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4个字是2017年看完《大护法》的时候,我认真跟朋友说的。先锋诡谲的暗黑议题,东方古意搭配暴力美学的简线条风格,加上喻体的现实指向性足够明显,让它成为了近几年国产动画电影的异数。这样的片子能够过审并上映排片,是真不容易,也真算是颇有意味的“进步”了,所以当时我一度觉得它值得推荐加二刷。这种“不容易”放到和它捆绑营销的“姊妹篇”身上,也就是我们今天讨论的这一部《妙先生》,依然是成立的,但是不同于当年看《大护法》时我的兴奋和惊喜。它改编自不思凡的同名短动画剧集(《妙先生火泽睽笑人传》),但除了极少部分人物与桥段的挪用,相似处并不多。包括在宣传上屡屡和《大护法》并列,说是沿袭了后者的世界观设定,其实全片看下来,也不太可能联想得到。简单而言,它的画风延续了原作的辨识度,属于东方水墨意韵的美学范畴,但故事与探讨的议题都有所变革。所以虽然今晚的主调是失望,但我还是想尽可能先把《妙先生》的好,给大家传达到,这是对导演那份野心的尊重。《妙先生》也许没法说是绝对的「好」故事,但一定是一个「新」故事。它的新是一种对俗套模式的颠覆,重点体现在核心立意上。它到底讲了什么故事?很简单,就是描述了以「寻迹者」丁果为首的一段三人揭秘彼岸花之旅,展示不同善恶观的碰撞交集。「寻迹者」是指探寻世界真相的人,彼岸花则根植于心地纯良的人心中,但在彼岸花宿主周围的人,却会堕落迷失,若宿主死去则获得挽救。换句话说,丁果三人的杀伐抉择,也就是伦理学上知名的“电车困境”的变形:推下一个胖子就可以拯救多个乘客,要不要救?电影更进了一步,是在问:杀一个好人(彼岸花宿主),救多个坏人(周围贪婪的人,和受惠却忘恩负义的人),要不要救?单看这个议题也只是尔尔,因为哲理内涵的拓展如果停留在“抛出”的层面,并不够有力度。但《妙先生》的先锋意味是,它没有试图给出答案,而是敢于质疑、颠覆固有的答案。它的质疑从影片开头的丁果那句“杀好人,救坏人,这是什么道理”就开始了。比如第一位宿主孝文。他一直费心为病重的养父寻找火蝉蜕,以卖钱来换药,同时也痛心于昆吾村人民的贪婪,为了火蝉蜕而荒废田地,风气污浊。他是真正意义上心地纯良的人,因此得知自己一死,可换得养父瞑目,换得村庄回春,便自愿献身,让丁果取出彼岸花。而孝文的死,换来的只是养父出于己欲,吞掉彼岸花,变成了鸭子。也就是说,彼岸花根本不能救人或害人,它只是代表一根引线。富人们以把玩冰纨玉为时髦,穷人去采而患上寒病,用火蝉蜕能消解这种冰寒气,但火蝉蜕以彼岸花孢子为食,人们的贪欲又使火蝉蜕减少,彼岸花也因此不断扩散,如此陷入了无法打破的循环怪圈。这不仅是在指涉贫富困境的无法协调,社会阶级之间的生命价值差距,更指向了生态恶化的环境命题。这是导演精巧玩味的设计,也是一种不囿于哲学层面的野心。红衣姑娘殷凤则秉承「数量即正义」,认为一人之死可换多人之生即是善;赶鸭人即笑人,信奉的是纯净的极致理想论,希望让金色彼岸花开遍大地,能留下的人就是善人,徒留一个美满世界。甚至萧笃这一角色还提出了第四种善恶观,即“我不抉择”。他在丁果和殷凤的拷问下选择了自己游出了海外,不肯自愿赴死也不肯被杀。而这其实是现实中最普遍的一种中立状态,大多数人对于死亡都无法抉择主被动,而电影很精妙地作了一次展示。这几种不同的善恶观始终在碰撞交集,也在预示电影里的所有伦理拷问都不指向唯一的对错,只是让观者获得超脱道德困境以外的代入性思考。除立意之外,电影本身也是「好看」的。从千佛窟到彼岸花海岸,整体颇具古朴水墨美学,国风醇浓,配色质感精雅。只说云香姑娘的那一段,彼岸花孢子缓缓从她青绿的衣衫下蔓延,漫山遍野的层叠红像血色燃烧的火,极致纯净和极致艳丽交融。配乐音效也是一大亮点,武斗时是铿锵的擂鼓声,文戏会配越剧,是沙绵的软糯腔。完全可以看出,导演对这个奇妙世界的搭建有自己的巧思,包括类似冰纨玉这样的命名也是有美学考量的。但「不俗」与「好看」,都只能说是这部片仅有的好,剩下的故事层面可以说是完全配不上这个立意和视听。
特别是故事层面,尽管它乍一看已经很像那么回事,但它底子里是破碎到立不住的。丁果为了寻找最后一朵黄金彼岸花,一共历经了3段小故事,即孝文、萧笃、云香。这其中有养父子、好心的救济人和被救济的孩子、妻子与丈夫,如果串联起来或者各自独立一个主题,都有出彩的可能。但它们之间完全割裂,同时主题又一致,也就是让丁果和殷凤来拷问他们是否献身,完全没有任何力度的强弱递增或递减。效果约等于把同一句话重复了3遍。这也导致孝文一开始的为父而死,显得尤其后续乏力。更别提这3个人在献身的抉择上,都缺乏了必要的前情铺垫。包括最动人的云香,我们能隐约看到她是被丈夫救回来的,避免了沦落卖身,以及送给她一个保护哨子,但这些都还是太过简洁的片面呈现。也就导致,她被家暴和被丈夫卖给赌场,卖掉最后的首饰,这些看似已经非常狰狞的桥段,都因为太戏剧化而缺乏共情感。这首先导致设定上难以区分,其次是对主题表达过分外化,缺乏留给观众的留白可能。尤其是最后那段,萧笃已经决心要牺牲自己,用自己心里的彼岸花救人,赢取他所相信的更伟大的胜利。但他刚说完自己要用彼岸花,暗示自己会献身,殷凤就来了一句:“啊?我们进来的时候不是把彼岸花用掉了么?”一切都说得太过清楚的时候,就回到了给幼童拍摄说教片的风格了。我们期待的早已不是喂饱式剖析,而是隐绰中留白。结尾给昆仑剑的人,那个卖玉换火蝉蜕的妇人,包括看似掌握实权的虞侯爷,他们的出现都非常随意,没有任何一句前情交代。似乎就仅仅是出来完成一样任务,马上就可以消失,和那个制造萌点的小黑萌物没有区别。甚至最后彼岸花秘密揭开之后,殷凤说可以去找虞侯爷说清楚,似乎黑暗循环可以打破,世界会重新明亮。但既然人类世界里,代表权威的人都并没有什么威胁性,是不是大部分的道德困境,也都可以通过「说服」来解构,来缓和呢?唯一可能的解释是,导演太相信自己对宏大叙事的把握,从而对一些小节的连接选择性忽略。本来核心推动力是去探寻彼岸花的秘密,而在这个过程里,彼岸花还是存在于一些人之中的,也一直在对周围人产生影响,让他们陷入深渊。可在前面的一番紧张厮杀、对彼岸花的追逐之后,好像越是接近真相,主角们的情绪状态越休闲,在后半段的的步伐甚至都是轻快的。甚至殷凤问一个什么问题,丁果会慢悠悠地说“明天再说,因为我要——睡觉”。你很难联想到他们对秘密的追逐其实关乎生死,也很难想到之后和笑人的终极打斗,是出于所谓的对世界、对人类的拯救。上面这些瑕疵还可以说为了画风而忍受,打斗部分的断帧是真的很难辩解。几乎每一场都显得仓促不连贯,画面反复跳切,人物动作时常,甚至看仔细的话,面部细节都是模糊的。不排除是成本原因,但这一点十分影响观感和入戏,尤其是和大boss笑人的终极决斗,感觉整个画面都是色彩在四处飞溅,人物都不按照常规曲线来运动。就好像你坐在那里,有个人一直在用力乱晃屏幕,制造生硬的乱动感。这就是《妙先生》的打斗画面。当然我不能说导演敷衍,毕竟导演是真的亲力亲为,据说镜头数超过了1600个。导演有叙事上超脱传统哲理的思考,也没有停留在《大护法》的精妙架构里止步不前,但在讲述的条理性和人物的完成度上,还尚待完备。所以最终最终,关于这部电影,关于我们的国产动画,我也还是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