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 │ 为自己而战与为主子而战

读【美】斯东《苏格拉底的审判》（董乐山译）至第四章，有这样一段话：

民主的来临为雅典带来了另外一个好处。它增强了军事力量，因为自 由的人在保卫和扩张他们的城市时，由于觉得这个城市的确是“他们自己的”城市，打起仗来就格外忠心和勇敢。这是希罗多德（公元前484～公元前425）在他的历史著作里解释公元前5世纪上半叶雅典人在抵抗波斯帝国的多得多的军队和财富时所以取得节节胜利所得出的教训。

希罗多德写道，波斯人是用鞭子抽打他们的士兵到战场上去的，而希腊人，特别是首当其冲的雅典人是作为自由的人打仗的。希罗多德说，“雅典的力量就这样增强起来，而且有不止一个，而是有许多例子证明，平等是一件好事；雅典人在暴君的统治下时，打起仗来比他们的邻国的人好不了多少，但是一旦他们赶走了暴君，他们就成了最最优秀的”。

希罗多德补充说，在暴政之下，他们都是胆怯的，他们是“为主人工作的人，但是他们一旦获得自由，每个人就会很热心地为自己努力”。

以雅典人为首的希腊联军以少胜多，打败波斯帝国的庞大军队，原因有许多，比如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在公元前480年亲率三百勇士，面对几十倍于自己的波斯军队，在温泉关奋勇作战，阻挠敌军三天之久，在让敌人付出近两万人的代价后，全部壮烈牺牲，其英雄气概直冲云霄，永垂青史。比如雅典人善海战，在萨拉米斯海战中一举击溃波斯帝国的海军等等。

然历史之父希罗多德独独拈出雅典人之所以能勇敢作战，取得最终之胜利，是因为他们是作为自由人，为保卫自己的城市而打仗的。相反波斯帝国的军队虽人数众多，其士兵却是被鞭子驱使着走上战场的，誓死保卫自己的家园，与被鞭子驱使着去侵略他国之领土，其巨大之反差不言而喻！

看到这里，不由想到秦末的一支由服劳役与奴隶组成的军队之遭遇。当周文率领几十万起义军打来时，

秦令少府章邯免郦山徒、人奴产子生，悉发以击楚大军，尽败之。周文败，走出关，止次曹阳二三月。章邯追败之，复走次渑池十余日。章邯击，大破之。周文自刭，军遂不战。（《史记·陈涉世家》）

“人奴产子”不难理解，即家奴所生之子。而郦山徒则是指在郦山被罚服劳役的人——

作宫阿房，故天下谓之阿房宫。隐宫（宫刑）徒刑者七十余万人，乃分作阿房宫，或作丽山。发北山石椁，乃写（倾注）蜀、荆地材皆至。关中计宫三百，关外四百余。（《史记·秦始皇本纪》）

也就是说，章邯所率领的大军，是由在郦山服劳役者与家奴所组成，其数目不可谓不庞大，刚开始，其战斗力似乎也颇为可观，一举击败了周文所率的数十万大军。非但此也——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击赵，大破之。当此时，赵歇为王，陈余为将，张耳为相，皆走入巨鹿城。章邯令王离、涉间围巨鹿，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粟。（《史记·项羽本纪》）

先破楚军，又败赵兵，这支由服劳役与奴隶组成的军队可谓战无不胜矣，直至他们遇到了西楚霸王项羽所率领的军队——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还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两万渡河，救巨鹿。战少利，陈余复请兵。

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秦将），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

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侯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

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同前）

在此，太史公极写项羽破釜沉舟战术之得当与勇敢，但请不要忘记，项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所面对的，毕竟是连战连胜之几十万的秦国大军，“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

作者在此并没有写与楚兵对垒之秦军如何，但从那些作壁上观之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即可想见面对气势如虹之楚兵，秦军恐怕是个个胆战心惊，无心恋战。

而楚战士之所以如此，除了拥有勇猛之统帅项羽外，还因为他们不是被服劳役者与奴隶。

而秦军则相反，虽则当初是“免”除了他们的徒刑，给了其自由人的身份，然毕竟是在为当初惩罚他们的主子作战，当面对乌合之众时，他们也会貌似强大，然一旦遇到“呼声动天”“一以当十”的楚兵，其心理就彻底崩溃了，他们没有理由誓死去保卫曾经的主子的！

在这一点上，他们颇类波斯帝国那些被鞭子驱使上阵的士兵，而项羽统领的楚战士则像那些为保卫自己的城市而战斗的雅典、斯巴达战士！虽然它们地隔万里，时隔二百七十余年。

为自己而战，与为主子而战，两者有天壤之别，不可不辨也！

二零二零年十二月一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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