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懂《小偷家族》的好,要进入是枝裕和的电影宇宙
文:刘启豪
文章授权转载自微信公号 韩松落见好(hansongluo85),原文名为《站在是枝宇宙中心呼唤爱》,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英国著名电视制作人Russell T. Davies(简称RTD)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编剧,英版《同志亦凡人》和《神秘博士》的剧本就出自他手,2015年,他执导了以曼彻斯特为舞台的LGBT主题系列剧《黄瓜》《香蕉》和《豆腐》,《黄瓜》聚焦于中年人亨利和同性伴侣兰斯的生活,亨利在早年间恐惧自己与众不同的自我,压抑了自己的同性恋身份,成年后始终没办法和别人有完整的性体验,兰斯也因为亨利的压抑和排斥转而追寻一个性向模糊的男同事,最后竟死于其手。
▲左,Russel T Davies。
《香蕉》每集都是一个独立的故事,但主角均和亨利的生活有一定交集,可以视作《黄瓜》衍生的独立小传。曼彻斯特被称为英国Gay都,同志生活五光十色,老面孔彼此间藕断丝连,似乎连空气都是暧昧潮湿的。兰斯被同事杀害的那一夜,这些角色嗅到事件背后的恐同气息,不知为何竟齐聚于亨利的家中,开一个热闹拥挤的怀念派对,誓要让杀人犯受到法律制裁。
▲《香蕉》,2015。
那一晚他们聚集于漩涡中心的孤岛上,互相鼓舞,团结起来与滔天的海水对抗,界限、顾虑与隔阂都消弭在摩肩接踵的围炉取暖中,如同天体运行般静默浩瀚的命运之力交汇到了一处。
当我在《小偷家族》里看到被原本家庭抛弃的成员组成了一个怪异又温柔的家,每个人又都仿佛来自是枝裕和曾经的作品时,我忍不住想起《黄瓜》中这因缘际会的一晚来。
是枝裕和戛纳摘得金棕榈,场刊最高分的《燃烧》却落榜,有幸去到现场的媒体人就两片优劣写出一篇篇让人心痒的长短评,不知是谁先提出了“是枝宇宙”这个概念,很快便流行开来。
大ip商业片语境下的“宇宙”和是枝裕和不大相称,但细数他以往的重要作品,我们的确可以把他列进一辈子只拍一个故事的导演队伍中,比如《步履不停》和《比海更深》,两部电影的主角均是由阿部宽饰演的中年无用男子,家庭设定几乎一样,前者是由母亲逝去,有许多小心愿未竟引发的“人生慢一拍”之叹,导演与主角站在同一个位置上感悟生活;后者则是对平淡生活的回甘和宽慰,没用的中年人在台风到来的晚上理解了亲情的羁绊和存在的理由,是枝裕和变化为儿子或旁观者,尝试理解并原谅自己生命中那个庸碌沉默的父亲。
▲《步履不停》,2008。
总结起来,我们发现是枝裕和的电影中经常会出现:
一个温吞、懒散、不上进的中年人。一般由阿部宽饰演,角色名一般叫良多。
一个大智若愚、手艺很好、懂很多“生活小妙招”却暗藏一丝狠辣的母亲。一般由树木希林饰演。
一个沉默灵透,有时天真有时坚毅的儿子。如果不是独子的话则排行老大。
一个努力生活,精明老成的姐姐,嘴很利。
一个知性美丽,对中年人本人有一点点怒其不争的妻子或前妻。
可能有一个没本事的姐夫,或者其他的孩子。
无人知晓:我逐渐成长,没有人可以亲近
是枝裕和在戛纳访谈中曾说:和《无人知晓》一样,“愤怒”大概是我在拍这部影片时所背负的主要情绪。自从《步履不停》开始,我就拼命地想要深挖下去,将自己禁锢于人性主题,在拍完《比海更深》之后,我决定不再一味地将自己的视角局限于此,而是应望眼社会,可以说,我是回到了我开始的地方。
看过《小偷家族》后重温《无人知晓》,最让人惊讶的还是祥太与明这两个少年如出一辙的清澈和勇气,祥太与小女孩由也说的那句“学校是给那些不能在家学习的孩子上的”和《无人知晓》中的母亲安慰大女儿京子“学校没什么好的,而且还会因为没爸爸受欺负”语气何其相似。还保留着戛纳史上最年轻影帝头衔的柳乐优弥已经长大成人,是枝裕和不知道又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饰演祥太的孩子,两人的气质简直可以无缝对接起来——还是无法支持一家人生活的明和姊妹们各自分散,不能适应福利院或寄养家庭的生活,明改名换姓后找到了和自己境况相似的边缘人,和他们一起组建了小偷家族。
▲《无人知晓》,2004年。
还发现一个很有趣的地方,明和姊妹们的生活虽然窘迫至极,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偷过一次东西,即使是在被结交的不良少年威逼的情况下也没有越界,偶然结识的知己富家少女纱希靠陪陌生中年男人唱K赚来钱给明,被明恼怒地一把推开,他带着被击碎千百次的自尊在马路上疯狂地奔跑,然而并不能逃离这个糟糕的世界。而《小偷家族》的开场,便是中川雅也饰演的中年人治带着祥太在便利店偷窃,配乐狡黠且富有节奏性,祥太神情轻松自如,简直是在享受这个过程,直到后来他说出那句“放在架子上的东西,是不属于任何人的”,看客才晃过神来,这毕竟还是一个混沌尚未觉醒的孩子。
祥太成长于这样一个局促但温暖的家中,终于无可避免地与偷窃的观念发生了分歧。温柔的商店老板劝诫他“别让你的妹妹再干这个了”,给他种下了反思的种子。明能够在没有经济来源的情况下坚持本心,也得益于便利店员工的帮助,开始是那个木讷安静,总是在学习卷塑料袋的大姐姐,后来是按时提供过期寿司给他的小伙子。
▲《小偷家族》里的祥太。
温情陌生人的存在并不能拯救明的家庭与负担,明与祥太落入社会制度构建的深井之中,旁人无论再怎么热心,那帮助也如同从井口扔下的物资,只能起到一点点安慰的作用,有时甚至化为砸向他们的石块。《小偷家族》延续了是枝裕和在《无人知晓》中表现出的冷静克制,以及直指社会问题的辛辣目光。结尾由也回到不爱她的父母那里,清唱在小偷家族中学到的歌,像极了亲手埋葬了妹妹的明在春天再来的时候,和余下姊妹们拿寿司回家路上的嬉闹。
如父如子:你知道spider man是蜘蛛吗
被调查人员问道“为什么要教他们偷窃”的治先是语塞,然后怔怔答道:“我就只会这个。”但其实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教会了祥太很珍贵的事,可乐饼蘸泡面汤,青春期性知识,始终不肯叫他爸爸的祥太在一切崩塌之后与他再见一面,足以说明二人之间的联系,祥太说出的两句话可谓惊心动魄,“他们说去找你们的时候你们已经准备离开了,是要抛弃我了吗?”“我是故意被抓住的。”
分别时,祥太在车上用口型说出那句无声的“爸爸”,混杂着认可,感谢和告别的复杂情绪,那一幕催泪至极。
▲《小偷家族》里的“父亲”、“母亲”和“女儿”。
什么才是真正的父子?《如父如子》的主角中产精英良多(福山雅治)是在与平民父亲斋木雄大(中川雅也)的对比中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职与自大,“我们家是希望培养出任何时候都能独立一个人的风气”,“有非我不可的工作等着我去做”,这与雄大“父亲也是一种没有人可以取代的工作吧”,“孩子其实就是时间”的育子理念截然不同,良多会有这种态度,也并不是金钱产生的傲慢,而是受自己早期家庭的影响,直到他受到雄大的开导“你不必和上一代一样”,才从内心深处涌起了改变的欲望。
良多与治二人的不同之处在于,良多与儿子之间的关系是“强”的,和世界上无数貌合神离的父子一样,他完全可以用紧绷的方式在沉默中与儿子渐渐分崩,那变异了的羁绊也不会断掉。治作为一个底层男人,养育自己的子女对他而言太过奢侈,于是他捡来别人的,他和祥太、由也的关系都很“弱”,这种超出自己生活能力之外的渴望不意间真的得到了满足,对他而言已经没有遗憾。
▲《如父如子》,2013年。
庆多第一次到斋木家寄宿,雄大笑眯眯地问他,你知道Spider Man其实是蜘蛛吗?影片的最后,庆多也向良多抛出这个问题,良多温和地回答,不,这是第一次知道了呢。
孩子反过来教会大人什么是父子,这和安藤樱饰演的信代所说的那句“生下孩子后就自动成为母亲了吗”不谋而合。前者是父亲蓦然回首后的个人领悟,后者却以锋利深刻的语调对社会儿童保护法,父母监管等制度发出了诘问。
海街日记:烟火大会后,世界分崩离析
柴田一家逼仄的生活中,那场遥远的烟火是为数不多的几道曙光之一。他们共坐在屋檐下,抬起头望向天空,但只能依靠声音自行发挥想象,烟火真正的样子是看不到的。
和《海街日记》四姐妹穿着和服放烟火的那场戏比,这一幕简直惨淡至极。这也清晰地表明了《小偷家族》极具野心的社会议题指向,细究起来,《海街日记》也是一个重组家庭——具有母性的大姐收养了同父异母的小妹妹,是什么造成了两个家庭间的差别?
▲《海街日记》,2015年。
《小偷家族》的前七十分钟,是枝裕和构建出一种温馨的,衣食无忧的看客乐于见到的底层生活图景,这个怪异的家庭完全无视血缘关系的束缚,为自己选择亲人,偷窃动作本身也是一种对社会制度恰如其分的叛逆,他们或许在原先的环境中曾深深地被伤害过,但仍然能构筑起一个相对稳定,拮据而暖心的家庭单位,不会用极端行动报复社会,也没有任何向上层阶级流动的想法,像是阴凉翠绿的苔藓,没有怨言地点缀着不见光的角落。
但毁灭性风暴来临后,掀起的龃龉让许多观众完全陷入失语。以为被遗弃依靠着奶奶生活的亚纪在真相前震惊到不能相信,奶奶去世后,信代和治直接把她埋在屋子里,就为了继续领那份养老金。
▲《小偷家族》里的安藤樱。
那份艰难条件下积极生活的滤镜被一把抹去,暴露出和谐关系之下无处不在的利益考量,是一种更加深刻和残酷的真实。一方面,导演用精心铺垫的反转警惕观众不要沉溺于这种各安天命式的底层想象而自我麻醉,忽视自己生活中的客观优势和社会责任,另一方面,信代所说“不是我遗弃了他们,我是捡回被遗弃者的人,遗弃他们的另有其人吧”并不将这个家庭描绘成一个演技高超各有所图的黑洞,依旧保留着他们为人的尊严。
我们看到被工厂炒鱿鱼的信代与治在大雨时久违的亲密,信代背上还粘着一片吃荞麦面留下的咸葱;亚纪在风月场所邂逅了一位不会说话的四号客人,把他放在自己心上特别的位置;由也与信代的手臂上,竟然有着完全相同的伤疤。
被金钱等级制度压制到快要窒息的柴田们靠真诚与毅力挣扎出了一丝喘息的机会,治看着乘车远去的祥太,忍着眼泪徒劳地向前追,因为在蛆虫的算计和肮脏中,仍能孕育出纯粹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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