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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楸帆:未来病史 | 短篇

2017-01-26 陈楸帆 地球是透明的

这里展现了一个个色彩斑斓而迷乱的世界,人在未来技术的迷宫中挣扎,从生理到心理都发生着奇诡而深刻的异化,也寻找着升华的机会。


在陈楸帆的作品中,空灵的诗意和可触摸的真实感都同样强烈,无论在文学内涵还是科幻想象上,都有着难以抗拒的魅力。


——《三体》作者刘慈欣



未来病史

作者:陈楸帆

画:石田彻也

 

就叫我斯坦利,我来自你们的未来。


让我由你们熟识的事物开始,沿着未来之河溯流而下,去探寻明日之后的人类病症,无论肉体或心灵,直至历史的终点。


×××

iPad症候群


一切源于使用视网膜显示屏(Retina Display)的iPad 3上市,经次像素渲染技术升级后的版本达到了超过300PPI(Pixel Per Inch/每英寸像素)的像素密度,高于日常印刷品的起始水准,这意味着电子阅读物的显示质量从此可以在硬性指标上与纸质媒体比肩。评论家们惊呼另一场古登堡革命将至,传统印刷业已死,人类将进入阅读的新纪元。


评论家一如既往地短视,如同黑洞中倒吊的蝙蝠。


苹果公司首先推动的是一场教育界的革命,他们让孩子们人手一iPad,同时投入大量资源将教材电子化、多媒体化、社交化。孩子们,特别是东亚区的孩子告别了沉重的书包,他们的脊柱舒展、肩颈肌肉释放压力,他们得以借助光传感器智能地调节显示屏亮度,视角更广阔,图像细节更敏锐清晰,延缓了眼球晶状体疲劳变形的过程。


世界看起来一片光明,直到父母们把那块带魔力的平板交给更小的孩子。


目前有记录的年龄最小的iPad使用者为4个月零13天。iPad符合人类直觉的操控方式让婴孩毫无障碍地迅速滑入一场指尖的冒险,并沉溺其中。许多拍摄婴孩把玩iPad的视频被上传到YouTube,他们毫无掩饰的夸张反应赢得亿万次的点击及更多的“like”。人们在欢笑之余并没有预料到背后隐藏的危险。


第一个被确认的病例来自韩国,六岁的朴成焕被诊断为自闭症,然而功能性核磁共振及PET检查结果却显示他的大脑波形并无异常。他表情淡漠,语言能力低下,肢体协调性不佳,对于父母的情感表达没有回应,他对外界事物丝毫不感兴趣,全部的注意力集中于iPad屏幕上,反复打开关闭应用程序,却无法持续性地进行游戏、浏览或者其他操作。


似乎世界对于他的全部意义,便在于手指滑过屏幕时带来的力反馈震动。


一名敏锐的儿童临床心理学家观察到了这一现象,并对同一时期的其他类似案例进行交叉比较分析,提出了震惊世界的“iPad症候群”概念。紧接着,世界各地纷纷响应他的发现,将这一症候群人数提升到五位数。


现在学界达成的共识认为,这种特殊的知觉机能障碍主要由于婴孩在感官神经联结尚未完全发育成形的阶段,便接触到强化视觉及触觉反馈的iPad产品。在无目的动作中,引出大量的感觉信息(特别是锐化视觉和触觉),这些感觉信息和身体的各器官必须保持足够的统合力和协调力.这是人类身体形象发展的最重要基础。而iPad综合症患者便缺失了这重要一环。


在他们看来,正常的世界是灰暗的、模糊的、低像素的,无法通过滑动手指来触发动作,显得沉闷无趣。患者久经训练的脑干前庭觉系统形成了一种特殊的信号过滤器,只有通过iPad传递的信息能够顺畅进入大脑皮层,引发神经元兴奋,而其他的感官信号均被排除在外。


全球的患者家长成立了联合组织,向苹果公司提出高达数百亿美元的赔偿要求,理由是苹果公司并未在产品醒目位置标明可能对婴孩带来的严重后果。诉讼案旷日持久,最终达成庭外和解,除了数目不详的赔偿金外,苹果公司还将投入巨资研究对该种罕见病的复建治疗方案。


iPad综合症患者们逐渐长大成人,通过治疗,他们学会了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iPad成为他们身体的外延,他们通过它说话、表达喜怒哀乐、交流思想。除了文字和声音,他们还用震动来传递信息,仿佛深海中的鲨鱼,或是泥土中的蚯蚓,将手指或手掌置于对方的iPad上,感受一种外人无法知悉的触觉。


他们像是隐藏在人类社会中的异星生物,除了经济上必要的出入外,拒绝与任何异族,也就是正常人类的交流来往。


他们群聚成类似家庭的组织结构,以某种不为人知的规则相互配对,交媾,繁衍后代。曾经有媒体记者在高价诱惑未果下,试图偷拍iPad患者的家庭生活,下场是人间蒸发。


不要恐慌,最坏的尚未到来。


他们的后代,有八分之一的机会遗传这种对于iPad超乎病态的热爱。



×××

拟病态美学

 

伴随着审美意识形态的去男性中心化,塑身美容技术在21世纪中叶发展到巅峰,身体表面的改造工艺已不能够满足日新月异的多元族群需求,一种新的,或者说古老的美学潮流重新复苏,蔚为奇观。


该潮流可追溯到中国魏晋时期。玄学鼻祖何晏在东汉名医张仲景治疗伤寒的药方基础上,开发出“五石散”,基本成分为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 “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五石散所带来的副作用却成为士大夫阶层所追求的时尚,所谓燥热急痴,一边轻裘缓带,一边神游天外,长期服用,性情急躁,精神恍惚,一如嵇康拔剑逐蝇。


服石之风流行了五六百年至唐,诗文间“行散”二字成为高贵的身份标签,仿佛垮掉一代的大麻或LSD。


无独有偶,中世纪欧洲贵族为追求病态美感,主动罹患肺结核,甚至服用少量砒霜以换取皮肤的特殊苍白光泽。可见,以病为美,此事古今中外同也。


现在,高科技可以帮助你。


韧带收缩剂可在有效时间内减小关节活动的幅度,配合微量河豚毒素的面部肌肉注射,可塑造出东洋古典主义的姿态及表情控制。在东京六本木区域,你经常可以遇见身材高大,头发漂染成乌黑,步伐谨慎,笑容僵硬不露齿的白种女人,她们是来自跨国集团的高管秘书,为所谓的“文化融合”,上流圈子里的病态时尚,以及亚洲老板的特殊性癖好,她们需要定期维持行动障碍及局部面瘫患者的症状。


“Blinker眨眼者”,出自某种神经官能症患者,症状为眼匝肌抽搐呈无规律性眨动,社交恐惧症候群在眼底埋入芯片,经由电子神经接驳触发肌肉束动作。他们形成了一套复杂而缜密的读取-解码-反馈机制,可由眼睑的眨动传递信息,可完全取代语言及表情,于是你可以在眨眼者聚会中看到一群面无表情的沉默的人,四目相对,如同两座高速频闪的灯塔互送莫尔斯电码,甚至,可以做到左右眼分别与不同对象交流。


美学从来与政治密不可分,在多中心的破碎政治图景下,人类很难就“美”的定义达成共识。在抗争与裂缝之处,疾病模仿者横行。


在纪念越战结束100周年的西贡大游行庆典上,集聚在胡志明广场前的“橙剂”(Agent Orange)方阵引爆了一场吸引全球媒体目光的病态秀。


越战期间,7600万升含有二恶英的化学毒剂由美军飞机低空慢速播撒在南越10%的森林、河流和土壤里,以期达到消灭越共的目的,它们被装在桔黄色桶里,因而得名。“橙剂”中含有剧毒的四氯代苯和二氧芑,化学性质十分稳定,在环境中自然消减50%需要耗费9年,进入人体后需14年才能全部排出,且还能通过食物链在自然界循环。


那些游行者来自世界各地,显然经过精心准备。排在前列的是畸形儿队伍,他们四肢绵软无骨地(或者根本没有四肢)蜷曲在电动轮椅车中,有的眼窝位置一片光滑,有的头部鼓胀开裂呈心形,有的肢体粘连如同美人鱼,显然,他们并非真人,而是经过人工皮肤涂装的基因宠物,重复播放着预录的政治口号,声调怪异。


然后是“溃烂者”队伍,何杰金氏淋巴肉瘤病、氯痤疮、貌似皮肤完全剥落的猩红战士,他们抖索着挂满全身的肉瘤和肿胀,各种颜色的汁液从不断破裂的囊泡中溢出,在地面绘出事先设计好的和平标志,他们互相亲吻,拥抱,向镜头喷溅涂抹体液,用含混不清的口音呐喊。天知道他们在这套装置上花了多少费用和时间。


“爬行者”队伍步履缓慢,因为需要用残缺不全的肢体支撑身体前进,他们大部分是真正的残疾者,只是稍加伪装,如粘连的皮膜或者夸大肢体扭曲的角度,他们就像是电影中爬出的节肢动物或多节动物,必要的裸露会增加曝光率。


这一切都让最后压轴的PTSD(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队伍显得黯淡无光,毕竟一闪而过的镜头前,谁会去注意他们通过药物精心刻画的情感疏离、麻木及过度警觉呢。


高潮在于模仿1945年庆祝二战结束的“胜利之吻”, 只不过把时代广场换成了胡志明广场,把水兵和护士换成了肉瘤怪和畸形儿,镁光灯闪烁,卫星信号直播,亿万人目睹了这一汁液淋漓的“橙剂之吻”。


谁又能说这不是美的呢?



×××

可控精分

 

当你可以选择成为不同的自己时,你会做何选择?


请别误会,这里并非提供心灵鸡汤式的人生道路诊疗课程,而是,字面意义上的,不同的自己。


弗洛伊德的叛逆弟子荣格曾说过“我就是相信,人类自我或曰人类灵魂的某一部分,不受制于时间和空间的法则。”这话看似在为他的“原型”理论作注脚,其实却是意指德国汉学家卫礼贤(Richard Wilhelm)所引介的易经思想带给他的冲击。


荣格与卫礼贤的合著《金花的秘密——一本中国生活之书》,被形容成以古代道教思想整合人格的实用指南。这本1962年出版的著作竟一语成谶。


从社学会的角度看,人类在长期进化过程中发展出一种被称为“角色丛”的竞争策略,指通过占据特定的社会地位而具有的一整套角色关系,以适应不同环境模式下的人际交往。但它仍然只存在于佛洛伊德所谓的“自我”层面,不影响潜意识中的“本我”,属于可控的角色转换。


技术加速了这一进化过程。


早期网络时代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们,能够自如地在不同界面窗口间转换人格,往往只需1秒钟,Alt+Tab,勤勉敬业单身女白领变身性感饥渴小野猫。随着上网时间的碎片化与非线性化,许多剩余人格被创造出来,但并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置,它们如同系统碎片般沉积在潜意识中,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人格基础,甚至间歇性地爆发,制造出许多耸人听闻的变态杀人狂。


22世纪初期,脑机介面开始进入规模化商用阶段,开发者创建出大量脑-网应用,可直接由意识驱动数据上下行执行任务,随着并行程序的增多,一种被称为“滑窗”的管理程序被开发出来,以保证用户在不同程序间意识切换的平滑顺畅。接着,可以预料到的,远东原教旨主义恐怖组织“沙棘”释放出专门针对“滑窗”的木马病毒,这种被称为“破窗者”的病毒可随网络社交行为传播,潜入用户“滑窗”内部,彻底紊乱其切换机制。


当你与情人调情时,大脑激活的是应付老板的人格;而面对老板指摘时,爱抚宠物狗的模式跳了出来;到了小狗在你腿边磨蹭撒娇时,你性欲勃发,气喘吁吁,无法自遏。


随之而来的,是超过三十亿的多重人格失调症(MPD, Multiple Personalities Disorder)患者,一场赛博朋克时代的大瘟疫。


社交网络被封禁成一个个隔绝区,以避免病毒的再扩散。社交成为一场22世纪的猎巫运动,人工智能网警伪装成随机程序与用户进行互动,判断是否感染病毒,若结论为是则强制断线,接受线下社区复建治疗后再进行人格控制能力综合评测,以决定是否能重返数字美丽新世界。


整个行业估值一夜间倒退二十年。


在整场风暴中,中国大陆竟然罕受波及,在全球灾变跟踪图上一片深绿,引起了国际社会的高度关注。专家组经过深入分析后得出结论,一是高度管控的互联网行业;二是最新版本“伟大防火墙”的功劳;最后一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经过控制组的FMRI(功能性核磁共振)及ECOG(脑皮层电图)对比分析,他们发现中国人从潜意识层面就是分裂的,能够在不同“本我”频道间无缝切换,最重要的是,他们真心相信每一个自我都是真正的人格之主。


这个发现震撼了所有人。人们翻出卫礼贤那本早已被遗忘的著作,希望从中得到启发,发现来自神秘古老东方的人格管理秘术,并结合最新的NLP(神经语言编程)技术,拯救位于分崩离析边缘的世界。


各种流派的中国秘术开始流行,包括结合手势结印与身体姿势实现人格“锚记”的传统密宗技术,利用第三方军用软件定向刺激脑皮层整合太极脑图的易经学派,等等不一而足。但影响最大的,当属官方大规模派出离退休干部,在海外开设“老子学院”的创举。


“老子学院”提供一整套系统培训课程,从身心形意的修炼出发,通过禅坐和冥思,顿悟生命本质,将精神宇宙调谐重置到阴阳两极和谐对立的本初“赤子”状态,以“道”的状态引导人格失调患者们找到重返这个世界的归路。


我不会告诉你结局如何,那不符合“道”的精神。


但无论如何,中华民族终于在13世纪《马可·波罗游记》之后,再次向世界输出了伟大价值观。



×××

孪生挽歌

 

事情由亚马逊丛林中一种名为Duoliquotica的多年生木本植物被发现开始。在当地土著人传说中,这种植物由古神“多力卡”的精血变幻而成。此古神外形特点是一头双身,映射到植物型构上,便是毗邻而生的雌雄植株,在成熟花期互相缠绕,雌蕊受精孕育硕大果实,恍如饱满头颅之下双身倚立。


科学家从果实中提取出同名神秘化合物,功效作用不明,在一次偶发的临床实验中,怀孕受试对象茱莉亚·克里斯蒂娃被查出怀上同卵分裂双胞胎,这才揭开其神秘面纱。在后续重复实验中,一共有23对同卵双胞胎降临世间,后来学界将他们统称为“DUO24”,而媒体则更喜欢用带有B级片色彩的“孪神24”。


第一对双胞胎亚当与爱娃,在尚未掌握语言的阶段,便以其哭泣和笑容的高度同步率闻名于实验室,无论两人被区隔于多远的房间,间隔时间误差不超过0.3秒。这种怪异的天赋随着他们词汇量的增加,变成令人无法忍受的表演。


他们几乎同时说出每一句话,然后不加停顿地继续,在外人看来仿佛两人在自说自话,但录音回放显示,这是一种极高效率的对话,无需理解上的延时,在时间点上交叠的两句话互为问答。


事实上,脑电图显示,无需语言上的交流他们也能理解彼此,这更像是一种技巧上的游戏。


科学界如获至宝,这是历史上首例经得起考验的心灵感应事件。紧接着,其他双胞胎也表现出不同程度上的精神联结现象,令人迷惑的是,这种联结并非通过任何形式上的信息传递,电磁信号、生化信息素、空气振动……即便把双方关在完全密闭的隔绝室里,他们仍然能够知悉对方的喜怒哀乐,所思所想。


一切都引向古神“多力卡”的未知大能,类似于量子物理中纠缠态的存在,无论距离多远,只要其中一个量子改变状态,另一个量子便会随之产生变化。


在那个时代,人类的基础理论尚未进步到由此现象上升为本质的阶段。因此在一段时间轰轰烈烈的媒体炒作之后,项目没有实质性的进展,转入地下,所有的实验品被更改身份,服务于军方,这是比任何仪器更为灵敏安全的加密远距通讯工具。


美国军方借助这些双胞胎获取了大量情报,俄罗斯、中东、东亚、欧盟……先用贿赂打开机要大门,再以防不胜防的双子心法传输信息。直到一桩奇特的恋情暴露整个计划。


第九对双胞胎兄弟大卫与彼特同时恋上了一位日本女子,更确切的说,彼特经由大卫的“远程传输”爱上了野田美奈子,一名防卫官员。遗憾的是,他仅能全身心地品尝这“二手”爱情。彼特多次要求与大卫互调身份,横遭拒绝后妒意顿生,他用天赋完成了属于DUO24风格的报复。


彼特向大卫不分昼夜地传送高密度的偏执思想,甚至在睡梦中,后者抵抗无力后陷入谵妄状态,丧失理智并依照彼特的指令杀死爱人,自首,供出整个计划。


大卫恢复意识后选择了自杀,就在他停止呼吸的同一秒,远在三千公里外的彼特微笑从公园长椅上滑落,瘫倒于枯叶丛中,似乎对此宿命早有预料。


悲剧在DUO24所有成员中引起震动,长久以来,他们早已习惯作为彼此镜像的存在方式,却从未想过自己也是有欲望、恐惧和死亡的独立个体。其中的绝望者把这种能力看作上天的诅咒,一种貌似福利的基因缺陷,两个注定纠缠终生的悲苦傀儡,无法解除隐形的命运连线,不知哪一刻便会被无妄之灾夺去性命。


有5对双胞胎选择自行了结,他们的遗体被装入双体棺材,葬入六尺泥地。

军方提供了一个补偿方案,剩余的DUO24成员可自由选择加入人体冷冻计划,到遥远的未来寻求解药。


6对选择继续在世间相互支撑,苟活下去。6对携手步入冷冻仓,寄望于未来。还有6对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分歧意见,一方希望被冷冻,逃避不可知的命运,另一方则仍眷恋尘世生活。倘若只冷冻一方,则被冷冻者极有可能在睡眠中受另一半牵连而猝死。


最终他们选择了折中方案:每十年轮换一次,在被冷冻之前,将自己的生命交到同卵双生的兄弟姐妹手里,并相信他们会善待自己。正如《约翰福音》中耶和华对世人所言:


“我这样吩咐你们,是要叫你们彼此相爱。”



×××

新月之变


科学家信誓旦旦说,44亿年前,一颗火星大小的天体撞上地球,碎片形成了月球。6500万年前一颗巨大小行星的撞击造成恐龙灭绝。12900年前一场由彗星瓦解的碎片降临在北美冰原上,直接导致猛犸象和其他大型哺乳动物的灭绝以及古印第安克洛维斯文明的消失。随后极寒冰期持续了整整一千年。


考古学家言之凿凿说,古玛雅人所预言的2012世界末日将由太阳系第十行星,传说中的Nibiru星,在苏美语中有“渡船”之意,每隔3630年,便会沿着巨大的椭圆轨迹进入太阳系,穿越地球轨道。其巨大引力将引起地球磁极偏转、地壳变动、巨大地震和海啸、气候异常及火山爆发。人类从此将被“引渡”进入新的纪元。


星座小王子温文尔雅说,金逆已经结束,对于金逆各位必须明白的要点是,它终将过去。它会给你机会反思那些不再有意义的关系,并停止对此习惯成自然。


人类并没有在2012年进入新的纪元,至少在我所属那条时间线上没有。相反,他们在23世纪迎来了新的变化。一块被称为“流浪者”的巨大陨石(千万人口城市尺度)经过漫长旅途,穿过广袤宇宙,被地-月引力系统捕获,稳定在近地轨道的拉格朗日点。地球从此拥有了第二个月亮。


浪漫的人类在习惯了潮汐、地貌、天文的奇观之后,开始面对自身内在微妙的变化。女性的生理周期变得紊乱,情绪波动加剧,数以万计的胎儿在孕妇腹中由于激素分泌失调而停止发育,人们称之为“新月之暗面效应”。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开始左右人类的发展进程。


一些人在第二月圆之夜产生了特异性过敏症状,皮肤出现怪异纹路,肌纤维紧张收缩,瞳孔扩散,意识模糊具有强烈攻击性。他们会撕扯掉身上的衣服,赤身裸体地四肢着地,在城市街道或荒野里奔跑,仿佛回溯到远古始祖的图腾崇拜。这些人后经检验,在Y染色体的某个细枝末节仍存留着早期人类的DNA表达式,这些人经过庞大的数据库筛选,被打上加密标签。


出于反歧视法令,他们的身份得以不被公布,但必须定期服用抑制性药物及佩戴滤光隐形眼镜来抵消第二月亮对他们的唤醒作用。一些都市青少年视之为新的时尚,在月圆之夜的野外举办盛大的变身派对,借助药物及辅助性器械化身为兽,赤裸群交。


农作物与蓄养禽畜的生长周期同样被改变,天文学家们不得不费尽心思制订出新的月份、节气及历法,它们是如此复杂以至于完全无法被人工掌握,或依靠天象进行判断,唯有借助实时更新的提示软件才能指导农民和农耕机械的运作。


真正令人震惊的是在第二月圆期间受孕诞下的“新月一代”。


科学家始终无法解释新月光在精卵结合瞬间或者细胞分裂期间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从光谱分析、引力、地磁异动及其他所有可能影响因素出发都无法给出合理解释。他们唯一知道的是,子宫中的胎儿已经发育成有别于任何已知人类种族的新族群。人们恐慌地联想到,之前由于新月停止发育的正常胎儿,或许正是这一新族群在进化竞争中所作出的进攻性策略。


但无论如何,超过97.52%的父母选择生下孩子,不管他/她将成为天使或者恶魔。


“新月一代”从体型外貌上并没有太大不同,除了皮肤特殊的折射率呈现出类似塑料薄膜般的反光质感。他们的新陈代谢比正常人缓慢3到5倍,这意味着寿命也较为长。普遍性的中度抑郁症状,曾经让父母们担忧这一代人会因自杀而结束。但经过漫长的了解之后,人们才意识到这种类抑郁的心理屏障能够帮助他们抵御外界纷繁资讯所带来的心智消耗和过载,他们需要将注意力集中在更为重要的大问题上,一个需要耗费数万世代去解决的问题。


这个问题便是,他们视之为创生神祗的第二月亮,将不可避免地随着时间流逝,在引力稳定系统失衡之后,脱离拉格朗日点,在引力拖拽下,撞击地球表面,缓慢而诗意地摧毁一切。


而他们希望拯救的是新月。



×××

幼态延续

 

在21世纪初,人们以为这只是种心理疾病,专家们称之为“彼得·潘症候群”。患者虽然身为成年人,年过而立乃至不惑之年,却依然不想长大,行事说话装嫩卖萌,仿佛永远生活在梦幻般的“永无乡”中,害怕现实,恐惧竞争,逃避责任与义务,不停更换伴侣,容易沉溺于药物或酒精所营造的虚幻庇护所中。


他们将所有这些归罪于过度保护溺爱的家庭成长环境,甚至怨恨自己的父母。

就像女性追求青春永驻,容颜不老,这一切不过是通往另一层阶梯的小小一步。


22世纪中叶,一种发育延缓综合症开始蔓延,患者的生物钟似乎比正常人被拨慢了数倍,第二性征延后至30岁左右出现,更年期随之推迟。科学家们似乎认为,人类通过各种技术手段将寿命延长到150岁以上,青春理所应当地会变得更长。大量文学作品和影像出现,赞颂漫长的青春,患者被塑造成人类进化的方向,在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的论证下,这种疾病大有全面逆转被文化建构成社会“正常态”的趋势,而其他所有人则沦为时代的残疾弃儿。


他们只看到问题的一部分。


与其他动物相比,人类有一个长得不成比例的不成熟期。在灵长类动物中,狐猴、恒河猴、大猩猩和人类的幼仔期(儿童期)分别是2年半、7年半、10年和20年。人类性成熟时间比黑猩猩晚了5年,长牙也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一个如此漫长的不成比例的童年?


科学家早在20世纪中叶便发现成年人类与幼年黑猩猩在生理上的同构性,小下颌、平脸和稀疏的体毛。人类与黑猩猩有99.4%以上的相同基因,但在随时间而改变的基因中,有近一半(40%)启动时间大大晚于黑猩猩,尤其在负责高等思考的大脑灰质中体现得更为突出。


所有的幼儿教育机构都会向家长宣称,大脑完全发育成熟之前,神经元突触尚处于未成型阶段,接受信息刺激的能力最强,脑容量的潜力巨大。


拥有更长幼年期的智人从灵长类的进化竞赛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我们将胎儿没有体毛、头大的特征保留到成年;将幼儿时期好奇、有学习兴趣的特征贯穿始终;有的人种将哺乳期产生能分解消化乳糖酶的特性终生保留下来,并将其他人冠以“乳糖不耐受”的病名。


这便是幼态延续对于物种的意义,现在,它又将二次降临了吗?


科学界希望借助这一机会,为人类进化助推加力,但他们首先面对的却是一个法律问题。患者们从年龄上早已成年,但从生理或心理上均处于幼年期,如果想征召他们成为实验对象,是否只需个人同意,抑或是需要名义上亲属的签字。没有先前判例引发旷日持久的诉讼,患者亲属甚至被网络暴民曝光,加以“自私猿猴”的恶名。暴民们认为,为了一己安全,弃全人类进化大业于不管不顾,这简直不配享有“智人”这一名号。这样的论调在历史中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如同一朵朵轮回的浪花。


最终,逻辑战胜了情感。国家出面以集体监护人的名义为患者签署了实验合约,并购买了巨额保险作为对家属的补充条款。现在,所有人都闭嘴了。


科学家们以《发条橙》的升级版对患者进行皮层刺激和信息输入,他们迫不及待地将全人类的知识和历史在看似漫长实则短暂的发育期内展示给实验品们,期望人类久未进化的大脑能够生长出更加复杂的突触连接,开拓从未有人到达过的知识疆域,解决人类社会久疴成疾的种种棘手问题。潜意识中,他们把自己当作神,希望在第六天能够创造出全新的人类。


他们制造出了疯子、傻子、抑郁症患者、暴力狂、性成瘾者,以及植物人。


僭越者们甚至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们并没有摸清基因开关的秘密,他们并不是那个埋下机关的人。


人类曾经将狼驯化为狗,他们试图保留幼崽时期的特征,如垂耳、短鼻、大眼睛、好玩耍、与人亲密,将成熟体的凶猛嗜杀悉数剔除。人们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帮助狼更快地进化为狼人,单纯只是为了贴合人类的审美趣味而已。


一种引起误会的微妙病态萌感。



×××

仪式依赖/戒断

 

你从遥远的地方走来,询问杂志的音讯;你付钱,买下,放入包里,再经过交通工具的辗转,回到一处私密的空间;你打开橘黄或苍白的灯光,打开不可降解塑料薄膜的包装;你沏一杯茶,或开启一听健怡可乐;你抚摸纸的纹理,刻意翻开或恰巧遇见这一页。


你开始阅读,读毕掩卷思考,或陷入厌倦,你告诉别人,去看或者别去看这篇文字。


你完成人生中数以万亿计的仪式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人类是仪式化的动物,从远古到未来,从摇篮到坟墓。仪式凝固在意识中,粘连起人的集群,驱逐死亡的恐惧,寻找自我的位置,定义存在的意义。不同文明的权力互相模仿,用仪式集结人心、敛夺财富、党同伐异、巩固统治。给人的姓名之上添加无穷尽的属性标签,单单没有属于他自己的那一枚。


在我的时代,技术让仪式成为日常不可分割的部分,它植入你的躯体,内化成可遗传的基因,附身于你的子孙后代,繁殖变异,它的生命力比宿主更加强劲。


或者也在你的时代?


你无法控制刷新页面的冲动。资讯爆炸带来焦虑,却能填满你空瘪的灵魂,你每隔15秒移动鼠标,点开社交网络,刷新评论,自我转发、关闭页面,周而复始。你无法停止。


你无法与人进行正面交流。空气作为声音媒介的功能已然丧失,你们环坐、低头、手持最新最快的移动设备,如供奉着远古神祗,思维通过指尖汇入虚拟平台,你们争吵、大笑、互相调侃,现实的荒漠一片寂静。


你无法摆脱人造环境的控制。仪式无所不在,它已经不像是祭祀、布道、礼拜、演唱会、游戏或者任何体现三一律的集中式舞台,仪式本身也在进化,变成一场分散式的云计算,均匀播撒到你日常生活的每一寸时空。传感器感知一切,调节你周遭温度、湿度、风速、光照;调整你的心跳、激素分泌、性敏感度、愉悦你的身心。人工智能是神,你以为它是造福于你,带来新的转机,你却变成孵化器中的蛋,提线下的傀儡,每一分一秒,都在以献祭的姿态补完这一场没有终结的盛大仪式。


仪式就是你。


激进主义者们思考如何戒断这一切。仪式的力量在于重复,而不在于内容本身。在日积月累中通过姿势的反复读写来缓慢侵入意识深处,植入一个信念,并曲解伪装成为个体本身的自由意志。就像那部21世纪初的科幻片。爱情是仪式最忠贞的消费者,爱国也是。


他们尝试模仿原教旨主义的路德教徒,毁坏机器、入侵系统、唤醒人群,号召所有人远离科技,回归原野,以严苛的自然来磨砺身心,渴望最终能够寻回原初的质朴。媒体毫不留情地指出,这一行为正好暗合了公元七世纪时某派日本禅宗所提倡的仪式感。


唯一能做的是什么也不做。


激进主义者们像断线的傀儡在随机的地点倒下,卧室、地铁、机场、广场、办公室、沙滩、流水线、餐厅、马路、厕所……他们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是那么静静地躺卧着,等待着肢体衰退、生命耗竭。他们用虚无来反抗意义,用不自由来消解自由,用丧失自我来建构自我。


传感器感知到他们生命体征的流失,人工智能启动机械助手将这些戒断的肉体通过交通网运往医疗机构,像小船般漂过正常人的河流,集中到洁白巨大的护理室,安插上各种维持生命的仪器和管线。他们陷入了两难境地,一种新的悖论正从虚无中冉冉升起。他们将用自己的生命去完成这场静止的抗争,人类历史上首次模拟自然死亡的集体自杀事件。


他们完成了一场最为伟大的仪式。



×××

时感紊乱

 

时间只是人类的幻觉。那个犹太人在1915年说,从此均匀不变有如铁板一块的时间被融化了,如同达利笔下挂在树梢的柔软钟面。


科学家尝试许多种途径去控制时间,速度、重力、熵、量子纠缠……但最终宣告失败。人类穷尽所能去征服这无形无色却又无所不在的幽灵,它伴随着生命的开始,步向终点,似乎最智慧的头脑都无法洞悉它的秘密。时间之箭上纠结着人类文明所有的恐惧,它只有一个方向,一旦离弦,便再不停息,永难回头,直到宇宙的死寂。


既然改变不了世界,不如改变自己。


科学家们开始研究人类大脑中的时间感问题,每日在亿万人化学神经网络中浮泛沉落的记忆残渣,莫非就是最为寻常可见的穿越。实验证明,通过刺激海马体的特定区域,可以让人产生“似曾相识”感,如同眼前的一幕幕情境早已在童年的梦中预演。像是一位最神奇的剪辑师,将人生的片段剪碎后重新拼贴,产生时间穿梭的效果。


一旦掌握了其中的秘诀,时间便是魔术师手中的橡皮泥,随意拉抻塑形。这是一种奇妙的悖论,加速大脑活动,外部时间随之延缓、慢下,反之亦然,意识世界的相对论。高手甚至可以在对象脑中植入封闭圆环,让可怜的人儿以为自己就像《土拨鼠之日》中的主角,每天都在重复前一天的生活,其实那只是记忆扭曲的错觉。


时感有限公司应运而生,为需求不同的人群提供多层次的时间感调节服务,同时赚取巨额服务费,当然,费用同样是按照标准物理时间进行精确分割计算。


东亚区的学生为应付考试压力,需要延缓外部时间,他们在考试前夜不眠不休,如同日本经典漫画《哆啦A梦》中的记忆面包,将整个学期的知识容量和应试技巧囫囵吞下,其中有百分之零点五的几率会导致脑溢血,于是另一种搭配药物也变得抢手。


瘾君子们需要恰恰相反的效果,他们希望大脑中的时间缓慢得近乎静止,让强力药物的致幻作用如同冻结于冰山中的巨大爆炸缓慢生长,每一簇火花都带着不动如山的禅意,他们会静坐在黑暗中,等待着药效发挥到极致,如蘑菇云把最后一寸意识吞没,而肉体驳入生命维持装置。对于他们来说,时间并不存在,只有幻觉才是真实的。


老年人是回忆的忠实拥趸,他们的要求巨细无遗而且花费不菲。检索标记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编辑成精选记忆专辑,在他们所剩无几的余生循环播放,简短而又有效的回光返照,然后面带微笑离开人世。


人类智慧从来不会被浪费,它们总是能被邪恶的天才发挥到淋漓尽致。


专制社会的统治者们很快发现了这项技术隐藏的巨大力量,他们运用这项技术的特殊授权版本奴役国民,让他们在法律规定的8小时工作制内贡献了超过12小时的等效体力/脑力劳动,从而获得国民生产总值上的加速动力,以及国民疲乏不堪濒临崩溃的身心。为了释放积聚过度的工作压力,政府开辟了专门用于休假式治疗的旅游区,在旅游区内通过技术手段将度假者的时间感拨乱反正,以对冲谋求平衡。


不明就里的劳动者们以更加勤劳的工作来换取度假机会,找回本来就属于他们的时间。


他们的下一代似乎天生便遗传了失衡的时间感,在社会机制的再调速下加倍扭曲,事情开始变得不受控制。他们学会了遗忘,一种与生俱来对抗大脑过度负荷的策略,每过固定的时间间隔(长短因人而异),这些新人便会重置自己的记忆,如同初生的婴孩般对待这个世界以及自己的身体。他们互相模仿,一种原始的野性如瘟疫般蔓延开来,暴力和欲望突破了教化与技术设置的重重阻滞。


他们占领了城市和街道,破坏了所有试图改变他们身为自然人性质的机器和制度。


他们真正拥有了时间,他们已经不再需要时间。



×××

终章:异言症

 

《约翰福音》曰:太初有言,言与神同在,言就是神。用结构主义语言学家的话来说,就是语言建构思维,思维认识世界、改造世界,因此语言才是世界的第一推动力,是神。


有神的地方必然有会魔鬼栖身之处,正如光与暗不可分离。


是语言而非工具将人从猿猴中区分开。能指与所指之间搭建起的桥梁,将主观意识世界与宇宙万物相连,意义如恒河之水,流汇贯通,人类得以点滴拾捡、保存、分类、归纳并升华来自日常的感官经验,进而区隔“自我”与客观实界的界限,开始学会在不同个体之间进行思想的交流、意图的沟通,社会结构逐步成型,分工、劳作、家庭、社稷、国家、战争均建立于此。语言建立了理解的标准,人类一切讨论均基于我们使用同一套话语体系。


而缝隙正是长久存在于那些不可言说之物中。


如宗教、音乐、绘画、爱情、痛苦、幸福、孤独……这些词语如同冰山尖顶,掩藏了海面下幽深不可尽触的庞大繁杂感受,伴随着人类的文化基因,从远古至今,如地质学中的层积岩,彼此交叠、覆盖、渗透,绵延至今。


当你在讨论这些话题时你并不知道自己在讨论什么。


所有的社会都希望行使一套行之有效的语言规范,从而规范大众的思想,从秦始皇的书同文到《1984》中的新话,一些词汇消失,新的说法被创造,某些用法只能够用于特定阶层、特定场合,而大众则需要规避这些高贵冷艳的词语,发明出以谐音、转喻或者需要过度活跃的大脑联想功能才能流畅使用的民间话语体系,一场舌尖与声带上的狂欢。


在某个时代,狂欢同样是经过规训的意识形态工具,而实现手段便是技术。

政府在每个新生儿的大脑语言区域中设置了防火墙,从而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真正实现了实时性的语言监控网络,当个体所欲表达的内容触发防火墙实时更新的数据库红线时,他的信息被拦截,同时施加某种程度的痛感惩罚,相反,当他说出符合统治者需求的话语时,防火墙会奖赏给他类似于吸毒的欣快感。

一个恩威并施的美丽新世界。


这套系统运行得如此完美以至于人们自发地将过滤机制内化到基因中,遗传给下一代,他们可以更加无缝地与防火墙的机制融合到一起,乃至于只需要一个触发惩罚的负面念头便可以飞速掐灭,最大程度地减少痛苦。这套机制慢慢地进入潜意识,与大脑皮层中属于两栖类、鱼类、爬虫类的部分相融,触及到人类语言最为根源的部分。


事情发生了逆转。


到我出发的时候为止,未来的人们尚未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种可能的猜测是,人类确实是某种智慧的造物,它们在人类大脑中埋入了一套高度设计的语言系统,这套系统可以随着文明发展自我进化,但当某种外来侵入威胁到它的运行规则时,它将重置系统,将一切归零。而这种机制具有传染性。


你能想象吗,一个没有语言的世界,一切都崩溃了。


问题不在于无法说话,而是人类丧失了认识世界与自我的工具,宇宙恢复浑沌状态。


而我,是第二套系统的产物。只有少数人出现了这种症状,或许在你的时代,它会被称为“神启”。


不再是我说话,而是话说我。


似乎是智慧的神灵对愚蠢的人类丧失了耐心,被挑选出来的代言人带着全新的语言逻辑,指导浑沌未名回到原始社会状态的人类重新认识世界,建设文明,那看起来确实是一个更为和平光明美好的新社会。科学家们发明出时间机器,发现了时间线理论,他们派出代言人到不同时间线的平行宇宙中去,传播福音,避免其他世界的人类重蹈覆辙。他们中的许多人下场可不怎么美好。


这就是我,斯坦利,来自未来的代言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出于无法透露的原因,我将结束本次旅程,离开你们的时间线,跳跃往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在你们的文明中,九为大数,象征永久、轮回、至高无上。愿我的九篇言说能陪伴这个世界的迷惘灵魂穿过末日之门,永劫回归。

 



陈楸帆,业余科幻作家,为中国更新代代表科幻作家之一,以现实主义和新浪潮风格而著称,被视为“中国的威廉·吉布森”。他的作品曾被翻译为多国文字,屡获国内外奖项。 


目前担任诺亦腾科技有限公司副总裁,专注于动作捕捉技术及虚拟现实领域。曾服务过Google、百度等企业近十年,深耕于互联网广告及市场营销领域。同时还身为影视编剧、剧本顾问、专栏作家,并频繁受邀出席各类公众活动,发表科技、科幻、媒体、影视相关领域的见解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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