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之前发了一次征集,是关于大家觉得被低估的影视作品,今晚是这次征集的第二篇文,我们决定写《被光抓走的人》,那天留言中的第三名。推荐这部影片的读者在留言里提到,它为华语科幻片提供了一个新的创作方向,这点我们也非常认同。而今天这篇文还想和大家聊的,是这部作品在另一个维度上的“被低估”——作为华语爱情片的新可能。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不同于我们主流市场将爱情视为神话,以克服阻碍作为一切叙事动力,来完成“相爱”这个目标,遵循着常见的商业逻辑——“困难的解决”。《被光抓走的人》是将“爱情”悬置,进行去中心化处理,呈现而非褒贬人物,记录而非批评现象,以一种近乎社会学的笔触来探索“人际关系”以及更重要的“人”本身,这体现的是另外一种逻辑——“困境的研究”。这种珍贵和难得,可能都被我们忽略掉了,所以这片在2019年上映时,评论几乎呈现出两种极端,一边是夸它有深意有表达,另一边则是说它晦涩,看不懂。关于后者,我很喜欢导演在一次采访中的说法称“看不懂”的观众其实是那群“幸运的、被光抓走人”。而时隔三年,我们再把这片子放到当下来解读,应该更能感同于导演说的“被抓走的人/被剩下的人”这两种角色,也更能理解两者的区隔其实远不止“爱情”。
一
守旧者,放逐者,反抗者,偏执者
前面也说啦,这片子上映时间蛮早,所以在正文之前,先帮大家简单回忆一下故事内容——突然发生的神秘“白光”抓走了真正相爱的人,在这一前景下,影片去放大呈现了四组“被留下来的人”(夫妻、热恋情侣、同性爱人、妻子及第三者)在这种环境中的心绪和选择。
这里面隐含着一组“对立”,是相对于“被光抓走的人即是拥有爱情的人”,“被留下的人”则被判定为“没有真爱的人”,所以“被抓走/被留下”这种筛选机制就成了一种衡量“爱”的标准,“白光”也就成了隐喻,象征着“外界的审判”。
那“被留下的人”在这一“外界审判”之下会有怎样的心境变化以及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就构成了这个寓言式故事的基础架构。在明确了这个基础后,我们再来看前面说到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会说没看懂这个故事的人其实就是电影里那些被光抓走的幸运儿。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它的反面入手,也就是那些“被留下来”的都是什么人,且他们为什么“不幸”。第一组人物,武文学(黄渤饰)和张燕(谭卓饰)这对“被剩下来”的夫妻,其中武文学是一个「守旧者」。武文学的意义世界,是建立在“婚姻=真爱”“做爱=真爱”的能指所指基础上,而当他“被剩下”,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婚姻≠真爱”的审判时,为了逃避这种因为能指所能两相剥离的意义失去,他选择了“守旧”,反复强调社会对于白光的研究是“不科学”的,并不惜以自我欺骗的方式来维系原有的表面稳定,用谎言来粘合脆弱的能指所指。
最典型的是那场酒桌聚会。
他事先找人做假图、做假票,制造出妻子在白光出现那天去了其他地方的假象,以此避免外人质疑两人的感情。
且为了达成目的,他在酒桌上多次刻意引导话题,甚至在朋友拿出同样背景同样角度的假图进行质疑时,仍然坚持撒谎来巩固自己的“确信”。
第二组人物,是王珞丹饰演的李楠,她则是一位「自我放逐者」,为了把自己留在“期望的结果”里,愿意承受苦难的惩戒。我们具体来看这段故事,李楠丈夫在白光发生那天意外“消失”,李楠却被留了下来,她通过各种方式联系到与前夫有婚外情的数位女性,以确认“他的真爱是谁”,这种追问看似是向外指向未知婚外者,但实际是向内指向李楠的“自我确认”。
站在这个角度,对于李楠而言,“没有结果”才是“最好的结果”,才能在“未知”的情况下维持她心中对于婚姻关系等于爱情本身的界定,而这包裹了各种不确定因素的盲盒式试探,早已决定了“寻找”本身就是一种自我惩罚。
与前两者不同,筷子(白客饰)则是一个「反抗者」,他的行为具有悲情式的英雄主义色彩。筷子既不能无视“秦山在白光中消失”的事实,但又无法接受“消失”意味着“秦山不爱自己”的逻辑合理性,于是顽固坚持秦山是被周浩杀害,主观赋予“秦山消失”的事实以强权式解释,并且在无法得到警方确认时,最后选择暴力杀害周浩来巩固自己建构的“解释”,用自我毁灭式的路径来反抗“白光审判”。
最后一组人物,是被父母拆散的情侣刘佳一及其男友,双方都是「偏执者」。
这条叙事线最为单薄,但要表达的意义也最直白,就是“人”要跳脱“外界审判”,只能靠自己设定情感标准。比如男友为了证明对刘佳一的爱,毫不顾忌地从高楼一跃而下,以最极端的殉情方式来反抗白光,选择了最偏执的个体行为来设定属于“人”自己的情感标准,以对抗“外界的审判”。
那为什么这四组遗民,相对于那些被光抓走的人,是不幸的呢?
这种不幸感来源于一种失去意义的漂浮和虚无。
因为无论是故事里的人物还是故事外的我们,都会人为地赋予某些制度和自己的某些行为以特定意义,比如像“爱的结晶”就是给“生育”附加的包装和修饰,同理,婚姻是真爱结果,做爱是真爱体现,也是一种意义建构。而当“白光”剥夺了这些行为及婚约制度的意义之后,让“婚姻”“恋爱”失去了“真爱”所指,能指和所指之间的意义链条便砰然断裂,我们这群遗民就会被动地意识到自己所相信的一切、所坚持的一切都指向了根本不存在的“虚无”和“真空”,加之长期呆在这种逻辑惯性里的缘故,我们会突然像溺水一般,极力慌乱地去寻求某种救赎和解脱,摆脱这样的漂浮和虚无。
上面提到的婚姻和爱情的关系,是我们能比较容易从电影文本层面看到的表达,片子上映那会儿,也有不少网友认为,影片里的王峰(黄觉饰)这个角色就是某种导演意识的化身。
他和妻子都“被留了下来”,但与武文学的虚伪不同,王峰及其妻子选择撕掉面具,各自承认已有“婚外爱人”的事实,坦诚面对“婚姻”的名存实亡,这样的坦诚反而给予彼此去重新定义爱的可能。
从这个角度来看,王峰以新世界的创造者角色,对传统的婚姻与爱情的关系进行重构,赋予社会机制以新的意义。
但若把这段故事置于整个文本层面就会发现,无论是王峰及其妻子,还是王峰和张燕的关系,都被用以扩展爱情范畴的语义,和故事中所有人际关系一样,嵌在这些关系里的谎言、猜疑、出轨、引诱、嫉妒、情欲、权力等,都可以被归属为爱情范畴,但没有任何要素可以单独界定爱情本质。
所以我反而认为这个角色、这段故事不是某种态度倾向的代表,而是关于“爱的多面性”的讨论补充。
包括与李楠一同寻找胡建平的第三者,看起来的确像是一心要找到胡建平本人的真爱。但她后来在对方葬礼上(胡建平因为车祸死亡)却没有丝毫失去爱人的悲伤,反而情绪饱满地抢着结丧葬费。
这些情绪言行都暗示着,她所爱的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爱一种“被爱”的感觉。
而之所以固执要让对方离婚,也只是欲通过婚姻这种外在制度来巩固和束缚这样的感觉,这是爱的另一种面向。
但以上聊到的这些,无论婚姻,无论爱情,都是外在要素,让这种制度和关系成为可能的前提,一定是「人」的存在,就像《被光抓走的人》的题眼一定是那个“人”。
所以,我们可能都忽略了,影片其实在借用“爱情”这一最亲密的关系,来放大潜藏在关系背后的“自我与外界之间的博弈”,最终指向那古老的哲学命题——“认识你自己”,这是通过欲望照见自我,继而接受自我,并与我相处的一个过程。
我们可以再带着这个思路,回过头去看故事里的角色。
李楠在“没有结果”中奋力粘合着“自己与丈夫”的可能,但同时,又在与这些女性的交谈过程中,拼凑出丈夫的完整面貌,逐渐意识到“什么都爱也就是什么都不爱”的道理,并在自己身上得到印证——
法师帮死者“带话”向李楠告白,随后又掏出手机示意结账,这种荒诞、随机的意义组合,恰巧证明了人给自己行为赋予意义的无意义性。
再比如,武文学为了维持单向度的真爱婚姻,将夫妻问题归结于妻子出轨,先是与王峰对峙,后又为了报复妻子约会同事,在不断地摇摆和碰撞中,以及在外人的照见里,逐渐看见了自己的虚伪。
在这部电影里,是“白光”所象征的“外界审判”让人被动地重新认识周遭的一切以及“我”。
而在电影之外,让我们去重新认识自己的就是犹如“白光”的“生活”,它不会在意个人意愿,也不会留下任何选择,它在大多数时候能给到的,其实就只有一个赤裸裸的结果,哪怕“结果”就是“消失”。
写到这里,也突然意识到,横亘在2019年到现在这三年头上的那道“白光”,已经足以让人在一种“消失”的漂浮感里,模糊于自己究竟是“被抓走的人”,还是“被留下的人”,也恍惚于何为幸,何为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