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用「爽剧」侮辱它

写在前面

要我说，这剧绝对是个宝贝。

剧集短，讽刺狠，质量高，演员好。

这短短四点，这两年算做到的，它是头一个。

它的特殊，决定了未来任何人回溯华语影视剧史的时候，都不可能绕开它。

《我是余欢水》

这剧开分豆瓣8.5，抛开港台，今年的大陆第一。

目前开播一周，依旧还是8.5，岿然不动，几无差评。

所以今晚我们没必要去定义他的好坏，它的好已经很明显了，更有意义的应该是给大家解剖开它，看看这8.5，都好在哪？

我看了很多的剧评，虽然大家也都在夸，但很多人都围绕着「爽」剧的标签去谈论它，这让我觉得有些对这部剧主创意图的浪费。

所以今晚想给大家好好挖一下，这部剧，除了爽，还有哪些东西。

一

余欢水，你哪位？

先聊点浅的。

《我叫余欢水》，余欢水是谁？

剧用了三次反转，给观众讲清楚了他是谁。

最初，他是一个拿着好项目，谈投资的创业精英。

开场的第一幕，2009年，摩托车在马路上疾驰，多景别的镜头被凌厉地剪接在一起。

前一秒，余欢水在轰轰的引擎声里，对着手机自信陈词

“外卖送货很快就能实现，智能手机也能实时定位……”（这不就是饿了么，美团吗

但下一秒，马上十字路口冲出一辆卡车将摩托车撞飞。

这是第一次反转。

一个黑场，就是2019年。他成了个碌碌无为的小职员，一个总是被妻子数落，被朋友看不起的懦弱软男，还满嘴跑火车。

在忘记给儿子买牛奶时借口“超市牛奶卖完了”，上班迟到向上司编造路上出事故的谎话被罚工资；

他对欠了他十几万的老朋友吕夫蒙羞于讨债，面对在休息日装修扰民的暴发户房东不敢顶嘴，拿着78元的劣质酒装作两千的法国红酒带到丈母娘家去。

他为什么撒谎？

因为那场车祸让他失去了个人发展的黄金创业期，他的自信在也那场车祸后被彻底磨灭了，自尊在高压的社会被剥夺了。他只能靠撒谎来维持所剩无几的那点为人的自尊。

余欢水就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机械弹簧，种种不愉的琐事不断往他身上加着码，他不反抗，只是一味放低姿态。

这时候第二次反转出现。

他被诊断为胰腺癌晚期，时日无多，弹簧也正式触底。

本就深陷中年危机的泥淖，自我价值摇摇欲坠，这下又被下了命运的判决书。

连生命意义都失去的他选择自杀，但戏剧的是，结束生命也不由得他。

在他准备两腿一蹬上吊时，楼上烦人的装修声又响了起来。他冲上楼去，二话不说将油漆泼了满房。

生命走入倒计时，抱着反正自己快死了的目的，他开始发泄，干翻一切。

他开启了无视规则的“忘形”模式，直接跑到吕夫蒙开的画展上去讨债，拿着签下卖眼角膜协议得到的三万定金去给自己买了高定的西服。

另一条支线也在这里展开：余欢水利用撞见公司里魏总、梁安妮和赵经理密谋策划做假账分赃的事儿，向魏总敲诈2000万，他本身就不为了钱，就是报复。

在路上遇见黑社会捅人刀子，他也没有了之前的胆怯，冲上去拿沉重的购物袋把人给抡晕了。

他没想到，就这样他成了一名见义勇为的“人民英雄”。一边是假账阴谋的参与者，一边又是新闻媒体大幅报道的正面人物。已和他离婚的妻子也对他换了态度。

触底反弹后的起跃看不到还会发生多少疯狂的事，他在高度自我毁灭、打破俗例去做个恶人的状态下，却被一堆撞在一起的奇迹给眷顾了。

在他住进了高级病房，十几个专家给他会诊，民众纷纷送上鲜花致敬英雄的时候，第三次反转来了——他被误诊了。

几次昏倒的发病迹象也不过是因为喝了假酒。以不怕死之名干出的一系列疯狂事儿都成了一摊“胡作非为”的烂摊子，签下的眼角膜买卖协议，后续如何收场？

这三次反转看似戏剧性，但其实都被编剧安插了讽刺作用。

比如，第二次反转，就是形成了一种前后处境的对比。

拿着圣贤书那一套，当个凡事退一步，换位思考的好人，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拿动物世界那一套，当个暴戾，蛮横，甚至凶横的坏人，弱肉强食，怎么就过的那么好了呢？ 

这剧对比这个，是在教我们当坏人吗？

当然不是，是在提醒我们，为什么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也是这部剧的讽刺内核。

这个社会看似秩序井然，但运行法则便是错的，大欺小，强凌弱。我们已经走入了同理心匮乏的肚脐眼时代，大部分人都揣着利己主义。

在公序良俗的意义上去自我奋斗，可最终获得的成功往往建立在对另一堆人的压榨、剥夺尊严和利益之上，为什么这会成为社会常态。

也是立足于这点，《我是余欢水》成为了一部建立在悲剧内核之上的喜剧。

在我们为余欢水的倒霉境遇哭笑不得时，便与这个内核达到了互文，我们的喜建立在一个人物的悲之上，这是文本之外的讽刺。

二

余欢水的惨

余欢水在某种意义上并不是主角，它只是一块大石头，被编剧“咣”一下扔进了社会大池塘里，它想给我们看的是被他惊起的飞鸟，吓跑的鱼群，撞起的水花，泛出的涟漪。

这些飞鸟，鱼群，水花，涟漪便是剧里各个阶级的人物。从装修工人这样的底层劳动力到第二产业的公司同行，像老朋友吕夫蒙这样的新兴小资本家，还有企业大老板魏总。

因为余欢水打破了固化的社会规则，他们按部就班的轨道也随之变动了。

剧的讽刺力道就压在了他们变动的轨道上。

但要达成这样的讽刺，那么他首先要做到一点。

这块石头得足够大，这样水花，涟漪就能足够多。翻译过来就是，余欢水得足够惨，后续反转的张力才能足够大。

这听起来好像很简单，但你往回倒着看国产剧这一路，想这么做的编剧很多，但做好的没几个。

难点在于三个：

惨是需要堆巧合的，巧合不是问题，合理化巧合是个大问题。

而且惨是自带狗血，苦情意味的，怎么让观众觉得不刻意，不狗血也是个大问题。

唯一主角惨很容易导致周围的坏人脸谱化，要避免这个问题，更是大问题。

《我是余欢水》恰恰就是做好了这三点。

第一，余欢水的惨是多米诺骨牌般有内在逻辑的惨。

比如在第一集，因为忘买牛奶被妻子数落，紧急多跑了一趟去买牛奶，所以上班迟到，导致了编造路上出事故谎话被上司揭穿，接着是被罚钱。

余欢水的误诊往前追溯，甚至可以到2009年的事故。那场车祸，朋友车祸死亡。朋友的死使吕夫蒙与他的关系埋下了日后崩裂的种子，所以吕夫蒙不还钱。

没有钱，余欢水买车失败，影响了离婚，他为了找吕夫蒙理论，进了一家高级娱乐会所，撞见了假电缆分赃事件。在一众压力下，他喝酒消愁，不曾想这是假酒，在几次昏倒之后，相信了自己是胰腺癌晚期。

一步步逻辑严密，如锁链般一个动作勾住另一个，巧合被逻辑牵引，成了合理化的剧情走向。

第二，让观众觉得不刻意，归功于细节的堆砌和郭京飞有层次的演技。

角色的动作细节是从生活经验而来的。

没钱的余欢水头一回花上千元喝茅台酒买醉，大醉后，依旧把多的酒小心翼翼倒回酒瓶里。一个倒的动作便有了他对物质生活的辛酸和妥协。

有一场余欢水在马路上崩溃大哭的戏，他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向他要五万给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当彩礼钱，他没钱，父亲当头一句“你妈死的时候十几万到哪里去了，要敢独吞我就到法院告你。”

所谓的血浓于水直接崩裂了。

他沉默着挂了电话，在无人的红灯十字路边不顾形象地大哭，不是成年人的那种红透眼眶，而是像个孩子般的生理渲泄，像极了小时候与家长吵架的我们。

这时，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他一下戛然而止，摁掉电话想继续哭，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从哭得任性决绝到戛然的苦闷，从回返孩童到成年人，进入情绪到抽离，悲剧变喜剧，不过两分钟。

郭京飞的演技撑起了这个不讨喜的角色，正因演得真实，才足够让观众理解这个人物。

第三，坏人不是脸谱化的，没有纯粹的恶，不是摊在你面前一下子告诉你这是个坏人，而是逐步展现出恶的一面。

连医院外卖煎饼果子的大姐都被编剧赋予了弧光。余欢水去那买煎饼，中间去医院取了个CT片子，回来时大姐说之前做好了煎饼凉了，再给他重做一个热乎的。一个亲切和蔼的好人形象便出现了。

接着，余欢水给了大姐两百，让她装作家属。大姐在听医生说他是胰腺癌晚期后，把两百往余欢水手里一塞，一句“这钱我不能拿”。

再次拔高了形象。

在两层人物建构之后，下一句“我怕这个钱不吉利晦气”直接当头一棒，讽刺意味浓厚。

一个有着小善的好人也可以为了一己之私在一瞬间露出恶来。

还有那个给买卖人体器官当马仔的病人。

他潜伏在医院，寻找上头需要的货源。在余欢水站在病房门口时，看似不经意地出现，在一边告诉他这屋子一晚上胰腺癌又走了俩。

在余欢水被“病友”的死激得胰脏隐隐作痛时，他又出现了，先是暗示这个病很痛苦，要花很多钱。接着提出可以用器官来换点舒服命。

精明又有策略。

没想到的，是在余欢水找这个马仔牵头卖器官的那场戏，这成了那集里我最喜欢的一个画面。

不在昏暗的楼道，而是在敞亮的天台。两人平等地坐着，背后是晴朗的日光。他们像朋友那样寒暄，说着“我在那边等你”，“别那么悲观，谁等谁还不一定呢。”

余欢水问马仔，身体这么差怎么还干这种事，马仔说，还有老婆孩子呢。

他对外的恶，只是走投无路的生活选择。

《我是余欢水》里没有单面的人，都是有棱角的复杂个体。剧里的每个坏人都不是扁的，就像没有一个人能被生命中的一个片段轻巧定义。

二

飞鸟，鱼群，水花，涟漪

好，现在石头被盘的足够大了。

我们再来聊聊，他被丢下去后，那些被扰动的东西，也就是透过它折射的社会讽刺。

媒体。

余欢水从一个中年危机的男人变成人人敬佩的城市英雄，归功于媒体对事件和人物的加工再版。英雄是被造出来的，民众的眼泪是被煽出来的。

成了英雄，那就不再是人了。变成了一个徒有轮廓的平面肖像，出现在各个大大小小的屏幕上，一点阴影都不能有。

不可以离婚，甚至最好还能靠顽强毅力战胜癌症。

造出英雄是为了什么？媒体的责任又是什么？

是让民众哭吗？在为英雄哭的时候，还会记得英雄是因为对抗哪一种恶而成为英雄的吗？

这点于我们，尤为刻骨。

官僚。

上层领导来医院探望余欢水合照留影，被抓住假电缆把柄的魏总给余欢水升职，新闻部主任给余欢水做专题节目只为了自己的职位转正。

在人情社会的表象之下藏了太多的利益交换。

剧里的地铁假电缆工程，折射的是公共事业背后，各方利益的榨取，你以为假电缆用到地铁工程上，只靠几个黑心商人就能成功吗？

背后的官商勾结，才是重点。

和乐的照片、岗位的升职、正面的节目、公开的招标，这些敞亮宣布的组织规则掩饰了多少结构性的暗箱操作。

对女性的异化。

女性依旧不被当作“人”，而是满足欲望的景观。

吕夫蒙借画家女友给自己身份贴“艺术”的金。

梁安妮作为职业型的女人，在职场上被当作策略工具，被上司派去实施女人计。

临终关怀组织的志愿者女孩从余欢水家出来，被误以为是情人，赤裸裸的男性凝视。

女性因为被投射欲望变得不纯洁，甚至成了欲望的实体化。

割破《我是余欢水》表象的荒诞的喜剧，露出的都是现实主义的锋刃，一刀刀砍向我们的社会现实。

够狠的。

写在最后

那剧名为什么叫《我是余欢水》？

因为这句话我们每个人也都可以说。

有时候，我们就是余欢水，被生活践踏，被现实愚弄。

但我们，是不是某一刻也闪过过成为那个踩在余欢水肩膀上的人的念头呢？

音乐/Sleepless - Next Boy

配图/《我是余欢水》

本文系网易新闻·网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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