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安魂曲:寡头帝国
金钱会把一切不平等削平。——陀思妥耶夫斯基
1989年,柏林墙被推翻,东德各地的游行示威此起彼伏。
一天夜里,抗议人群捣毁东德安全机关后,聚集到苏联大使馆前,准备发动围攻。就在这时,一个灰白头发的克格勃特工闪了出来,他手握冲锋枪,向人群发出警告:这是苏联领土,任何人过界,我都会开枪!
骚乱人群被他的冷酷眼神所震慑,纷纷退散。这个当时名不见经传的克格勃特工,名字叫普京。而他所捍卫的苏联,正处在崩溃之中,摇摇欲坠,大厦将倾。
柏林墙被推倒后,普京停止了在德国的间谍工作,临走前,他焚毁了所有的资料,把炉子都烧坏了。6年间谍生涯,烟消云散,恍若一梦。
普京从东德回到圣彼得堡,向克格勃打了辞职报告,残阳如血,帝国如殇,山河破碎,满目苍凉。这个铁一般的男子,别无他法,只好自谋生路。普京考虑当一名出租车司机,就用那辆他在东德做间谍时买下的俄产伏尔加轿车。
青年普京
在苏联解体前的整个80年代中晚期,迷惘的不只是普京一个,几乎所有人都陷入深深的彷徨,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物资的极度短缺,让他们看见什么买什么,像过冬的松鼠那样,疯狂囤积食物和日用品。
伊琳娜是一个普通的苏联妇女,有一天,她牵着女儿逛街,在车站的转角,她看见有人抱着个敞口箱子卖卫生纸,她立即买了二十卷。而她原来的计划,是想出门买鸡肉,鸡肉没买成,买了卫生纸,等她下次想买卫生纸的时候,也许买到的是鸡肉。
苏联农民的收成被连年充公,150万吨蔬果从农场运往散布于莫斯科的二十三座巨型仓库,然后加以分类、堆放、包装,有时一放就是数月,无人问津,直到滋生出无数老鼠、苍蝇、蟑螂,散发出冲天恶臭。
腐烂的蔬菜被调剂到各大商店,有发霉的土豆,变黑的胡萝卜,变质的青菜,品种丰富,任君选择。顾客见此情形,往往先是一通咒骂,再捏着鼻子大肆购买。
长期吃腐坏食物,导致人们的健康每况愈下,在整个20世纪80年代,苏联的居民寿命数据被当局列为头等机密。
苏联街头一景
首都莫斯科日益紧缺的食品供应,让地方长官叶利钦担忧,他听说某家屠宰店有牛肉出售,立刻前往排队购买,却被告知肉已售罄。叶利钦强行闯进柜台,透过一扇小窗,窥见店员正在向特殊客户出售大块大块的牛肉。
在一揽子国家机器失效时,灰色经济应运而起。
莫斯科电车仓库的几名工人,饿得铤而走险,将一辆报废的国有电车加以修整,做起“拉黑车”的生意。没过多久,他们罪行败露,被抓进监狱,但是,灰色经济如雨后春笋,一冒头,就再也搂不住了。
当时,俄语中出现了“裙带”(blat)一词,特指通过朋友或关系,把紧俏的物资搞到手。个人或团体,偷偷摸摸或明目张胆地买卖国家财物,成了那段时期的“主旋律”。
张召忠将军在一次采访中,提到上世纪90年代,有个年轻人自称路子野,正在倒腾“俄罗斯装备”,塞给他一张名片。张召忠没在意,把名片塞进抽屉。
一个月后,年轻人来电,对他说,张主任,你到机场来一下,我们搞到了三辆两栖装甲车。张召忠没见过两栖装甲车,感到好奇,便来到机场,发现果如其言。张忍不住问道,你弄这些,花了多少钱?年轻人得意地说,嗨,没花几个钱,弄点二锅头就搞定了。
张召忠感慨,那么大一个国家,沦落到这地步,令人伤感,给俩钱就能出售武器,一个连长就能决定卖坦克,一个中队长就能决定卖飞机。
疯狂的“国家买卖”,其契机在于1985年3月10日的那个星期天。苏共领导人契尔年科身体抱恙,上台仅三个月便去世。一辆辆黑色轿车驶入克里姆林宫,召开紧急会议,行色匆匆地将戈尔巴乔夫拱上权力宝座。
当时,没人预料到,戈尔巴乔夫开启的变革,会导致苏联解体,并催生出一个嚣张跋扈、只手遮天的群体——寡头。
1987年,负责二十三座巨型仓库的官员精神崩溃了。
叶利钦火烧眉毛,为解决“仓库”问题,找来了卢日科夫,此人身材矮胖,脑袋瘦长,神经粗壮,是莫斯科执行委员会的副主席,不久之前,为那些有志于“下海”的市民,发放了第一批合作社证书。
卢日科夫出身贫寒,家里仨孩子,他排行第二,父亲是木匠,母亲是锅炉工人。他们一家人住在莫斯科火车站旁一间木质棚屋的底楼。这座简陋的住宅,没有供暖,也没有自来水,四处漏风。仨孩子共用的那件棉大衣,是他们的父亲从战场上带回来的。
自二战以后,卢日科夫的记忆里全是无穷无尽的饥饿,有一次,饿急眼的他,从铁轨边上挖了一桶“白土”,蘸盐吃掉,大病一场。
苦难的童年,让卢日科夫深谙民间疾苦,当上莫斯科执委副主席后,他没日没夜地接见未来的企业家,为那些没了活路,只能靠着新政策,选择“下海”的创业者大开绿灯。
卢日科夫
有天,一个妇女前来申请,她的本职工作是戏剧编剧,微薄的工资,无法让她养活三个孩子。因此,她想要在节假日给别人做蛋糕赚点外快。
卢日科夫痛快地说,女士,你的想法很好,完全没问题!卢的那些官僚同事,却小心谨慎,问东问西,比如,是否有医学证明,是否能一如既往地照料孩子。
当这些问题全部得到创业妇女的肯定答案后,一个负责卫生的小官僚问道,你住的公寓有中级工业通风系统吗?听了这个提问,创业妇女一脸懵逼,不知道这个中级工业通风系统究竟是个啥玩意。
小官僚一脸得意,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册,给她指看上面的某个条款,说生产蛋糕用于出售时,必须具有工业通风系统。这时,卢日科夫抢过话头,怒飙粗口,滚,你他妈的懂个球!我是负责人,这位女士可以开业!
卢日科夫与年轻企业家讨论问题,经常是从晚上一直到天亮,热火朝天,不知疲倦。在那些日子里,由于妻子的过世,他一人独居。有天晚上,后来成为媒体寡头的古辛斯基去拜访他,两个纯爷们开了瓶伏特加对酌,一杯一杯又一杯,各有各的心事,不觉夜已深,古辛斯基提议,我们吃点啥吧,卢日科夫欣然答应,在冰箱里翻了半天,才找出一块发了霉的黑麦面包。
经过几年如一日的“喝着伏特加过河”,实干家卢日科夫帮扶起的企业大亨,遍布莫斯科各个领域,他也在众望所归之下,官运亨通,当选为莫斯科副市长。
《真理报》声称,卢日科夫政绩显著,是改革经济的先锋人物,他奉命推行的体制,是允许一部分人“赚取巨额利润”。
他的老领导叶利钦,此时已成为苏联最大加盟共和国俄罗斯的最高苏维埃主席,他不断向戈尔巴乔夫施压,以推进更多激进改革。
叶利钦怒斥戈尔巴乔夫
1991年8月19日,克格勃负责人弗拉基米尔·克留奇科夫,带着一帮鹰犬发动政变,将戈尔巴乔夫软禁在克里米亚的度假别墅,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此外,他还对七个人签署了逮捕令,其中就包括莫斯科市长波波夫。
波波夫被抓后,卢日科夫成为代理市长,在莫斯科威望极大的他,立即受到克格勃和叶利钦两大势力的拉拢。克格勃这边通过莫斯科市党委书记给他带话,让他前去“听候指示”;叶利钦则亲自打来电话,让他赶紧来自己的度假别墅,有要事相商。
权衡利弊后,卢日科夫上了黑色轿车,朝着叶利钦的别墅疾驰而去,很快,他的名字也上了克格勃的逮捕名单。
次日凌晨,卢日科夫抵达叶利钦别墅,英俊潇洒的叶利钦穿着旧T恤,脚踏平板拖鞋,似乎丝毫不为当前黑云压城的形势所困扰。他指着窗台上的一堆苹果,让卢日科夫自取自吃。
叶利钦拍拍卢日科夫的肩膀,对他说,莫斯科就靠你了。卢日科夫心照不宣地点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在返回莫斯科的路上,卢日科夫让司机停下车,更换了车牌,以防万一。
下午一点,叶利钦意气风发,登上塔曼师110号坦克,发表了反击政变的著名演说。下午4点30分左右,卢日科夫也发表声明,谴责政变,号召莫斯科市民举行总罢工。“莫斯科教父”卢日科夫一声令下,大街小巷人民如潮涌,数十万居民走上街头,声讨幕后黑手克格勃。
叶利钦登上坦克
1991年12月,苏联解体,戈尔巴乔夫将装有核按钮的手提箱交给了叶利钦。卢日科夫赌对了,他顺利通过“实习期”,正式当选莫斯科市长,大权独揽,一当就是20年。
就在苏联解体前后,叶利钦着手在俄罗斯进行激进的市场化改革,人称“休克疗法”。
“休克疗法”的狗头军师名叫丘拜斯,此人生长在军人家庭,学生时代是个大帅哥,相貌俊朗,个子高挑,一头红发,酷爱读“禁书”。
塑造丘拜斯思想的,是硕大的列宁格勒公立图书馆,馆内柱廊环抱,内有二十八间阅览室、一千七百万部图书、三十万部手稿、十一万二千张地图。丘拜斯借阅的,大多是西方政经类图书,这些图书中,有许多被苏联政府认定有颠覆性质,一般不公开,存放在一个上锁的房间,丘拜斯凭借自己党员的身份,得以进行“批判性阅读”,一窥禁书赤裸裸的全貌。
给丘拜斯带来巨大震撼的,是匈牙利经济学家科尔内的《短缺经济学》,在他看来,拿这本书的理论,来套苏联的现实,严丝合缝,一点都不违和。
科尔内认为,短缺经济的根源在于“家长制”色彩过浓,国家大包大揽,对企业发放补贴,导致后者产生病态的依赖心理,如果一个工厂不管经营得多差,总能获得国家补贴,那么它就永远不会关心自己的经营状况。
另一位影响丘拜斯的作者,是写《通往奴役之路》的哈耶克,他有句让丘拜斯醍醐灌顶的名言,在庞大而复杂的经济体系里,能够衡量数百万个决策过程的最强大指标就是自由定价。丘拜斯联想到,苏联就是全世界最大的“意识控制”典型,即政府对整个经济领域实行严格而僵化的国家定价。
哈耶克
1987年,初出茅庐的丘拜斯和一群嘴上没毛的年轻经济学家在列宁格勒组织研讨会,讨论现场,异常热烈,脑洞大开,就像一场高配版奇葩说。
有个叫奈舒尔的数学家,提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计划:将苏联的国有财产转变为私有财产,具体方法简单而粗暴,即发给每一个苏联公民一张五千卢布的支票,用于购买苏联政府庞大控股中的一部分。
在座的青年才俊,都觉得奈舒尔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到蛋。他们认为太激进的改革,会让制度垮掉。要想从一棵高树上下来,你得一步一步往下爬,奈舒尔的建议,却是一个猛子扎下来,不摔断脖子才怪。
经过几次类似的“奇葩说”大辩论,丘拜斯声名远播,甚至惊动了克里姆林宫。1991年夏天,叶利钦手下的秃头经济学家盖达尔,给丘拜斯来电,邀请他共襄盛举,一起来搞“休克疗法”。丘拜斯仰天大笑出门去,十年苦读,小爷我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谁料,天生丽质难自弃的丘拜斯,一朝选在君王侧,大权在握,头脑发热,兴奋过度,背弃了过去坚持的渐进式改革,从旧制度的参天大树上,一猛子扎下去,让原本就先天不足的俄罗斯经济,摔的稀碎。
丘拜斯和盖达尔
1991年9月,盖达尔、丘拜斯等一帮年轻经济学家住进了15号别墅,为叶利钦起草经济改革方案。
用叶利钦的话讲,这个改革团队就是一群“年轻气盛的暴动者”,盖达尔和丘拜斯提出了“大爆炸”计划,模仿柏林墙倒塌后的波兰,直接跳向自由市场经济的怀抱。多愁善感的叶利钦,被年轻人的激情所感染,他泪眼婆娑地表示,我不能强迫年轻人再等一次了,自由,自由,现在就要自由!
丘郎妙计安天下,其策略有二。
1.把价格从国家控制中分离出来,彻底废掉国家的管控。
2.分离国家对资产的垄断,把国家巨大的工业财富分到个人手里。
这两条妙计看上去很美,却存在着巨大漏洞,因为在当时的俄罗斯,根本没有与市场经济相配套的规则和法制。要想建立规则,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进行指导和宏观调控,但这些偷听着西方摇滚乐长大的年轻经济学家,视集权为寇仇,哪怕有一丝集权的小火苗,也恨不得一泡尿浇灭它,这就导致俄罗斯的经济改革从一开始,就走上了一条乌烟瘴气的邪路。
书生丘拜斯,纸上谈兵,做了一个比喻,先放出拳击手,如果选手觉得有必要,他们会自己建立规则。
丘拜斯和他的团队,将全国的资产以1.48亿份凭单的形式分割,每张凭单面值1万卢布,这些凭单可以在拍卖公司进行交易。
根据凭单的数量和它们的售价,整个俄罗斯工业的总价值仅为120亿美元。在对外国人严格限制的拍卖中,俄罗斯天然气工业公司售价2.28亿美元,为外国投资银行估价的十分之一;拥有10万工人的知名轿车大厂吉尔的报价,只有1600万美元,俄罗斯汽车巨头高尔基汽车制造厂,标价2700万美元,价格低到了屁眼灰里。
前文中,张召忠将军提到的用二锅头换俄罗斯装甲车,就是出自这个大背景。
宝库一朝解锁,强盗纷纷云集。
前苏联的无数矿山和工厂,以极其便宜的价格出售,那些手眼通天的老板和呼风唤雨的官僚,抓住机会,巧取豪夺,而绝大多数无权无势的俄罗斯市民却只能眼巴巴瞅着,入宝山而空回。
有人劝丘拜斯别做的太绝,天地良心,想想那些穷人的处境吧。丘拜斯低下头,愣了片刻,然后用忧伤的语调说,从经济学角度讲,卢布的储蓄只是纸上的数字,真正的财富早就被苏联的军备竞赛花光了,现在的钱,只是人们账号上的曲线。
空手套白狼
霍多尔科夫斯基是在拍卖中捞到巨大油水的寡头之一,他的发达之路,是寡头崛起的典型。
1980年代后期,苏联领导层如笼中之兽,急于找到摆脱经济停滞的出路,于是同意适度开展资本主义试验。该试验主要在苏联共青团进行,当时,霍多尔科夫斯基是其所在学校团委的副书记。
不止一位领导摸着霍多尔科夫斯基的后脑勺说,孩子,你就是我们的试验资本家。不止是团委,甚至连克格勃都是他的拥趸。
1987年夏季,霍多尔科夫斯基大学毕业,上级告诉他,有两个选择,要么在共青团的体制内继续往上爬,要么离开大学去创业,玩大家所说的“自负盈亏把戏”。霍丝毫没有犹豫,选择了刚刚获批不久的“自负盈亏把戏”。
霍多尔科夫斯基在共青团支持下,成立了“青年创业基金”,强势地加入了弱肉强食的资本游戏。他第一步棋,就是要搞到一笔启动资金。经过比较,他看中了莫斯科北郊的高温研究所,这是一家从事高温物理、火箭推进的科研机构,曾在美苏太空争霸中大出风头。
小霍虽年轻,后台却硬,他直接找到高温研究所所长沙因德林,说明来意,让其支持他的“自负盈亏把戏”,还貌似不经意地提了几个共青团里显赫人物的名字。老所长很识趣,立即以成立科研项目的名义,给小霍同学批了十七万卢布。
多年后,旧事重提,老所长心有余悸、含沙射影地说,霍多尔科夫斯基?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共青团干将呀,他举止优雅、穿着得体,根本不是什么强盗狗贼。
霍多尔科夫斯基
小霍搞到启动资金后,立刻开始了他策划已久的创业计划,这个“伟大”的计划就是:利用手中特权,钻制度的空子,空手套白狼!
苏联的经济体制內有一种特殊的货币,被称之为“非现金”。这种钱既不是纸币也不是硬币,而是一种虚拟货币,由政府作为补贴,发放给各大矿厂、企业。如果甲厂拿到非现金补贴,那么它可以计入账簿,或是用来支付给乙厂,但就是无法换成现金,装进自己的腰包。
苏联的现金供应紧张,非现金的空头支票却多如牛毛,导致两种货币的价值严重失衡。有人做过估算,当时一卢布现金的价值,相当于十个非现金卢布。价值失衡造成了巨大商机,若有人能琢磨出来,如何将非现金兑换成现金,那么就会大发横财。
机灵鬼小霍琢磨出来了。
1987年12月28日,苏联共青团中央委员会鬼使神差地出台了一项新政策:在一定条件下,允许团组织可以混合使用现金和非现金两种货币。
有了政策的东风,小霍一口气在莫斯科开了三十多家青年科技中心,这些青年科技中心跟“科技”没有半毛钱关系,它们只做一件事:把非现金倒换成现金。
每一次兑换,都需要来自组织的特批,手眼通天的小霍,搞到特许证不费吹灰之力,当然,他需要在巨大财富中,拿出相当一部分,对要害部门的“要人”进行“打点”。
许多心思活泛的创业老板,也想复制小霍的事业,通过行贿倒换货币,却是有钱无门,没搞几天就被克格勃的人带走了。
1990年,戈尔巴乔夫邀请政治家、学者和新闻记者(当时并未使用“商人”一词)前往克里姆林宫商议改革事宜,霍多尔科夫斯基赫然在列。到了叶利钦主政,霍多尔科夫斯基更是成为克里姆林宫总理的顾问,俨然“红顶商人”。
凭借空手套白狼登堂入室的小霍,在大拍卖期间,购买了大批凭单,涉及木材、钢管、冶铜、石油等实业,共有上百家公司。有咨询公司做过统计,霍多尔科夫斯集结的企业,相当于整个韩国的企业集团。
在苏联解体那年,小霍出了本掩耳盗铃的书,名为《带卢布的人》,印刷了五万册,书封上印着美元和卢布的图案。全书基调疯狂而乐观,呼吁人们忘记苏联那老掉牙的集体生活方式,赶紧下海挣大钱,其中心思想就五个字:致富不是罪。
俄罗斯其他几位超级寡头亦如是,他们的发家经历大同小异,都是趁着国家崩溃之际,通过权力的裙带巧取豪夺。如“寡头领袖”别列佐夫斯基、媒体大亨古辛斯基、银行大鳄弗里德曼等。
当时,最为呼风唤雨的七个寡头有一个非常流行的绰号——“七大银行家”,取自17世纪沙皇时代统治俄罗斯的七大沙俄特权贵族的名号。
1994年9月,别列佐夫斯基、霍多尔科夫斯基、古辛斯基等几个身娇肉贵的寡头,齐聚雀山顶峰的私人别墅,俯瞰着脚下弯弯曲曲的河水,朝着克里姆林宫的方向缓缓流去。
召集者是莫斯科市长卢日科夫,在雀山之顶,寡头们被迫起草了一个议案,口头承诺不会向官员行贿,也不会通过报纸、电视彼此攻击。卢日科夫这个老江湖,在寡头面前趾高气昂,说起话来耳提面命,让财大气粗的寡头们敢怒不敢言。
寡头中最具野心的别列佐夫斯基,对卢日科夫的自大,颇为不屑,因为他已经做了决定,把宝押在比莫斯科教父卢日科夫更有权力的人身上,这个人就是叶利钦。
别列佐夫斯基和叶利钦
有一天,别列佐夫斯基办完公事,坐进他那辆梅赛德斯奔驰600的豪华后座,上了公路,驶过一辆停在路边的欧宝牌轿车,就在这时,欧宝轿车突然爆炸,当场炸翻了梅赛德斯。别列佐夫斯基命大,从浓烟滚滚的废墟中爬了出来。四天后,他打着绷带,如约参加了叶利钦的晚宴,让后者大为感动。
很快,别列佐夫斯基就被邀请加入“总统俱乐部”,这是叶利钦专为最亲密的伙伴修建的运动场,他们经常一边打网球,一边商讨要事。别列佐夫斯基提议,创建一个全新的电视频道,用来跟寡头古辛斯基旗下标榜独立、批评政府的NTV对垒,别列佐夫斯基向叶利钦承诺,这将是一个“总统专用频道”。
1994年11月29日,叶利钦玩了个骚操作,他签署法令,将已经建好的电视频道私有化,未经拍卖程序,便以220万美元的价格,卖给了球友别列佐夫斯基,该频道的名称是俄罗斯公众电视台,俄语缩写为ORT。
自此,俄罗斯两大寡头各为其主(更是为自己),上演了一出狗血的“宫斗剧”。一边是叶利钦和他的球友别列佐夫斯基,另一边是卢日科夫和他的酒友古辛斯基。
别列佐夫斯基工于心计,他屡试不爽的一招,就是向安全局局长科尔扎科夫打小报告,再让其传到叶利钦的耳朵里。小报告的内容,五花八门,一地鸡毛,主题大多是古辛斯基和卢日科夫在某个单间喝酒,然后说了哪些埋汰叶利钦的话。
别列佐夫斯基和古辛斯基
科尔扎科夫是个老牌克格勃,对别列佐夫斯基这些鸡毛蒜皮的娘炮传话很快就起了反感,拒绝再帮他打小报告。于是,别利佐夫斯基开始求助于叶利钦的小女儿季亚琴科,并送了总统女儿许多礼物,其中包括一辆俄罗斯制造的雪佛兰开拓者汽车。
1994年11月19日,支持总统的《俄罗斯报》发表了一篇题为《下雪了》的文章,文章指出,内部消息透露,莫斯科的金融家古辛斯基正在秘密策划,让卢日科夫登上总统宝座。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这天,叶利钦在克里姆林宫跟科尔扎科夫共进午餐,突然说道,为什么你不能处理一下那个谁……古辛斯基的问题?他的NTV已经不受控了。我命令你,去处理他!
12月2日清晨,一个蒙面人穿着制服,没戴徽章,手握自动步枪,来到古辛斯基在莫斯科城外的家,试图与私人保安交火。蒙面人走后,古辛斯基驾车从郊区开往市中心,来到他位于新阿尔巴特街的办公大楼,一批戴着面罩和枪的暴徒尾随而至,开始痛殴停车场上的保安。
这伙暴徒封锁了大厦入口,开始检查停车场上的所有汽车,古辛斯基把自己锁在梅赛德斯装甲车里,死活不出来,直到一个暴徒在车顶放了一枚手榴弹。
其实,手榴弹根本没有引爆线,叶利钦的目的是给古辛斯基一点color看看,让他的NTV老实一点,别成天跟政府过不去。
叶利钦打错了算盘。
古辛斯基为人倔强,他的名字与俄语中的“鹅”是同根词,人称“鹅掌柜”。古辛斯基童年时,因犹太人的身份,常被周围孩子歧视欺负,他被打时,往往以命相搏,从不求饶。古辛斯基私下制作了一根鞭子,藏在兜里,每当听到“犹太佬”的辱骂声,他就一鞭子抽过去,不管对方是谁,也不管对方有多少人。
很快,鹅掌柜古辛斯基就找到了反击的机会,用NTV这根呱呱叫的鞭子,抽向叶利钦那张高贵的四方大脸。
“鹅掌柜”
1994年12月,车臣战争爆发,NTV的记者奔赴前线。当俄罗斯的直升机被车臣击落时,NTV播放了飞机残骸,俄罗斯政府官员却一言不发。当叶利钦说格罗兹尼总统府的轰炸已停止,NTV播放了轰炸仍在继续的画面。
打脸!不断地打脸!
在车臣战争期间,NTV的观众翻了一番,战争白热化时,NTV在莫斯科的观众达到了48%,几乎是所有打开的电视机总数的一半。
最具杀伤力的是,NTV在节目中说叶利钦是如何不受人民爱戴,甚至是在他的出生地,他的家乡。由于改革的失败和战争的阴影,叶利钦的公众支持率已经滑到了个位数。
古辛斯基被叫到克里姆林宫,一个满脸胡渣的硬派安全部门长官代表叶利钦向他摊牌:如果你继续播放车臣,我们会把你赶出NTV,并且杀了你。
在这个致命时刻,鹅掌柜的倔劲又犯了,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因受歧视而倍感愤怒的犹太男孩,他说,我是在大街上长大的,我不喜欢被威胁,滚吧,所有人都给我滚!
1996年,俄罗斯大选在即。
在阿尔卑斯山的一个滑雪胜地酒店,俄共领导人久加诺夫正春风满面地举行签名会,台下聚集了许多西方商业巨子。镁光灯不停闪烁,记者们有点话多,都想从这位极有希望成为下届俄罗斯领导人的口中套出什么。
这次会议冠盖云集,超级寡头别利佐夫斯基、空手套白狼大师霍多尔科夫斯基、鹅掌柜古辛斯基、莫斯科教父卢日科夫、狗头军师丘拜斯均有出席。他们对久加诺夫的闪亮登场,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焦虑。
散会后,别列佐夫斯基从国际金融大鳄索罗斯那里收到警告。索罗斯对别列佐夫斯基说,如果久加诺夫获选,叶利钦将会被“斩首示众”。
久加诺夫
有如惊弓之鸟的别列佐夫斯基,拨通了古辛斯基的电话,俩人在电话那头,各自沉默,像一对闹别扭的情侣。
终于,别列佐夫斯基长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现在停战还不晚,我们的国家正处在十字路口,需要团结起来。
古辛斯基惜字如金地说,约个地方见面吧。
与古辛斯基谈妥后,别列佐夫斯基又马不停蹄地约见了其他重要人物,组成了一个“拯救叶利钦联盟”。七大寡头和政界闻人卢日科夫成为这个联盟的核心,金钱和权力水乳交融,有钱出钱,有权出权,有鬼点子的出鬼点子,发誓要将叶利钦扶上马。
然而,此时的叶利钦,状况并不乐观。
1995年10月,叶利钦心脏病突发,健康不断恶化,雪上加霜的是,这个霸气而英俊的老头长期酗酒消愁,多次被记者拍到醉态。大选前6个月,叶利钦的支持率仅为3%,而久加诺夫的支持率达到了20%。
到第二年春天,他靠超人的意志战胜了疾病、抑郁和酗酒。现在的最大问题,是叶利钦的盲目自信,他的支持率只有3%,克格勃里那些溜须拍马之辈,却一直告诉他,他的民众支持率不低于98%。
寡头们决定派丘拜斯告诉叶利钦残酷的真相,对这位大人物也来个“休克疗法”。事实证明,效果不错,刚得知真相时,叶利钦无法接受,气得随手拿起一只大盘子,砸向“报丧鸟”丘拜斯。
但很快他就冷静了下来,与竞选对手的差距,激起了叶利钦这头权力野兽的嗜血本能和冲天斗志,他振作精神,重建总部,像个马戏团老板,把寡头们组成的虎狼之师指挥得团团转。
狗头军师丘拜斯创建了一项个人基金,名为私有财产保护中心,寡头们先注入500万美元的启动资金,再通过政府这边的关系,用这些钱投资一些利润巨大的“神秘债券”,所得的收益用作竞选经费。
此次竞选输赢之关键,在于媒体造势。
鹅掌柜古辛斯基冰释前嫌,向叶利钦面授机宜,如果你想获胜,就得不停曝光,不停发表演讲,不停制造新闻,不停接见群众,走遍俄罗斯的每一处。
叶利钦欣然同意,说干就干,在4个月內走访了24个城市,在此期间,他放下身段,同年轻人们一起在摇滚音乐会上尽情摇摆,并发挥搞笑天赋,到处讲一些无伤大雅、哀而不伤的荤素段子。
叶利钦跳舞
在竞选广告里,叶利钦以慈父的形象出现,他在火炉边,叙述自己的家庭,追忆母亲做的烤饼,并配以煽情感性的音乐。电视片还展示了叶利钦的少年影像,那时他着装整洁,是个小鲜肉,浓密的黑发向后梳。
该广告以蒙太奇的剪接方式,回顾了叶利钦的一生,从一个运动员到一个反叛者,从一个父亲到一个祖父,最后慈祥发福的叶利钦,穿着开领白衬衫,坐在褐色的椅子上,表达了对民众疾苦的同情。他说,我知道大家都不容易。
到3月份,广告效应凸显,叶利钦的支持率节节攀升,达到了两位数,与久加诺夫并驾齐驱。
在莫斯科,市长卢日科夫是叶利钦争取连任的强大推动力,他们的大型宣传画贴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画中,叶利钦与他的亲密战友卢日科夫紧握双手,肩并肩站在红场选举台前,台下民众欢呼雀跃。
卢日科夫和叶利钦
光是宣传叶利钦还不够,他们还得利用媒体抹黑乃至摧毁他的对手——久加诺夫。
一份名为“天理不容”的报纸,在头版头条刊登了一张吸睛的照片,照片里,定额配给的发霉香肠堆满了楼道,让人们联想起供应不足的苏联时代,市民为了得到一根香肠,而排几个小时的长队。它透露出的信息是:如果久加诺夫当选,俄罗斯势必发生大倒退。
在一篇儿童作文竞赛的专题报道中,获得头奖的孩子写道:俄罗斯是我的城堡,我的家。但如果久加诺夫执政,那就是我的棺材了。
叶利钦的竞选团队,还偷偷印制了一百万份暗黑海报,海报上印着一个目光阴沉的久加诺夫以及一句话:快储存食物吧,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这些海报用强力胶水,紧紧贴在俄罗斯食品供应店的窗户上,极难撕下来。
别列佐夫斯基和古辛斯基在竞选期间,将他们强大的电视台全负荷运转,鼎力支持叶利钦。在6月16日第一轮大选到来的前5个星期内,叶利钦在新闻节目中的露面时长是其对手的3倍。
无数标榜良心的新闻记者、民主人士、作家、编辑,都自发组成了“十字军”,为叶利钦而战,NTV台长马拉申克说,我们知道叶利钦是个喜欢吹牛的老酒鬼,但在目前情况下,他是更好的选择,说句实话,相比久加诺夫,我宁愿选择叶利钦的尸体。
7月3日,叶利钦以53.82%的投票率当选新一届俄罗斯总统。
在随后的记者招待会上,丘拜斯激情万丈,将叶利钦比作俄罗斯历史上最伟大的改革皇帝彼得大帝,并提出了三个“不可动摇”:俄罗斯的民主政治不可动摇,俄罗斯的私有制不可动摇,俄罗斯的市场改革不可动摇。
总统大位尘埃落定,接下来,该分割战利品了。
别列佐夫斯基进入政府,被任命为克里姆林宫安全委员会书记,同时,他的商业帝国进一步扩张,拥有罗格瓦兹汽车,西伯利亚石油公司,俄罗斯公家航空公司,俄罗斯公众电视台,俄罗斯洲际航空公司,以及包括《独立报》在内的一系列媒体产业。
霍多尔科夫斯基在大选前后,通过一系列骚操作,以区区3.5亿美元,吞下了石油巨头尤科斯公司45%的股份,一度成为俄罗斯首富。
古辛斯基得到了俄气工业的巨大资金支持,后者购买了NTV30%的股份,为它的扩张,提供了充足弹药。叶利钦还签署了一项法令,准许古辛斯基全天候占用第四电视频道。
七大寡头中,包括别列佐夫斯基、霍多尔科夫斯基、古辛斯基在内的五个寡头,身上都流着犹太人的血液。
别列佐夫斯基霸气外露,他告诉《金融时报》,七大寡头控制着俄罗斯50%的经济。这种“亮肌肉”的做法,无疑是在宣布:在俄罗斯,寡头才是国家主宰者,叶利钦不过是前台代理人。
别列佐夫斯基走路有风
别列佐夫斯基说,有两种类型的权力,一种是意识形态的权力,一种是资本形态的权力。在现在的俄罗斯,意识形态的权力已经不存在了,新的权力就是资本。如果什么事对资本有利,那么毫无疑问,它对国家也有利。
叶利钦竞选连任成功后,仿佛用光了回光返照的力气,身体更加虚弱,但他心如明镜,以别列佐夫斯基为首的寡头,之所以全力帮助自己登上权力的宝座,不过是让自己成为寡头们巧取豪夺的傀儡。
在一次采访中,叶利钦谴责寡头们试图操控政府,并把他们称为“非法的权力中心”。叶利钦说,我们现在最大的危险,来自那些特别有钱的人,他们互相吞噬,推翻了我们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政治大厦。
对于叶利钦这个日薄西山的老人的“敲打”,寡头们不以为意,别列佐夫斯基甚至口无遮拦地说,商人必须控制vlast(政治权力)。
一家独立报纸发表文章说,现在是最黑暗的时候,俄罗斯政府被7个商人控制,他们动动手指,就可以将副总理换下来。
随着叶利钦身体每况愈下,别列佐夫斯基开始秘密物色叶的接班人。在寡头们的会议上,别列佐夫斯基一遍又一遍地说,一定要确保“权力的连续性”,找出一个能延续叶利钦道路的新人,从而维护寡头们的利益。
别列佐夫斯基这场“拥立新君”的权力的游戏,随着俄罗斯2000年大选的逼近,变得越来越迫切。
这一次,老狐狸别列佐夫斯基犯下了一生中最致命的错误,因为他费尽心机拥立起来的那个“新君”,名字叫——普京。
END
本文作者:哲空空,血钻故事研究员,重点研究方向:东亚,北美。
部分参考书目:
1.「美」戴维·霍夫曼 著,《寡头:新俄罗斯的财富与权力》,上海译文
2.张捷 著,《从赫鲁晓夫到普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3.「英」安格斯,《强权与铁腕:普京传》,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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