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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纵火+翼装飞行+潜迹十里洋场...... ▍殷晓媛 ▍阿列夫零【二】

殷晓媛 百科诗派 2020-09-09


阿列夫零【一】


#Daleth#

 

时间:40年代 坐标:老上海

 

“等他写到第一百部小说,我就带你去跑马场见他。那部小说叫《大光明的黑方匣》,里面你是公共租界棉布行掌柜,一个狡狯的小人物,英国人的走狗和探子。所以你是装哑而不是真哑。岑先生一见到你就能认出来,而你自然就说得出话来了。”

岑先生,其名不详,三四十年代上海滩著名作家,早年在洋行做翻译,头发稀疏而妥帖,脾气暴躁,常常叼着某个联络官定期送来的茄力克,猛然推开二楼小窗,用上海话夹杂着法语痛骂聒噪的茶楼老板,或者冷淡地示意打发走穿素绉缎双滚边旗袍、言语透着势利气的女访客。据说,这个联络官之所以贿赂他,是为了请他笔下留情,把自己在《老城厢报》上连载的小说《邬达克的秘密之行》中的角色——一个鸦片成瘾、最终被爱国人士暗杀的、令人不齿的汉奸,改成一位机智利落、出入近贵的体面人士。

哑巴的储物间只有被单宽,却塞满了岑先生生平著作,巨细靡遗,从早年“鸳鸯蝴蝶派”式的脂粉之作,到突受丧偶与人生变故后写出的“弄堂悬案”十七卷,其后逐渐确立个人风格,《工部局之夜》《穿过白尔部路》《黄金热潮》《一张银盐照》等名作都是在30-45岁间问世的。

“这是第九十七部,快了。”奚伯说。他拿起大衣和手杖出门去。他通常跑马观花,一日间跑遍跑马场、霞飞路上的俄侨商店、在海关大楼附近的戏楼和某个密友见面、然后去销金窟挥霍一番,再坐着轿车回来。他走前会留下一张精确到小时的手绘行踪图,似乎哑巴需要知晓所有细节一样。但其实哑巴通常一早就把它们和旧报纸扎成一捆生了煤炉。

这一天,奚伯没有回来。哑巴第一次出了门,裹得严严实实像个小偷,站在燃气路灯下。那天的风锋利如裁纸刀,空中飘着似雪非雪的黑色烟尘。

第二天、第三天,哑巴照旧望眼欲穿,他的黑色轿车仍然没有出现。

哑巴想,他应该去跑马场找岑先生。他没有像样的一套衣服,于是撬开奚伯的房间,翻出了他的西装和皮鞋。

“是你?”岑先生惊讶得圆框眼镜差点从鼻梁上掉下来,“你不应该至少老二十岁吗?”他神经质地低头瞥了一眼那块已经有些磨损的梅花表,似乎对时间产生了疑惑。“死去的人就应该好好安歇。”他说,“至少,不应该在续篇出来之前到处招摇,这很不妥……你怎么一副饥寒交迫的样子,让他们给你来碗豆浆。”哑巴怔怔地坐下,开始狼吞虎咽啃大饼。

“这身行头没错。”岑先生掏出一盒瑞典凤凰洋火,点上了他的茄力克,“你是我四十三年前《伊尔底斯纪念碑》里的小人物。你等等我,我们得聊聊。”

岑先生走进马路对面的大饭店,和一个侍应生打扮的人说了几句,取了一本杂志,当他准备再次穿过马路的时候,疾驰而来的一辆轿车撞倒了他。黑色车身,和奚伯的那辆一模一样。




“Zadkiel,赶紧穿好鞋,跟我去实验楼。”

“为什么?”

“我们去放火。”

Zadkiel仿佛看到某种滑稽剧情似的,捂着眼哑然失笑。这男孩留着两侧剃短、顶端蓬松波浪发染成奶奶灰的莫西干发型,还戴着一只黑金耳环。

“这是什么表情?你不应该感到……血脉贲张吗?”

“我们昨天已经放过了,老妈,你不记得了?”

“什么?我们已经烧掉了实验楼?”

“Not exactly.” Zadkiel递过来一个黑色会议板夹,上面别着一张打印的量表,多个项目已经用钢笔打上了对勾,每一栏都附有Aleph的亲笔签名:

起始端点:放火中止/未遂后1小时

终止端点:再次实施放火行为之前1小时

 

请选择相关因由(可补充):

A.中止:Zadkiel父亲、摩根士丹利投资经理因内幕交易行为败露被批捕,Shin与Zadkiel接到警方电话中途折返。

B. 中止:Zadkiel前一日与校橄榄球教练发生争执,独自留至傍晚,趁其在游泳馆游泳时潜入更衣室撬开柜门剪碎其衣物,因而错过校车。未能与Shin如期实施放火行为。

C.中止:暴风雨导致路边大型灯箱掉落,撞击Shin住宅西南侧,导致窗玻璃破碎、屋檐及墙体不同程度损坏,并发生漏电。故Shin当日全天监督工人修缮,未曾离开住宅。

D.未遂:为规避大楼安检系统,Shin唆使Zadkiel拆分打火机,丢弃火石(实验室仪器中有可拆卸火石),外壳与内胆由母子二人分别携带。其部件通过X光机时引起安检员注意,在进一步手检中被查出。

E.未遂:二人黑入监控系统并破坏烟感器后,将金属屑及铝箔放入微波炉加热,起火后试图引燃纸品仓库时,被返回取物的保洁员撞见,由于其报警而未遂。

F.未遂:值班员半夜多次被恶作剧骚扰电话惊醒,无法入睡,遂出门巡逻,发现火情后第一时间报警同时组织扑救。

G.未遂:Aleph通过精确计算Shin放火可能发生的时间段、位置坐标和实施方式,预先安排安保人员蹲守,同时制作了本表,以便在事后向Shin证明放火企图的不智与徒劳,及“脚本前定主义”之不可变更性。

 

“那一小时是什么意思?”第二天一早,Shin把量表拍在Aleph面前桌子上。

“很简单,人的意识空间并不是连续的,因为我们需要睡眠。我们可以把人的意识线看作存在等距间隙的思维与感受的集合。事件的原理完全相同,只是它们的间隙要小得多,像康托尔集可以不断细分,直到小到你可以忽略它们,或者用格式塔心理学所谓的‘完形法则’弭合它们。为什么你毫无可能实施放火?因为你有意识的‘现时’总是介于两次放火企图之间,这正是我们的强项——合理设置脚本端点。”

“虽然被你卡在了放火的肇端和终结之间,但仍不难看出个体对于事件留下的的痕迹,比如A、B和D等选项中,都出现了不利于放火的随机参数,它们和我的丈夫和儿子有关,而男性的Shin则不具有这些。这就是‘我’存在的证据。”

“它们的关键帧往往位于更小的间隙。”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这个故事是你写过的最自作聪明的蹩脚寓言,你洋洋自得地向读者‘揭秘’:奚伯其实是孤独的哑巴小时候看过岑先生的小说后幻想出来的朋友和守护者。这远远超过了‘完形’的范畴,他的幻想在毫无现实支点的情况下整整延伸了十几年。”

“你是不是没有看过《美丽心灵》?”



#Kaph#

 

时间:2012年 坐标:挪威 松恩峡湾(Sogn Fjord)


“那时刻雾气如同一道逃逸的薄虹钻入群峰长出暗影的busts(原谅我除了雕塑实在找不到贴切的词汇形容它们跌宕的曲线)之间,仿佛从它们浓如水粉的雪顶上剥脱下来的气息。而我驾着蓝白小船,独自穿过奈勒伊峡湾(Nærøyfjorden)的巨大钴玻璃平面——即使用Geir留给我的婚戒,也无法在那与冰川衔接的冰冷表面划出一丝痕迹。”手机屏幕上,来自Henrike的短信。凌晨4:27。

Loke推开窗户,仿佛蒙着一层粉丝细纱的太阳悬在山坡一片鲑鱼状亮色上方(此时正值极昼时节),而明暗分界线下白色和红色的小木屋则仿佛沿着阴影生长的蘑菇丛,还沉浸在鸟类无法下潜到的阒寂中。

“Kjell,一觉醒来发现Henrike不辞而别,什么也没有带,刚才发来一条奇怪的短信,手机已经打不通了。”

然而Kjell的手机并不在身边,他此时正在翼装飞行的起跳台上,穿上他的红色翼装。Henrike喜欢这一套信号旗红(虽然在逆光中其实偏梅红),而Loke则喜欢蕉黄,于是他便有了两套装备。“我已经不习惯在大地上行走了……二十八年来,我是如何在没有翼膜和气囊的单薄中无数次踽踽而行在斯堪的纳维亚冷风中的?”某天在酒吧嘈杂的黑金属中,他对一个吧台旁陌生人喊道。

他戴上头盔,检查GPS定位器。“今天有雾,能见度比较低,建议大家雾散后再起跳。”几位飞人队友在一旁打扑克。Kjell俯瞰中的峡湾,山尖被雾光染成流沙黄,一圈比流域明亮的孔雀蓝,边缘带些石黄和朱鹮色,一直从他脚下峭壁延伸向叠嶂山影罅隙中。那一瞬间,他便在一种犹如奔赴初恋的冲动中起跳了:他以浮潜的姿势向那一带从两翼向河面合拢的云洞疾奔而去,身后拉起橙色的彩烟,他贴着峭壁呼啸而下,又贴水飞升;他宛如云雀精确地穿越深涧,轨迹如一根闪亮的棉线从回声潺潺的瀑布上拉过;他看到自己的投影从鹅黄的草地和冰面般的水域上空掠过时仿佛一只巨鸟……当他在御风而行的快感中,滑翔着从一座尖塔旁贴身而过时,突然几个灰点从左侧窜出,是一群欧鸽,在逆光中带着风声骤然闯来——他急忙向右避让,却突然失去了平衡。他在空中失控地翻腾了好几圈,朝地面冲去。他焦急地试图拉开降落伞,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猛撞向一座教堂的尖顶……

“谁是最强铁三角?”“Kjell,Henrike和Loke!”那是阳光明媚的日子,年轻的Henrike穿着宽大的白衬衫靠在水边阳台上,手里举着一瓶啤酒。那时她还不曾认识未婚夫Geir,更没人预测得到这个温情、擅于烹调鳟鱼的男人会客死他乡……

电话响起,铃声是《Running Up That Hill》,Henrike喜欢的《吸血鬼日记》中的插曲,通讯录中她的专属铃声。Loke按下接听键,听到的却不是Henrike的声音。

“这里是警察局,请问你是机主的亲属或朋友吗?……”

手机从Loke手腕边滑了下来,仿佛这是一个永不结束的慢镜头。


“你真行,竟然写了一个‘全军覆没’的脚本。”万人体育场观众席上,Aleph和Shin一人一听San Pellegrino苏打水,正在观看有Aleph女儿参加的板球大赛。这可能是这座城里灯火最集中的地方,沸泉中带着白雾裂开的水泡。

“Loke还活着——当然也是暂时的。不是吗?每个人都要死。”Aleph盯着那些从身旁过道走过、手里拿着士力架或袋装坚果的人说。所有人都是半透明的,乳白色数据绷带般缠绕他们头部以下每一寸裸露的肌肤并持续流动着——这些都是他和Shin创造出的人物,除了他的女儿。“瞧那边,有个酷似拉丁舞男的小伙子正含情脉脉盯着你。”

“得了吧。”Shin摆弄着手上巨大的拜占庭古董戒指说,“按照辈分,他们都是我的儿孙后裔……我不理解,女儿最重要的毕业赛,伽玛为什么不陪你来?”

“她说,两个人坐在空荡荡的体育馆里,看着孩子和一群脚本写出来的虚拟人物过招,不能再悲哀了。”Aleph尴尬地喝了一口汽水,“聊些有趣的吧,比如我来猜猜,那边穿白夹克的长发倜傥男是你哪部脚本里的角色……《圣·帕特里克节过客》?《五月勃朗宁》还是《南迦巴瓦》?”

“他不是我脚本里的角色,是你的。你忘了?前年冬天你写的《质谱仪》里的猎艳高手,冒充科学刊物主编、风投商和领事官员的超级骗子。”

“我怎么完全没有印象?”

“因为你创作他这段故事,是我写出来的。那个脚本叫《阿列夫零》。”

“脚本里还发生什么其它事情了?”

“你死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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