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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这部片不公平

检票小哥 3号厅检票员工 2021-01-31


写在前面
 
老读者应该都知道,我有多喜欢《春江水暖》这部片子。
 
去年在FIRST青年电影展第一次看完这部电影的时候,我特意给它发了条微博。
 
微博的第一句话是:请原谅我无法冷静地给这部电影打分。

 
它也是我在那年FIRST给的唯一一个5星,也是那半年所有的华语片里,我给出的第一个五星。
 
去年年末的华语十佳盘点里,我把它放在了我年度十佳的第二位,仅次于《南方车站的聚会》。
 
当然,比我的个人十佳和小小五星更重要的是,那一年它在导演激动的眼泪水里,一举拿下了FIRST最佳电影和最佳导演两个最大的奖项。


我很少把这种主观性特别强烈的话,直接用在对一部电影本身的评价上,但它就是结结实实地在我心里头来了这么一拳。
 
这一拳后劲太大了。
 
就连今天这篇文的正文大纲,都是来自我一年前看完电影后在笔记本上的草记,是憋到现在的。
 
后来这一整年我都在等它定档的消息,而且就是呆在那个它全程取景的江南城市里等着。
 
我希望能有更多人可以在大银幕上看到它,然后和我一样沉浸进这部电影里去感受那些千斤坠与绕指柔。
 
我也确实等到了。
 
一周前它官宣线上上映,并且院线限量上映。
 
同期的还有上影节展映,北影节展映,FIRST的沙滩放映也时隔一年再次展映。
 
很热闹吧。
 
但这种热闹在一夜之间断了,因为「不知道不理解也搞不清」的复杂原因,它的院线上映突然被取消了。
 
也就是说这一部有着大量长镜头,美学异常考究的华语电影,就这样在大银幕消失了,只能在网络平台和大家见面了。
 
这部在戛纳电影节影评人周被奉为“2019年最好的导演处女作”的华语片,在我们这里被迫成为了一部“网大”。
 
而且现在上线快有一周了,也没有什么水花,甚至看不到什么媒体关注。
 
这真的不太公平,也太过浪费。
 
《春江水暖》
 
 
 
杭州,拆迁,房价
 
《春江水暖》讲了很多个故事。
 
囊括了杭州的一个家族分出去的四个兄弟,四个小家庭。

 
老大开了一家夫妻档小饭店,多年下来有些积蓄,是那种最普遍的中国家庭,有口营生,不愁吃穿,但还是得靠生活节俭才能留有余钱。

 
所以他们要求独生的女儿必须嫁个好人家,不受苦,还能帮着解开家里的燃眉之急。但是女儿早已和一个渔民家的孩子恋爱,两人忧心不已,想要拆散。
 
老二家是世代的渔民,家就安在富春江上,可现在到了儿子要结婚的时候,因为没有岸上的房子而被亲家嫌弃。


老三不务正业,一直没什么正经工作,离异,沉迷赌博欠了一屁股债,身边还带了一个智力缺陷的儿子。


老小憨傻,老实,长不大,年近40依旧光棍,让年迈的母亲都忍不住操心念叨。

 
当然,这四家虽说是四家,但因为老母亲的健在,在中国传统宗族意识里又依旧是一家。

电影里也没有哪家是主角,就是十几个人物,讲的故事也就是他们各自经历的愁肠和喜语。

它很像杨德昌的《一一》,拍的是标准的家庭史诗,甚至同样的都是一出喜事作为电影的开场——
 
家族里的老母亲大寿,在老大的饭店大摆宴席。


这场戏的奥妙,在于引出了“变化”这个电影的主题词。
 
一个是时代的变化。
 
酒席里有很多段关于杭州这座城市变化的谈论,有字幕的席间话,没字幕的画外音。


这些就是电影的背景——

杭州这座城市,在G20会议之后,跃升新一线,进入了一个狂飙突进的造城运动之中,到处可见的施工,修路,地铁修建。

这些词语像是一只只无形大手,合力触动了那个叫做拆迁的潘多拉式机关。
 
无数人在一夜之间成为千万富翁,离城市更加遥远的乡土农耕者以成为“失土农民”的代价换来了下半辈子的衣食无忧,和“收租房东”的全新身份。
 
而电影拍摄的杭州富阳是它这种进程的极端微缩——2017年,原本为三线县级市的富阳撤市设区,并入杭州,成为了富阳区。

 
杭州地铁修入富阳,因为得天独厚的区位条件,三个亚运会场馆也最终规划坐落富阳。
 
也许换作十年前,这种城市的换代和发展,会被大家理解为生活水平提升的信号。
 
但是放在现在,整个城市的人都无暇去想这些,因为这对于他们来说只意味着一件事——这座城市的房价要涨了。


轮到拆迁的人一夜暴富,而对于轮不到拆迁的人来说,买房成了一件更加紧迫的事情。
 
哪里来那么多的钱呢?
 
挣钱?
 
挣钱的速度根本赶不上房价又怎么办呢?


在这些问题的设问下,电影同时开始给我们铺开人的变化。
 
席上其实能看到那种个体在时代巨变下的狂热和涌动感。
 
欠了一屁股钱的老三四处借钱,打起母亲寿宴收的彩礼钱的主意。


老大拉着女儿去向“汪主任”敬酒,让女儿和主任的儿子加个微信多接触“学习学习”,其实是为了和官员家攀亲,找靠山。


老三的儿子要结婚,但是女方的要求是必须要有一套房,只是打渔为生的他们忧心忡忡。


人们在席间讨论的最多的,都是一个钱字。

这其实也是我自己在钱塘江畔生活了24年之后的见闻,电影里那些人的茶余饭后,就像是我这两年参加的任何一场家宴能听到的耳旁谈资。
 
我自己都快想不起家里的话题是什么时候从邻里逸事,庄稼收成,变成了最新房价和拆迁传闻,好像只是一下子,我们都成了被时代抽着鞭子走的牛马。
 
这种变化让很多原本在慢节奏里安逸生活的江南小民都有些无所适从,大家都在变。
 
天天都有人在讨论房价,拆迁传闻,安置政策,甚至真离婚和假离婚的戏法。

 
我也亲眼看到过有人陷入狂热,整天算计如何「骗到」更多的拆迁款,

有人暴富后,心态失控,挥霍无度,重新败完了家底。
 
这片地方的民生新闻里也见诸越来越多因为房子而产生的亲眷反目,甚至有人杀妻分尸,惊动全国。
 
当然,更多的是那些轮不到拆迁的普通人家,也许就是为了孩子要结婚,父辈便咬牙大笔贷款买房,然后再透支两代人的人生去还贷。
 
电影里的老二家,就是典型的这种家庭。
 
为了能够让儿子不要被女方父母再瞧不起,能够顺利结婚,打鱼为生的夫妻俩,硬生生咬牙贷款,买了一套上百万的房子。


这种时代巨变碰撞个体命运的撕裂感,电影没有直接用台词讲出来。
 
而是把老二夫妻看房的画面,与他们卖鱼的日常剪在了一起,前者是动辄百万的房价,后者是他们在太阳底下手里攥着十块二十块的累计。


这种个体的无力感,无所遁形。
 
同时,在这种时代畸变下的家庭环境里,对于这些家庭来说,有一样东西也会变得比往常更加可怖——变故。
 
变故会像是池塘里突然插进去搅动的竹竿,能够一下子把表面的和谐平静打破,翻出河底的淤泥。
 
电影里,导演用老母亲在寿宴最后的突然中风当做了那一根竹竿。

 

竹竿,生活,山水画
 
这场变故,带给这个大家庭的,是一种必须重新互相粘合的紧迫感。
 
在杭州有一种孩子照顾老人的方式,叫供饭,几兄弟轮流把老人接去家里赡养三个月,直到老人去世。
 
电影里的四兄弟也用了这种方式,来做粘合。
 
而且很巧妙的是,整部电影直接顺着这种3+3+3+3的赡养方式,分成了春夏秋冬的四个叙事结构,用导演的话说就是“四兄弟就是四季,四季就是四兄弟”。
 
变故不再是戏剧冲突的爆点,而成了推动镜头游走的推手,开始给我们一个一个,一季一季地看这些家庭里的烦恼和挣扎。
 
最典型的就是在医院的最后一场戏,那是一个走廊里的跟拍长镜头,老大和老二一边走一边商量对老人的赡养,这段对话也很巧妙地交代清楚了四兄弟各家的情况。

老大:


老二:


老三老四:


这些也正好对应了寿宴上各兄弟的表现的动机,以及说的那些话的缘由。
 
看到这里,很多人可能会觉得,又是矛盾纠纷,又是拆迁买房,又是老人赡养。《春江水暖》该是一部充斥着争吵和仇恨的家庭伦理片吧。
 
但其实恰恰相反,整部电影非常平和克制,就像我开头用的那两个词语,千斤坠和绕指柔。
 
事事在心里都是千斤坠,但说出来也好像就是轻飘飘的绕指柔了。
 
这是导演对生活本质的精准捕捉。
 
什么是生活本质?
 
就像是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突然问你,最近怎么样,有遇到什么事吗?
 
你往往是一下子答不上来的,虽然确确实实有那么多「难念的经」发生在你的生活里,但在你的视角里,又好像很难去把他们称为故事。
 
《春江水暖》拍的就是这种答不上来的感觉。
 
里面的生活是非常琐碎的,动态的,像水一样,流动着的。
 
这种动态感的制造,得益于电影里多次出现的“山水画”。
 
画不止在里面作为代表杭州富阳这座城市里的人文气质的意象,更渗透到了电影的拍摄手法之中。
 
电影里极少出现特写和正反打,转而频繁使用中远景,甚至空镜头,经常出现一个画面中,两组人物并行的画面。


我不懂画,就直接照搬导演在采访中的说法来给大家解释了。

导演说这学的中国山水画里的“散点透视”,山水画讲究不去刻意让一个单一人物居于中心,而是一张画里出现多个视点。

于是,人物也不再是美学的主体,而是和山水一起,成为了一种平等的有机组成。

这用导演的解释,是来自山水画里一种叫“游观”的笔法。

最典型的就是那个一个长达12分钟的长镜头,镜头对着江岸不断横移,岸上的山,楼阁,人物不断入画出画,对于观众来说就像是一幅画卷逐渐打开,产生一种类似观赏《清明上河图》的感觉。


也因为这种拍摄手法,让这种恬静的江南独有的山水写意与我在一开始写的那些拆迁狂热,在电影里便形成了一种无比强烈的对冲。
 
自然依旧未变,富春江依旧流淌,但是这一代人被迫比以往任何一代人都要焦虑,都要忧心。
 
就像是富春江底下的暗流漩涡一样,你看不到,但你知道,它就是一直存在的。
  
 
“住了30年的房子,3天就拆掉了”
 
这句话,是老二家房子被挖掘机推倒的那一刻,他站在马路边说的。


电影里出现了非常多类似的拆迁现场,而且都是人和废墟的构图组合。
 
我能感受到导演想要借此去让观众思考——
 
当时代剧变,住了30年的房子都脆弱到只需要轻轻一推,便成了一片废墟,那由人组成的家庭呢?
 
它坚韧吗?
 
那么多的矛盾和磨难,还有利益的撕扯,会摧毁它吗?
 
导演没有给出一个特别具体的答案,但是在很多个镜头里,又好像是给出了某种答案。
 
老二家贷款借钱买房之后,有一个夫妻二人逛夜市的段落。
 
爸爸在地摊上给妈妈买了一条几十块的围巾,祝妈妈生日快乐。


妈妈对着镜子一边梳头发,一边笑,比买下那套几百万房子的时候,笑的明显开心很多。
 
老大从不给老三面子,每次要借钱也都直接训斥一句“我不会把钱借给你”。
 
但是当他明知道老三问自己借车是躲赌债追杀,是要跑路,却依旧还是把自己的车给了老三,自己去帮他面对追债的混混。


老大的媳妇嘴里说凭什么婆婆要一直住在自己家,一边却还是对婆婆比谁都上心去照顾。


老三借遍了各兄弟的钱最后跑路,赚到钱回来后第一个还的也是自己家兄弟,而且还都特意加了些钱。


老大的被逐出家门的女儿结婚,也只有老三去了。

 
几个弟兄嘴上埋怨,但也都还是帮着老三带他的脑瘫孩子,最后回来还是冰释了前嫌。


房子容易倒下,但家庭的韧劲,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谁都是嘴巴刻薄,但心头温热。
 
导演在给我们看这个家庭在时代里的“变”,同时却也还是落在了他们的“不变”上。
 
后来大雪也又下回到了富春江上,鱼船停航,虽然陆地上的房子没了,但老二一家还是和往年一样,点起河灯,拜向河神。

 
被父母逐走的孩子在大樟树下对着天地成亲,说的都是几百年前流传下来的祈福古语,和她的父母当年念的是同样的一套。


富春江每一年都会在凛冬大雪里突然沉睡,然后在人们吉祥如意的喊声贺词里悄悄醒来。
 
人们也依旧会在万家灯火里,期待来年的满仓满谷,风调雨顺。
 
最后在钟声快敲响的时刻,把那一口鲈鱼肉送进嘴里,然后端起酒杯,喊出那句喜气洋洋的「年年有余」。



音乐/春江花月夜
配图/《春江水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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