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黑人导演为什么拍出假到极致的非洲?|纽约客作家谈《黑豹》
翻译:刘启豪
视觉设计:大西
《黑豹》已经上映了一段时间,当前的许多影评都从电影设定和影片两位男主角的政治主张出发,并没有黑人视角下的观影感受。纽约客作家杰拉尼·科布出生在纽约皇后区(和克尔蒙戈很像),他在二月份写了一篇从身份认同和奴隶贸易角度谈论影片的评论,十分文学化,个人化,很值得一读,因此分享给大家。也希望看过的朋友在评论里和我们分享你对这部影片的看法。
本篇文章几乎不含剧透,请放心食用。
格雷岛奴隶城堡坐落于塞内加尔格雷岛遍布岩石的海岸上,远远看上去,就仿佛一座巨大的红色陵墓。在对外开放的这些年间,它作为见证奴隶贸易历史的标志性建筑吸引了很多游客,在历史上一直被称作“无法回头之门”。绝望的俘虏们曾经在这里登上商船,努力用最后一刻的回望将故乡的面貌牢记在心中,永别之后,他们被卖往西方,命运从此只在风中飘零。
|格雷岛奴隶城堡
奴隶贸易持续的四个世纪以来,殖民者在当地煽动冲突,制造混乱,将精壮劳动力运往加勒比海地区,巴西,阿根廷,墨西哥,中美及北美。在大海上,无数的黑人因为虚弱或患病失去贩卖价值,被直接扔进海里。诗人阿米里·巴拉卡这样形容那段过去“在大西洋的海底,躺着一条人骨铺就的铁路。”
|奴隶贸易
我曾在2003年和一群黑人学者造访过格雷岛(作者是出生于纽约皇后区的黑人作家),在我到达的数天前,乔治·布什总统在岛上发表了讲话,主要是有关人类一度在残忍的道路上走了多么远,但并没有对美国在跨大西洋奴隶贸易中的作用道歉。经过当地市场时,岛上的住民像对待走失的远亲一样热烈欢迎了我们,类似“欢迎回家,我的黑人同胞们!”这样的话一直回荡在耳边。
但在晚餐的时候,一个塞内加尔导游用很随意的态度地向我们表示,我们并不是他们的兄弟姐妹,也不是非洲的远亲,市场上的欢迎特意地针对我们这种来非洲寻根的美国黑人,只是一种营销策略。
她说话的语气就好像我们是回来寻找亲生父母的孩子,而这种寻找注定徒劳。“你们是美国人,这没什么可说的”,她说。那一天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之久,但每当我回想起那一幕,她的话仍会清楚地浮现在我眼前,就好像是给我的有罪裁决书。她明确地告诉了我们,“无法回头”,同样适用于大洋彼岸的后裔们。
在“非裔美国人”African-American这个单词中有一个十分明显的不和谐,一个小小的连字符将两个长期争斗,彼此仇恨的世族联系起来,它代表着非洲和美国之间残酷的过往——这正是电影《黑豹》的主题。瑞恩·库格勒用精彩绝伦的方式讲述了这个漫威宇宙中标志性黑人英雄的故事。“我经历过很多伤痛”,在布鲁克林音乐学院的见面会上,他这样告诉观众。“一直以来,世界都在不停地告诉我们(非裔美国人),我们失去了非洲的传承,我们丢掉了自己的文化,现在我们只能用一些残缺过时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声音。”
|导演瑞恩·库格勒
绝大多数的美国黑人都是非洲奴隶的后代。他们不仅被强迫带到了这个国家,之后也只被赋予了形式上的公民身份。美国宪法第十四修正案(1866 年对美国宪法进行的修正,授予所有美国人平等权利并让此前奴隶成为公民)把公民身份赋予了每个在这片土地上出生的孩子,本该对黑奴的身份问题作出回答,但他们后代的公民身份并没有被真正认可,他们也从未真正融合进白人主导的美国社会里。用连字符将非洲和美国生硬地联系起来无疑是对压迫和漠视的遮盖,要把这两个词连接起来,似乎用省略号更为合适。
一直以来,我们习惯在漫威的电影中看到绝对对立的英雄主义和罪恶行为,但《黑豹》在电影进行到一半时就让重要反派,白人军火走私犯尤利西斯·克劳下场了。国王特查拉的敌人变成了由迈克尔B·乔丹饰演的美国黑人雇佣兵埃里克·克尔蒙戈,一个从小在美国加州长大的瓦坎达后裔。非洲在西方国家的手中被剥削了五个世纪,这两个角色间的对立正是导演对这段历史的回应,换句话说,影片中真正的敌人,就是历史本身。
|克劳(上)和克尔蒙戈(下)
故事发生的地方,中非国家瓦坎达依靠独有的稀有金属“振金”发展出了远超世界的尖端科技,为了防止其他国家争抢振金资源,他们将自己的国家伪装了起来,在外界看来只是一个贫困落后的第三世界小国,瓦坎达也因此在殖民浪潮中独善其身。这群子民从未被征服过,特查拉作为他们的国王,奉行一直保持着王国安全的孤立主义。在美国长大的克尔蒙戈见证了黑人在全世界被奴役的历史,他期盼着能利用瓦坎达的资源和科技发起一场革命,带领全世界的黑人同胞们用暴力反抗歧视和不公。
|“振金”国家瓦坎达的实际面貌
在克尔蒙戈眼中,特查拉以“不干预他国内政”原则为借口漠视同胞的苦难,回到瓦坎达后,他直接在国王议会上发出了质疑:这样的人如何能称作一个称职的国王?瓦坎达身处非洲却一直不管同胞的死活,如何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文明国度?
正如瑞恩·库格勒在布鲁克林指出的那样,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黑人权益运动的背景下,黑豹漫画形象在诞生初就有着强烈的政治意义(1966年7月初次出现在漫画中),他打破了人们心中关于非洲人懒惰,未开化的印象,既在白人世界受到赞颂,也获得了黑人们的认同。库格勒在拍摄前就向漫威表示,自己将把这些严肃的政治背景融入到故事中,不做模糊和忽略。他表现瓦坎达的方式,就好像一个流散的孩子在用热切和浪漫的眼光遥望着自己的故乡。
|漫威《黑豹》漫画封面
漫威的大部分电影并没有刻意避开政治因素。《美国队长2:冬日战士》(2014)里,影片用激烈的战事,无人机,监管状态表现战争的可怕。《钢铁侠1》(2008)中,有许多和军火交易有关的情节,而那时美军正在全面入侵伊拉克。
但仍没有一部漫威电影有着像《黑豹》一样的政治意义,因为在那些故事中,我们能很清楚地感受到想象和现实的边界。美国队长是国家理想主义精神的化身,他背后的二战历史,不管用多么残酷和混乱的手段表现,都不会引起争议。然而黑豹的故事却发生在虚构的瓦坎达,自从第一批白人到达非洲,把它称作“黑暗大陆”,并疯狂掠夺人力和自然资源开始,世界用自己的想象为非洲刻画了许多面具。未开化,没有历史可言的非洲形象为帝国主义的扩张找到了正当性,这一思想在西方社会中渐渐深入,最终变成了无可辩驳的事实。
1753年,苏格兰哲学家大卫·休谟写道,“我倾向于相信,黑人,或任何其他种族的人……要在先天上比白人低等。在世界上还没有出现过比白人国家更文明先进的国度。”两个世纪以后,英国历史学家休·特雷费-罗珀说,“或许在未来,我能把一些非洲历史教给学生们,但现在非洲还没有任何历史可言,或许只有一点点,但那实际上是在非洲的欧洲人创造的历史。”
非洲,或者说“非洲”,事实上是白人世界一厢情愿创造出的概念,它被应用于文学,学术,影视和政治等各个领域,佐证了他们心中关于非洲神秘主义的想象。瓦坎达是一个虚构的非洲国家,这正是电影的重点。和休·特雷费-罗珀心中或“泰山”故事里的非洲相比,瓦坎达甚至还更真实一点,库格勒用这样明显的虚构表达出了“反神秘主义”思想。一般的导演会在电影开始让观众忘掉真实世界的定律,接受故事设定。而库格勒恰恰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告诉你这是一个“假”的非洲,但却通过明显的虚构感和严肃的故事性让你发起质疑,“如果电影里的非洲是假的,那我印象里的非洲就是真的吗?”
|迪士尼动画里的“泰山”
影片的主要戏剧矛盾是在克尔蒙戈回到瓦坎达后产生的,在此之外,许多精心设计的细节遍布全片,同样引人入胜。克尔蒙戈这个角色出生在加州奥克兰市,那里是美国黑人民权组织“黑豹党”诞生的地方,电影前期,一面墙上挂着著名乐队组合全民公敌的海报,在它旁边,就贴着黑豹党创始人之一,休伊·牛顿的肖像。在一幕精彩的打戏中,特查拉,朵拉护卫军将军奥库耶,老练的间谍娜吉亚三人和一群博科圣地(尼日利亚伊斯兰教原教旨主义组织)扮相的敌人发生了冲突。我们无法不注意到,扮演这个精英小队的三个演员分别是美国黑人,津巴布韦裔美国人,肯尼亚人。
|休伊·牛顿和“全民公敌”组合
影片中的其他黑人演员还包括多巴哥人温斯顿·杜克(饰演姆巴库),英国人丹尼尔·卡卢亚(维卡比),乌干达裔德国人弗洛伦丝·卡松巴(阿约)。电影主题和演员角色分配含蓄地表达出了导演的想法:四散在世界各地的非洲后代彼此间有着内在的联系,不管这联系有多么复杂,细微和难以解释。在布鲁克林,库格勒提到他曾经为了电影去南非做过一次调查,在那里看到的文化细节让他不断地想起美国的黑人社区,他总结道,“我们是非洲人,没有谁能够抹去我们身上数千年的文化痕迹。”
|娜吉亚,特查拉和奥库耶(从左到右)
《黑豹》和其他超级英雄电影间的区别有着很重要的意义,它要讲的不是外星人入侵地球,也不是一小撮阴谋者妄图统治世界,而是西方精英已经主导了世界太久,我们像对待空气一样习惯了这种控制。当特查拉调皮的妹妹,瓦坎达首席科学家苏睿在实验室被白人CIA探员吓了一跳时,她大喊道,“别像那样吓我,殖民者!”我在电影院观看《黑豹》时,和我在一起的观众因为这个反转(即白人震惊于非洲国家的先进科技)大笑不止,“殖民者”从代表着文化优越感的徽章变成了一个滑稽的外号。
漫威曾经因为无法塑造出有深度,真实的女性角色受到批评,但这部电影中的女性角色却都十分动人,有思想。另一方面,两位男主角对待女性的态度也体现了他们心中的人文精神,特查拉用平等尊重的方式和女性同伴们合作,而克尔蒙戈为了安全立刻牺牲了自己的女朋友,他们关于激进还是保守的政治主张或许难决高下,但在性别意识上显然已经有了分晓。
库格勒在电影中展示了非洲离散在世界各地的部落文化,创造了一个在他心中光辉无比的非洲印象,更进一步,他用克尔蒙戈的故事向观众诉说了身为一个与自身历史割裂的孤儿有多么痛苦,这些思想构成了激动人心的《黑豹》,有着自己的来历。非洲作为一块没有历史的大陆不仅存在于白人心中,它也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当年从格雷岛离开的奴隶心中。
|电影中具有部族特色的服装造型
1896年,在阿杜瓦战役中,埃塞俄比亚军队打败了意大利军,全世界的黑人一起为这个免受殖民主义束缚国家庆祝,把它当成黑人世界的希望——埃塞俄比亚就是那个时代的瓦坎达。20世纪30年代,墨索里尼入侵了埃塞俄比亚,大萧条时期的美国黑人和西印度群岛黑人一起为这个他们从未去过的国家捐款,资助他们进行抵抗。20世纪后期,利比里亚作家爱德华·威尔莫特·布莱登提出了一种黑人复国主义,号召受到歧视的非裔美国人返回非洲大陆,为非洲的发展作出贡献。
20世纪政治家马科斯·加维提出了泛非主义(泛非主义是非洲的民族主义思潮,呼吁非洲政治上的联合)的思想,试图用它来终结欧洲殖民。他们的战友还有学者约翰·亨利克·克拉克,活动家奥德丽·摩尔,这些泛非主义思想家们对于非洲民主的坚持实际上也是一种单纯的想象,他们认为非洲的从属地位从白人开始,那就该因黑人而终。
|墨索里尼领导的意大利军在埃塞俄比亚
从个人角度来说,我非常理解《黑豹》的故事。在二十多岁时,我阅读了大量有关非洲和奴隶贸易的历史资料,试图和在南非的库格勒一样为自己的身份寻找答案。我把自己的中间名换成了非洲名字,试图让我与传统的联系变得紧密些。在格雷岛上,我非常耐心地听完了那个导游的观点,但在那之后我向她指出,我们的谈话是用英语进行的,我们所处的房子是法国殖民者建造的,问题不在于美国黑人身上还保留了多少和非洲有关的联系,而是历史是否让这个大陆上的任何人仍然有资格对这个问题作出判断。
超级英雄很少受到这种存在主义的影响,但在讨论围绕着瓦坎达的问题,或单单想象这样一个地方的存在时,这种政治考量是必不可少的。漫威在过去的十年里制作了一系列有趣的娱乐电影,但瑞恩·库格勒留下了意义深刻的一笔。
文章来源:New Yorker: "Black Panhter" and the invention of Africa by Jelani Co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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