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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谦 ▍在语言孕怀的国度【组诗】

孙谦 百科诗派 2020-09-09

 

被赠予一朵金蔷薇。我当然记得

四十六年前与你的相遇。那本纸张灰褐

不见了封面封底,像一抔毫不起眼的

尘土般的小书,将我的黄土高原

渭河倒影,与你的白桦林和涅瓦河白夜

连在一起。那时我尚未无望理解灵魂

对爱是何物也所知甚少

你的语言,{内心低语}将我带向自由之境

在我的灰暗生活之核,植入了

一种微眀的光泽,允诺我被时代劫持的身心

享有仅存的青春。尽管鬼魅继续荼毒

尽管苦役般的劳作使我变得羸弱

但你让我因活着而珍爱

且承受那活着本身的重负

和它照亮的爱。我当然记得

那被海浪扑打的摩崖题词,记得那盏

在风雨飘摇中度量沉思的航标灯

回忆是一件让人丧气的事,但回声

却使人着迷。我能清晰地听到

梵高与他的孤独,在颜彩中彼此充饥的声息

安徒生在童话中平衡自卑,与遐思的诉说

作为时间贵重的衡量

那朵由金属向语言转化的金蔷薇

悄然引出灵魂之幽径,在一位探访者

被排斥在他的故地之外的迷惘中

也在一声晚祷钟声合成的一滴泪水中

我听到了诗歌隐隐的回响

那生长于白杨飞絮,池塘星光和雨滴孤影

更是生长于尘埃泥泞中的诗歌,让我出离于

盲者的生活,在踯躅荒原的无助中

辨识光阴隐约可见的秘密

 


 

手边这些诗卷,翻到之处

尽是一片冬雨。黑霉的气味

自出租屋的死角生发,弥漫呼吸

江南还会继续它,墨迹渲染的守望

梅花首当其冲,于黑白时辰中变红了

在这座商业城市的一隅

江边绿地上,一望过去尽是梅花

而痼疾之痛,和精神的铁锈,让我疏离美

且莫名的,被一种永逝之思携裹

永逝便是持续一生的变故吧

是瞬间呈现,又被瞬间带走的一切

是相望消失,又永不再现的所在

一位老友约我去就近的一个城市看他的画展

他说我们都老了,我说我们早该

见上一面。他一直在画远古石刻岩画

那些赤身裸体翩翩起舞的人

和那些头上顶着巨型角枝奔跑的牛羊和鹿

处处带着太阳的气息。他们的太阳

一直持续了六千年,至今让我不敢直视

他们无暇的欢乐,在一只盛水的陶罐

或一支土埙吐露的声音里,积满了

所有属于时间的阳光

包括他们之前,之后的,但与我们无关

他们明白在他们之前

和之后的时光里,阳光的世界从未存在过

 


 

你的罗格斯,并非无明

但却是幻影中的幻影

是在一本永未完成的书中

游离在外的章节

你熬夜苦作的酬劳

是时空被好奇心发现时

却沿着阳光下的钟声

或月光下的夹竹桃花丛,隐去

消失不见的就是明证

无从寻迹的就是存在

八百年前,也就是今天

羊皮纸的镀金书

也就是一本胶版印刷的纸书

拉丁文,也就是蒙古文

世界在一面镜中的影子里

返回清澈,却又浑浊的源泉

成吉思汗的马蹄铁

与他的舌头一样,发出号令

那个哥特富豪亡灵的忧虑

与他口中含着的罗马金币上的

凯撒的忧虑,几近神似

一座中世纪修院丢失的银十字架

为去向不明的事物

闪着并非多余的隐秘之光

你递给我一本魔书

想告诉我,独角兽的无名住所

在牠经过的沙土地界

早已被牠的蹄迹抹去

你想给我说,天堂的缘遇

在某个人踏上去往天堂的阶梯时

那阶梯就已被上帝抽离

你还说,就在你那儿

天堂是一座图书馆的类型

就让世人在书卷中,受煎熬好了

没准有人能在你

失明的双目填满的星辰里

轻触宇宙之光的琴键

 


 

在真爱中,不该忘怀的,你被遗忘 

像大海里的一只漂流瓶

像遗落大地的一把天国的麦粒

 

你这个颗生长了五十年的麦粒{中国心}

在结出金麦穗之后的暮色残年

被一个时代语境,移到虚无之邦之外

 

你的上帝因你,受着煎熬

带着蓝眼睛的海,头上的光环和语咒

在你的骨灰上,徒然练习绝望

 

在将近七十年后的一天

在四周的遗忘中,我蓦然发现你

与你的蓝眼睛,对望这个春日

 

你怀着的圣水的渴望

带回来这,光线飘忽的黯淡午后

与我一起分享,最大的过份

 

江南坟园,荒草杂乱而轮廓模糊

天雨落尽流逝的时光

仿佛你说,要记住尽头的天国

 

但我茫然,灰暗云层罩着丛林

树冠上的每个叶片,都因之而颤栗

那在香樟树上鸣唱的斑鸠,我听做了杜鹃

 


 

大秦帝国精通一部商君书

来自幽深野心,助推王权膨胀

沉溺酷吏的暗影游戏

忘记了自己,是和牺牲一体

从未出离冰雪意志下的

雪{血}崩、泥石流和火山口

陡然升高的鹰隼之翼

在半途落地,转换黄金和火焰

畅然销魂的峻法严刑

遇上了礼物般逼真的烈马

五匹烈马中间的光荣祭牲

这小小猎物的气血,瞬间崩散

染红太阳底下的骄傲和土石

俨然至高无上的凶残波澜

在冒险为人加冕神的衣冠时

便与逼真命运遭遇

这雷电在天空惊讶地盘旋着

穿过蛛网织就的自我心魔

击碎了无知觉的时刻

 


 

这礼物来自死亡之地

四方形的小砖块

于青瓷的色泽中散发着的橄榄

或月桂的淡淡香气

似乎照见了,季风在废墟中掠过的灰郁日子

凡真所在

这以温情膏脂的制作

竟牵系着世界之心,最悲凉的部分

伏尸海滩的男童艾伦·库尔迪

在断垣残壁间歌唱天籁的失明女童

在残照穿行的破败家中听留声机的白发老叟

当撒旦和凶龙,绕着日月之影出没之际

神明昭示的天堂,没有位置

抚触这小小的消耗品

让它亲近脸颊、手肘和膝盖时

那些血泪书写的时辰

也是我的一部分

而诗,“诗是适时的哭泣*”


*此句出自华莱士·斯蒂文思《纽黑文平凡的夜》

2018年12月21日有叙利亚的朋友赠送三块土法制作的阿勒颇香皂,感发而作。

 


 

牠的眼睛半睁半闭,瞳仁里的

光线消失。它的眼睛曾经

一颗是蓝宝石,另一颗是

黄宝石。一颗曾经映着我蓝色的

心情;另一颗映着我黄色的神态

 

牠的眼睛半睁半闭,瞳仁

变成了两颗乌石。一颗是蓝色的

乌石,另一颗是黄色的乌石

一颗对我的呼唤置若罔闻,另一颗

对我眼里的光线视而不见

 

牠的眼睛半睁半闭,乌石的瞳仁

收束了黑暗中仅属于猫的

磷光,灯光里仅属于猫的色彩

阳光里仅属于猫里的映象

而牠躯体的雪白,竟也是惨白

 

牠眼睛乌石的瞳仁,黯然

收走的那唯一的时光中

独独把我留在了那里,独独把我

留在了这漫长的冬雨里

 


 

这无名墓园野草丛生

我在此间穿过时

发现了一支蓝色花

我叫不上它的名字

也不知道它的孤独为谁开放

暮云在山谷尽头的天际

涂抹着一片几近抽象的油彩

就像我最近才看到的

某个儿童的涂鸦

一阵野鸡鸣叫的回声

在草树与土崖间

不着痕迹地遗落

亮光在迅速收束中

沉降于我心脏的血液

我依稀认出了你在我心中

如最初的星星在天际的位置

 

 

原边的稠李花开了

冥思探出坟墓而出神

那骨殖,那水晶

那雪色,那寒光

自黄土的冥思升起早春

 

当属于最后的平静

一直被劲风摇撼

将灰暗之光卷入虚无

燃烧背负的幻影

当时辰羞怯的脸

和苍穹撒下的灰烬

为探视亡灵者引路

从伤逝里生发一个中心

 

那来世的惠临中缺席的

那顷刻间醒来的

和那永世不再醒来的

我们能说出什么

三只乌鸦鸣叫着

放松了晌午的神经

 


 

当他将那片,从河里捡起的

瓷片擦洗干净,看到一只青鹤的喙间

正叼起一只青鱼。这个画面

重叠于他刚刚见到的

真实景象。不过那只鹤是飞起的

现在,阳光照在青花瓷片上

让他的迷茫,与血缘里遥远的

不可正视的某物同时显现。那曾在

黑暗中被命名的清脆一响,就在这儿

 


 

到处西风的香樟气息

繁嚣一过如年

江岸徘徊的孤鹤,闻声惊飞

水波轻漫它白色的排泄物

风倏然拎起,我血液中那条蛰伏的

根,它牵连着

另一个遥远水域的光阴

和风声

 


 

正月,雨后初晴的一天

我在稠江边混合着水气

和花香的梅林,独自漫步

好像第一次,和梅花靠的这么近

微风中落瓣的激动,也是这个时辰的

一对对恋人飘荡在空气里

一阵阵孩童的叫声

和着斑鸠的鸣唱,呼唤着未知

我想起古人亲近梅花,总要踏雪而来

在苍白中放大眼睛里的一团火

江南没有雪,让我通过寒凛传导芬芳

一朵云从头顶上姗姗而过

罩着时空疲倦的影子

 


 

早春的雨丝,在昏暮中编织呼吸之网

你的呼吸无意练习从锈铁中提炼语词黄金

淫雨不息,长久游荡

模糊了世间和阴间的界限

那引导你的现实,不是象牙塔

或隐匿其中的舍利子之光

但冥想的闪电击碎了镜子

将夜的脸影,越来越深地嵌入墙壁

当来自时代的梦境

如漫上天国阶梯的大洪水

于这个儿童酣眠中张开的眼睛里

慢慢地退至大海夜诵的暗涌

当黑暗中越发闪亮的,在那儿

静谧的大海,双手捧出一抔时间的骨灰

在那骨灰之上,一缕曦光返照混沌

 

 

你所不知的毁灭在那儿

在皱巴巴的嘴唇干裂出血的大地上

也在牛犁失耕的田垄间,被风猛烈吹荡的野烧

从地底蓦然升腾而起,带着漫天烟雾

 

你在一个枯涸的冬季,因梦想加深的双倍虚妄

而投身于那个火势,跨越秸秆、荒草、坟墓、岩石

和着深广的无意识,超越黑暗自身

向着一片广袤的和平林地,呼号着扑了过去

 

当旷世的险峻卷裹有形的锋刃,有形的雪

有形的月亮,和时间最后的疲倦

将一支歌,一只凤凰,和一个人神重合的偶像化成灰烬

这黄金的舞蹈,只是跟随失语者的脚注

 

 

迄今为止,你竟是那个不能发出声音之人。确然,你的每一个声音的阴影下,都有一个魔兽把守在那儿,与广大无边的不能发声之人同处一境。

当钟楼的时钟,从时针里滴落它毒汁到你的喉咙;当你梦魇的惊惧被一双手卡住脖子;当你走上万丈深渊之上的玻璃桥,魂飞魄散地向下张望;当你迷失在幽深密林,或置身月光悬崖而黯然失神;当你在雷雨滂沱的荒原,不再记起语言之链与天宇的联系;当你在那个语言的禁忌中,将被打落的牙齿咽到肚里。失声就此发生了。

声音的险恶,仍高悬在天地之间。而失声者能在那个失去的声音中,消失的了无踪迹吗?

黑煤的讲述和黄金的喧哗,想要使谁得救。如若,你口中含着被尘土追赶的光,你怎能对发声心不在焉!

迎春花、海棠花和玉兰花已在淫雨的合围中,发出和声了。斑鸠、乌鸫和白头翁在那声音的意识里,并不示弱。如若你的聆听能给神经松绑,你怎能对发声心不在焉!

即便在蝾螈栖身,游蛇窥伺,磷火闪烁,根茎腐烂的那儿,寂静的发声,也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呀!你怎能对发声心不在焉!

你要在一个声音中看清自己吗?或许那声音什么也不给你看!它既不允诺乐园,也不允诺风暴。它只为字词和音节,而无可奈何的老去。但你巨大的无知被它掌握,就像你仅有的知识,在无知中软弱无力。

世间万物在发声与失声之间迷离倘侊,但被噤之声必定在发声那儿回归,而发声,即便是独断专行的发声,必定在噤声那儿抵达尽头。当声音,在世界周游走到宇宙边缘,它说等着瞧吧:那在失声者每一个未能发出的声音的阴影下蹲守的魔兽,也要跟随那个声音远行了。

 


孙谦

穆斯林诗人,自由撰稿人。五十年代生于陕西省宝鸡市。八十年代初开始诗歌写作,致力于在经验感知中探索人性与存在的多重主题:如文化历史的再发现,土地伦理,孤独与乡愁,生死与时间,宗教感知与心理分析等等。出版诗集《风骨之书》、《新月和它的反光》、诗画合集《人马座升空》(与人合著)《苏菲绝唱——穆斯林三部曲》等多部。曾有作品译介为日语、英语和阿拉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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