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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贵的王小波:关爱LGBT群体,争取胡说八道的权利

日刻 日刻 2019-06-11


编辑:李昱微

视觉设计:大西


女权主义者大多喜欢王小波,或因《三十而立》中飒飒一句 “有些人配操我的逼,有些人不配”的小转铃;或因《万寿寺》、《红拂夜奔》中自由纯粹、野性尚存的红线、红拂;或因他在《我是哪一种女权主义者》中一针见血的观点:社会主义女权制度是一种矫枉过正,女性要求社会提供保障,或社会主动为女性提供分配,这些给予”都并非平等,反而将女性视为弱者。

 

除此之外,还有人津津乐道于王小波编剧的同性恋电影《东宫西宫》及他与李银河对虐恋的研究,认为他不仅关怀同性恋群体,更是关怀LGBT的先驱。

 

但事实上,正因他倡导浑然天成的独立人格,反抗一切墨守成规和社会压迫,才会成为女权和LGBT的关怀者。


他旨在关怀的,是每一个自由独立的个体。

 

今天是王小波的忌日,特选学者曾念长的文章,怀念低调的自由主义者王小波。



中国要有自由派,就从我辈开始


作者:曾念长

选自《断裂的诗学》


我已经40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


1997年4月10日上午7时许,也就是在王小波猝死的前一天清晨,他给好友刘晓阳发了一封电子邮件。信件很短,内容如下:


我正在出一本杂文集,名为《沉默的大多数》。大体意思是说:自从我辈成人以来,所见到的一切全是颠倒着的。在一个喧嚣的话语圈下面,始终有个沉默的大多数。既然精神原子弹在一颗又一颗地炸着,哪里有我们说话的份?但我辈现在开始说话,以前说过的一切和我们都无关系——总而言之,是个一刀两断的意思。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中国要有自由派,就从我辈开始。是不是太狂了?


这封信更像是王小波辞世之前的公开宣言。在这个宣言中,他清晰地亮出了自己的精神立场:不再做“沉默的大多数”了,自由派“从我辈开始”。同时我们还可以看到,王小波在公开这个立场之前,曾经也是“沉默的大多数”的一员。进入这段沉默史,将有助于我们在一个具体的历史背景中理解王小波的自由观念。



| 童年王小波


在《沉默的大多数》一文中,他对这段沉默史进行了交代。他引用君特·格拉斯在《铁皮鼓》中讲述的故事,说道:“小奥斯卡发现周围的世界太过荒诞,就暗下决心要永远做小孩子。在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成全了他的决心,所以他就成了个侏儒。”以这个故事为引子,王小波转入自己的心灵成长史。他说道,从青年时代开始,他就对那个通过“高音喇叭”传达出来的总体话语产生了怀疑。“当时我怀疑的不仅是说过亩产30万斤粮、炸过精神原子弹的那个话语圈,而是一切话语圈子。 ”


福柯说,话语是与沉默相对的事物,是被表述出来的“权力编码”。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数》一文中援引了福柯的“话语权”观点,并引申道:“有一件事大多数人都知道:我们可以在沉默和话语这两种文化中选择。”


王小波选择了沉默。


他认为这段沉默史可以从插队的时候算起,一直到在大学任教结束。


根据王小波的叙述,他的沉默与其父王方名的人生境遇,以及由这种境遇弥漫开来的家风有着极大关系


关于父亲的一生,王小波是这么描述的:“每当他企图立论时,总要在大一统的官方思想体系里找自己的位置……结果他虽然热爱科学而且很努力,在一生中却没有得到思维的乐趣,只收获了无数的恐慌。”


因为恐慌而导致一种无声的气氛,这是父亲带给整个家庭的一种生活基调。父亲年轻时代闹过学潮,后来投奔延安, 50年代初任国家教育部干部, 1952年,也就是王小波出生的那一年,被定性为“阶级异己分子”,直到1979年恢复党籍,后来在中国人民大学从事逻辑学的教学与研究。根据王小波哥哥王小平的回忆,父亲“是一个性格单纯、情绪热烈粗放、爱作豪语之人”,但一生受尽打击,“平日多半板着脸孔”。


这是沉默对个体话语的刻意压抑。



| 王小波毕业证


父亲以自己的人生经历为训诫,确立了一条不成文的家规:不准孩子学文科,一律去学理工。这是压抑的蔓延,是革命时代的“普世经验”。王小波从中发现了沉默的一般意义。它是指有话没有说出来,是存在于话语圈之下的一种喑哑状态。“就是因为这些话没有说出来,所以很多人以为他们不存在或者很遥远”。王小波称这些人为“弱势群体”,是“沉默的大多数”。“这些人保持沉默的原因多种多样,有些人没能力,或者没有机会说话;还有些人有些隐情不便说话;还有一些人,因为种种原因,对于话语的世界有某种厌恶之情。我就属于这最后一种。”


对“弱势群体”的关注似乎改变了王小波的存在姿态。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说话,终结那种无声的沉默。他说道:“诚然,作为一个人,要负道义的责任,憋不住就得说,这就是我写杂文的动机。”


有一个细节似乎可以证明王小波所言不假。有一次,赵洁平读了王小波的杂文,在电话中劝他“笔下留情”,王小波义愤回道:“那些人想干什么?”王小波确实憋不住了,有话要说。这也意味着王小波的精神立场走到了一个转折点,他要公开表明自己的“自由派”姿态了。


表明姿态的方式有二:其一是辞职;其二是写作。




1992年,王小波辞去中国人民大学的教师岗位,开始了专心写作的个人生涯。也许是一种巧合,也许是时代的必然逻辑,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中国文坛出现了1949年以来的第一批“辞职者”。不是被开除公职,而是主动离开单位。他们是失去单位的“文学个体户”,在短期内面临着丧失身份的焦虑,但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开始了自由个体的身份重建。而在1998年,无论是文坛内部的“断裂调查”,还是思想界的“自由主义的公开言说”,行动者都不约而同地在“辞职者”这个意义上肯定了王小波的精神立场。


至于写作,不仅是王小波表明姿态的一种方式,而且是他阐述自由观念的唯一阵地。他对总体话语的颠覆,对个体话语的张扬,首先在他的杂文中得到了酣畅淋漓的表达。其中最具个人风格的杂文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在这篇短文中,王小波描述了一只敢于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的猪,并以“猪兄”称谓之,实则含有不言自明的自况意味。在文章最后一段,王小波这么写道:


“我已经40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


王小波笔下的这只猪,近乎传奇。他会跳上屋顶晒太阳,模仿工厂的汽笛声,并在众人的围击下巧妙突围。对于一个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读者来说,猪的千奇百态或许并不少见,不过终究是一种自然现象,毫无传奇色彩可言。王小波传奇化这只猪,无非是想说明人与猪的处境并无不同。“因为我当时的生活也不见得丰富了多少,除了八个样板戏,也没有什么消遣。”



| 在莎士比亚故居前


从“文化大革命”时代的“文艺样板”中逃离出来,是王小波的个人写作的出发点。不过,从王小波的许多杂文中可看出,他试图要反抗的总体话语,并不是指向具体的“样板戏”,而是指向抽象的“对生活的设置”。因而有论者指出,王小波的杂文是为“一个抽象的仇敌而拼杀、而愤怒、而冷笑”。也正是因为笔锋指向“抽象的仇敌”,另有论者指出,王小波的杂文是一种“反说教式的说教”。不过,写杂文对于王小波来说实系情非得已,他更愿意将自己的自由观念转化为某种艺术形式的实践,即以小说写作来代替杂文写作。


智慧、性爱和乐趣:自由言说的“三大法宝”


乐趣是发自个人的内心,不是来自外部的力量,也不是服从一种社会义务。它是个人对自由思想的感受和爱好,因此它无法被规范,也不能由命令来完成。 


在《怀疑三部曲》自序中,王小波曾总结自己的写作动机。他说道:“我看到一个无智的世界,但是智慧在混沌中存在;我看到一个无性的世界,但是性爱在混沌中存在;我看到一个无趣的世界,但是有趣在混沌中存在。我要做的就是把这些讲出来。”



| 王小波雕塑,创作于逝世10周年。作者郑敏,广东美术学院学生。


不难看出,王小波把自己看作一个怀疑论者。他试图怀疑的对象,是一个已经丧失了智慧、性爱和乐趣的世界。而他的个人写作,则成为智慧、性爱和有趣的发现之旅。他强调智慧、性爱和有趣,醉翁之意不在写作本身,而在写作之外的意图:从无智、无性和无趣的总体话语中摆脱出来,争取一种自由言说乃至“胡说八道”的个体权力和尊严。


艾晓明在论及王小波的有趣观念时说道:“乐趣是发自个人的内心,不是来自外部的力量,也不是服从一种社会义务。思维的乐趣,纯属个人对生活的一种体验、一种发现和狂喜,它是个人对自由思想的感受和爱好,因此它无法被规范,也不能由命令来完成。”在艾晓明看来,王晓波如此热爱有趣,实为自由故。至于强调智慧和性爱,大意也是如此。




王小波高举智慧、性爱和有趣“三大法宝”,实际上是将写作置于自己生存的时代背景之中。他以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的人》为参照,说马氏对发达资本主义世界的物欲的批判是卓越的,但中国的情况则不同,我们的灵魂被净化,被提升,进入了一个无智、无性和无趣的时代,以扩大再生产的方式不停塑造着中国版的“单向度的人”。故而,王小波身体力行要从单向度的人性灾难中摆脱出来。辞职是一种方式,而写作是另一种方式。


王小波虽有一个“抽象的仇敌”,却不奢谈抽象的自由,而是将自由的观念兑换为智慧、性爱和有趣这些常识性概念,又继而将其转化为文体形式的实践问题,这恰是王小波与多数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显著区别之所在。


他不是一个言必称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却将自由的观念从精英话语中释放出来,推到了公众面前。有感于这点,朱学勤称“王小波热”的出现是“1998年自由主义言说在学理之外的一个意外发现”“自由主义以学理术语费尽万言,亦不能如王小波文学作品更直接更适时”。又说:“1998年言说王小波,不在于他的作品文学含量有多少高低,而在于他第一次以文学作品呈现了一个自由主义的韧性风格,这一风格不仅对文学有益,对从事学术思想者而言,也是一副适时的清凉剂。”




朱学勤言称的清凉剂,大意是指王小波的形而下的写作风格,即“低调进入,同时还能守住必要的精神底线”。换言之,王小波在个体写作这个实践范畴内,展示了自由之于当代中国个体的可能性。崔卫平在1998年撰文分析了王小波的随笔写作,指出隐含于其间的试错逻辑,即不停寻找一种结论的新的可能性,包括错误的可能性。正是基于这种理性的试错逻辑,崔卫平感叹道:“王小波在最大限度发挥他的自由精神时,也在遵循着这种精神所要求的限制。”


做一个低调的自由派


无论是王小波的生存方式,还是他的文体实践,附着其上的自由观念都具有一种低调、温和的品格。崔卫平在阐述王小波随笔文体的自由精神时,充分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称王小波的文章剔除了权威,却“无意把自己弄成新的潮流或真理的代表者,无意把自己装扮成新的救世主及高级文化战略管理人才”。


王小波笔下的那只特立独行的猪,就是一个低调的自由派。它虽然无视人类对它的各种设置,却也无意与这些设置作对抗性纠缠。它冲决出人类对它的剿灭式围堵,独自逍遥去了。这是一只“自私”的猪,它享受着特立独行的派头儿,却不愿充当“解放全人类”的英雄。



| 全家福。1957年春摄于人大铁狮子胡同宿舍。前左二为王小波,前中为王小平。


在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庄园》中,有一只猪叫拿破仑,可与王小波笔下的猪做比照。拿破仑带领其他动物赶走农场主之后,夺取了动物庄园的领导权,搞起了个人崇拜和极权式的政治乌托邦。显然,这只猪以他人的自由和解放为己任,实则是自由的真正叛徒。在奥威尔笔下,还有一只驴,叫本杰明,富有智慧,却默不作声,更像是王小波描绘的“沉默的大多数”。他们对自由的追求以明哲保身为限度,只要人不强加我,我亦不强加人。王小波自称属于“沉默的大多数”的一员,自然也就持这样一种低调的自由观念。这就足以解释,为何他更愿意沉溺在别人看不懂的小说创作中,而视随笔写作为权宜之计。小说可以是一个人的想象,可以天马行空,可以胡说八道,而随笔则必须面向公众说话,要负道义责任。


王小波秉持的低调的自由观念,也充分体现在他对知识分子身份的自我限定。




他不止一次谈到了知识分子的角色问题,并珍视自己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的身份。 1995年末,他在一篇回顾性文章中写下这样一句话:“创造性工作的快乐只有少数人才能获得,而我们恰恰有幸得到了可望获得这种快乐的机会——那就是作一个知识分子。”


正是这种清晰的人文立场,使得王小波不经意间与王朔拉开了距离。从个体的身份特征和文本的话语特征来看,王小波与王朔确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是辞职者和怀疑论者,热衷并娴熟地使用反讽语体,讨厌假正经和伪崇高,不掩饰自己“蔫坏”的文化表情。王小波生前不仅表示了对王朔的欣赏态度,而且直言不讳在某些立场上他是王朔的“追随者”。但不同于王朔对知识分子身份的全面颠覆,王小波则为知识分子辩护。就凭这一点,“王小波热”的出现必然会得到众多知识分子的推波助澜。


但王小波不是泛泛而谈知识分子。他有一个广被引用的论断:“对于一位知识分子来说,成为思维的精英,比成为道德的精英更为重要。”王小波认为,思维之所以比道德重要,是因为它可以赋予个体以智慧、判断力和批判力,是通往参差多态和自我独立的幸福法门。他说:“明辨是非的前提就是发展智力,增广知识。”




通过思维的自我修炼而增知、而明辨、而独立,这是王小波的自我期许。而对于试图充当道德表率、对别人的大脑进行灌输的知识分子,王小波则是深恶痛绝的。他说道:“假若上帝要我负起灌输的任务,我就要请求他让我在此项任务和下地狱中作一选择,并且我坚定不移的决心是:选择后者。”


对别人的大脑进行灌输,无异于对参差多态的扼杀,对自由的背叛,王小波是坚决不做的。这也正是王小波的自由观念的限度所在,有人因此看出了他对启蒙的警惕:“他认为任何一种启蒙姿态的背后都隐藏着一种精英意识,一种凌驾于他人之上、企图支配和影响别人的姿态。”这个说法未必妥帖,因为它极有可能与世纪之交的启蒙瓦解论合流。王小波并不是要瓦解启蒙的立场,而是转变了启蒙的方向——从对别人启蒙转向对自己启蒙。这一点可从他主张发展智力、增广知识见出一斑。



| 王小波墓地,位于北京北佛山陵园一区


不难看出,王小波的自由观念是从内视角出发的,呈现为一种以己推人的、有限度的个体话语。他无意过多介入公共论题,这可从他对随笔写作的怀疑态度见出一斑。他甚至因此推论:“假如说,知识分子的责任就是批判现实的话,小说家憎恶现实的生活的某一方面就不成立为罪名。”王小波的言下之意就是,那些远离喧嚣话语圈的小说家,也在履行着知识分子的批判职能。“不幸的是,大家总不把小说家看成知识分子。 ”


在这里,王小波不仅表达了个体自由的限度,而且阐述了纯粹艺术在这个限度内具有的重要作用。不能不说,这是王小波的自由观念的精髓所在。他不迷信那种过于直接的担当精神,不靠近那种铁肩担道义的公共话语圈,而是主张通过纯粹艺术的途径实现自我启蒙。从当代艺术思潮史来看,这种情况已不乏先例。例如在80年代后期,崔健的摇滚乐带来了一种小我意识,一开始许多人“听不懂”,但它作为一种深层伴奏,与当代中国社会的个体意识的自我苏醒,构成了同一历史进程。



| 1996年,王小波與李銀河於北京。 MARK LEONG


1998年人们议论王小波,其兴奋点就在于自由的可能与限度。但对于这一年的中国思想界来说,他们在王小波身上看到的绝不仅仅是这种可能与限度,而是突破这种限度的可能。换言之,他们固然赞赏王小波的低调的自由观念,但眼下之急,是要把自由的调子拔高,让个体的、温和的、实践的自由升华为公共的、高昂的、主义的自由。许多年以后,有人回顾世纪之交出现“王小波热”并持续不衰的过程,似乎已更加心中有数了。在王小波十年祭之际,李公明写道:“为了争取自由,人不能满足于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有时要当一只愤怒的牛虻,甚至一匹反抗的狼。”

 

若要从头说起,或许还得回到朱学勤在1998年末的一篇文章中写下的那一句话:“1998年,自由主义学理的公开言说浮出了水面,而一些新左派朋友衔尾追击,也浮出了水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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