我去做,而且我也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比如我的生活、我的教学、我的研究、我对公共事务的参与,对我个人来讲都属于我个人的事情,而对于别人的作用和影响也在慢慢体现,我的很多学生在毕业前、毕业后都开始积极地参与到公共生活中,对此我觉得非常开心。
刘忆斯:我们知道你是一位教师,又是一位作者,还是一位学术研究者,这三个身份你最看重哪个?
周保松:如果这三种身份在时间上有冲突,我肯定会首选教学,而且我花时间最多的也是教学。不过,对我来讲这三个身份是分不开的,因为教学我就不能不做研究,因为写作我也不能不做研究。其实我还有第四个身份,那就是通识教育的推动者。我举办了很多场关于通识教育的讲座,参加了很多次交流会,接下来我还打算办一些相关的刊物。我觉得我这些不同的身份其实都有一个相同目的,那就是让自己参与到公共生活和社会建设中来。
刘忆斯:据你的观察,现在香港年轻人的读书氛围如何?
周保松:香港整体的读书氛围是下降的,这里面很大的原因是年轻人都在玩电脑,玩 Facebook,整个阅读的习惯改变了。我读书的年代都是看大部头的小说,看《红楼梦》,看托尔斯泰,看昆德拉,而现在很少有学生看小说了,有看村上春树的都不错了。我发现现在的学生很难坐下来,很难集中精力,连上课也都是人手一部iPad,而阅读是一个需要投入的过程,不是随时就可以进入状态的。我现在越来越担心,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资讯的时代,但是知识和思想却越来越少。所以我就和我的学生一道读英文原典,我们要静下来,坐下来,我们一句一句地念,然后一句一句地解读,我们念马克思、罗尔斯、诺齐克,有时我们一念就是三四个小时。把书念出来的感觉,真的完全不一样!
程楠对本文有贡献
本文选自《书在别处》,刘忆斯/著,海豚出版社,2016年8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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