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卫平:被命运眷顾的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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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命运眷顾的总统
Vaclav Havel
2011年12月18日,捷克前总统瓦茨拉夫·哈维尔(Vaclav Havel)离世,走完了他充满戏剧性的一生。
1989年底捷克发生“天鹅绒革命”,异议作家哈维尔被推举为新任总统,他不仅没有一份现成的履历,甚至没有一条穿得出去的裤子,他向别人借的那条有点太短。正像他自己后来说的:在我们中间,有教授、画家、作家、暖气专家,我们所追求的是要成为一个自由人,为这个国家的实际状况作证。“说真话,并没有想到接管政权。”而这一年的1月,他还被警察在布拉格文策尔广场附近抓捕,事因纪念苏军入侵时自焚的青年扬·帕拉赫。他被判九个月的监禁。4月,一些演员、作家和知识分子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声援浪潮,哈维尔最终被释放。
为了向公众更好地介绍新总统,助手们认为,紧急印刷他的那本问答式自传是必需的,这本书的捷克文书名是《远距离采访》,英文书名译为《去捣捣乱》(Distur bing the Peace)。1992年,中国的东方出版社以“内部发行”的名义,将这本书翻译出版,印数1500册。
刚进总统府,哈维尔发现了许多有趣的事情,比如自己办公室隔壁有间屋子始终打不开。后来进去之后,他发现了一套通信设备,是专门用来与华沙条约组织联系的。他与他的新同事顺便用这个设备,给戈尔巴乔夫发了封电报,祝贺他“新年好”。
这期间,他应该正在准备那份著名的演讲——《1990年新年献词》。此文开门见山地说:“40年来,每逢今日,你们都从我的前任那里听到同一个主题的不同变化:有关我们的国家多么繁荣,我们生产了多少百万吨的钢,我们现在是多么幸福,我们如何信任我们的政府,以及我们面临的前途多么辉煌灿烂。我相信你们要我担当此职,并不是要我将这样的谎言向你们重复。”
这个开场白很能够说明哈维尔的个人风格,也可以将它看作他命运道路的起点:厌恶一切陈词滥调,尤其是其中的谎言。
哈维尔1936年出生于布拉格一个富有的家庭,这让他在周围人们中间始终感到羞愧。他的父亲和叔叔创办了捷克巴兰道夫电影制片厂,该厂曾经是欧洲最大的电影制片基地之一,因此哈维尔多年的梦想是拍一部电影。年轻时他很想进布拉格最高电影学府,已成名的作家米兰·昆德拉推荐了他,但由于他的资产阶级出身没有被录取。被排斥的经验让他学会“从下面”看问题,体谅别人的痛楚源于知晓自己的痛楚。
很少有人看懂他写的诗,他称它们为《图像集》。完整的词汇被他撕成个个字母,像风中的鸟儿一样仓促迷乱。宽松的20世纪60年代前期,他在捷克先锋小剧场担任布景、提词、照明和演员,有空也抓紧时间写作自己的剧本。他第一任妻子奥尔嘉是剧场的领座员。他的戏剧被认为是荒诞派风格,但其实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抽象,许多是嘲笑官僚主义的,弄一些暗语在剧场里与观众接头,让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他有一个剧本的名字叫作《思想越来越难以集中》。在捷克作家协会上他大声发言,一度被认为是颇具培养前途的年轻剧作家,直至被开除出这个协会。
1968年苏军入侵时,他与朋友在捷克北部的一个小城镇抵抗了一个星期。始终处于边缘、生性腼腆的哈维尔每天撰写一篇评论,由当地的电台播出。他甚至还为不同政府部门的头头脑脑起草大篇宣言,表明捷克民族绝不屈服的决心。事后,他亲眼看见苏联坦克从市中心广场两边拱廊碾过,把一些人轧进瓦砾之中。抵抗的人们大多销声匿迹,许多人流亡国外,包括昆德拉。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捷克社会一度变得死气沉沉。昆德拉写文章说被入侵是捷克民族古老命运使然,哈维尔对此言论予以反驳。
1975年,哈维尔提笔给当时捷克斯洛伐克总统胡萨克写了一封长信,描绘了所处社会中人们精神和道德上的可怕衰退。他指出,表面上的“稳定”,是靠制造人们心中的“恐惧”来维持的。每个人都担心有东西会失去,因而接受来自官方的大小“贿赂”,在道德上把自己降为低人一等。那其实也是一段经济发展时期,然而人们仅仅拥有选择某台冰箱或洗衣机牌子的自由,拥有给自己房屋内部装修的自由,当权者欢迎这种能量朝向私密空间的溢出。“明天这个民族将忍受多么深刻的智性方面的衰落,以及道德上的软弱无能?”他向他的总统发问。结尾处他对从未谋面的收信人这样说:“要求您根据您的历史责任作出估价,并以此而行动。”
写完这封信他长长喘了一口气,多年积压的精神负担稍微缓解。这是哈维尔性格上又一个令人瞩目之处:比起其他人,他更愿意坚持自己立场的一致性。当环境变了,周围的人们也改变了他们原先的做法,他却愿意不断回到自己的起点,回到最初的信念上去。他需要坚持自己生命的前后连贯。他把这个又称为“同一性”和“延绵性”。
信件寄出之后,他随身准备了一个应急包,里面放着牙刷、牙膏、肥皂、一些换洗衣服和常用药,准备在任何情况下被捕。这之后的许多年中,如果他不是正好在牢里,就随身带着这个小包。1988年法国总统密特朗访问布拉格,在早餐会上会见了几位布拉格异见知识分子,哈维尔将这个小包也一并带上。他准备好一踏出家门就回不来了。
1976年,捷克一支叫作“宇宙塑料人”的摇滚乐队19位成员被捕,其中领头的叫伊万·伊劳斯。稍早时候两人见过面,长发披肩的音乐人并不信任哈维尔,认为他是“官方允许的反对派”。哈维尔也逐渐了解到,这些人不管言谈多么粗俗,头发多么长,但是音乐里有一种“特殊的纯洁,一种羞怯心,一种脆弱感”。乐手被抓的事件在布拉格知识界引起震撼,《七七宪章》因此而诞生。这份区区几千字的短小宣言,旨在呼吁政府能够遵守自己同意的(1975年)赫尔辛基人权公约。第一批签名者243人。宪章的三个发起人包括哈维尔本人、德高望重的哲学家扬·帕托切克,以及1968年离职的前共产党人、当时的外交部长伊希·哈耶克。这个组合体现了参与者的多元化。
哈维尔是三个发起人当中最年轻的,警察把他抓了起来。从此他开始了与警察之间的多年周旋。他当总统13年,而此前的十来年,都是在监狱或看守所大门进进出出度过的。其中最长的一次是1979年5月到1985年1月。这位未来的国家总统,在当时以“危害共和国”的名义被判刑四年半,最终因病提前半年释放。他在牢里被允许每星期给妻子写一封信,因为不准谈其他事务,他就继续发挥有关人的“同一性”、“认同感”、“存在的地平线”这些令人费解的题目,弄得他的典狱长大声咆哮:“什么‘存在的秩序’、‘精神的秩序’,你唯一应当关心的,是监狱的秩序。”
这些书信后来以《致奥尔嘉》为名结集出版。在监狱这个世界的尽头,哈维尔再次返回自己的源头,检查自己生命的根基。他对妻子写道:“一个人的秘密是他责任感的秘密。”许多人欣赏哈维尔反抗的行为及勇气,然而在我看来,与他看得见的行为同样重要的,是他不断给出抗争的理由。他不是为了反抗而反抗,不是因为仇恨而反抗,更不是为了赢得权力或名声,而是因为人的“良心”、“尊严”和“责任感”。他被誉为今天这个世界上的“哲学家国王”。
还应当算上“想象力”。想象力是一种穿透力,能够看清潜藏在事情背后的东西;也是一种坚持的决心——一旦看到,就深信它。他竟然把良心这种东西带进了政治!他反复强调,政治不应当与人类生活为敌,不应当与人类良知为敌。政治是一种责任,政治家们则应当对这个世界担负更多的责任。
他反对他的前任一再打压社会良知的做法,在转型最困难的时刻对公众呼吁:“我一次又一次相信,在我们社会中,仍然有着巨大的沉睡的善意。只是它们处于某种松散的、受压制的、混淆的、破碎的和困惑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政治家有责任去唤醒这种沉睡的善意,给它提供方向,打开通道,鼓励和给它提供空间,赋予其希望。”
2009年3月,哈维尔在他的办公室里会见了中国知识界一行三人。我们向他发问:“什么是贯穿你一生的东西?”他答:“冒险性。”问到有关历史及其与个人的关系,他强调,“偶然性”更重要。问他想对中国年轻人说些什么,他回答:“希望他们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活。”是的,假如一个人按照自己的心愿去生活,视自己的生命为一个整体,而不是四分五裂,就会进入充满偶然性的种种冒险状态。
当然并不是所有冒险都通向总统宝座。哈维尔的故事也并非一个成功的典型,他身上有许多自我抗击的成分。他的政治对手克劳斯批评他是个“半社会主义者”。“如果我任职期间,突然被传唤到某个阴森森的法庭接受审讯,或者直接被带去哪个采石场服苦役,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哦,处于转型期的身心疲惫的公众,听到他们的总统早晨向他们发布昨天晚上的噩梦,会怎么想呢?然而这却是哈维尔接近自己、保留自身人性的独特方式。他形容自己大起大落的一生是“命运设下的残酷陷阱”。
2007年,他将自己从权力中撤出的经历写成剧本《离开》,2010年又亲自导演拍成了电影。他最早的梦想终于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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