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文章提了一嘴美国的政治门阀世家,留言区一位自称搞学术的朋友似乎不太高兴,说“未有所闻”,所以我今天定点爆破一下美国的官二代、官三代甚至官三十代的问题。在美国坊间学界,政治门阀一词是political family,字面意义是政治家族,或者也可以叫political dynasty,字面意义是政治王朝。从family和dynasty的换用,就可以闻出一股浓浓的封建残余的味道。美国有多少政治门阀呢?我随手一搜,有说七百多个的,有说一千多个的。标准是什么呢?说至少两位以上的家庭成员在国会一级任职。注意,是国会一级,还不包含在州层面的机构以及在各级政府机构、权力机关和司法机关任职的近亲属,如果把这些算上,门阀数量还要更多。当然,门阀也分大小。只出过两位议员的门阀某种程度上在美国还算是小门阀,一些大门阀,要么出过不止一位总统,要么三代以上都是议员,要么控制几个州的议员席位,要么家里人不是州长就是大法官或者海军上将,要么父子蝉联州长三十多年,这些门阀,被一些美国人称为“大家族”。比较公认的大家族有亚当斯家族、罗斯福家族、肯尼迪家族、布什家族(坊间传闻的“四大家族”),其他还有共和党大佬罗姆尼家族,民主党大佬克林顿家族,开国元勋之后哈里森家族,总统和大法官之后塔夫茨家族,纽约州地头蛇库莫家族,出身摩门教的乌道尔家族(乌道儿家族这两年似乎有衰落的迹象)等。昨天提到几大家族的时候,我引用了《商业内幕(Business Inside)》网站2018年的报道,被“搞学术的朋友”斥为“援引小报”,是我不好,我今天除了《商业内幕》,再援引一篇《时代周刊》2014年10月发在“政治”板块下面的《看看美国最成功的的政治家族(Meet America's Most Successful Political Families)》一文。谁最成功呢?《时代周刊》列出来的是布什、肯尼迪、克林顿、罗姆尼、乌道尔、塔弗茨、罗斯福、亚当斯等几个名字。除了这些我们上面说过的,还提到了小布什的副总统切尼的家族以及肯塔基议员兰德·保罗的家族。
还有《华盛顿邮报》2012年一篇放在“民主于黑暗中消亡”标签下的文章,这篇文章里名字更多了,列举了全部50个州的地头蛇。
《时代周刊》提到克林顿家族的时候指出了一个有趣的点,那就是政治门阀不仅是通过直系旁系亲属攫取政治权利,也靠联姻,比如克林顿和希拉里的女儿说起来是嫁给了一位投资银行家Marc Mezvinsky,可是接着挖下去,会发现Mezvinsky的父母都曾是众议院议员。
克林顿家的联姻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施瓦辛格。施瓦辛格从健美运动员到影星再到州长的故事很励志,可是许多人没有注意,施瓦辛格从政那段时间的太太叫玛利亚·施莱弗。玛利亚·施莱弗是谁?她是肯尼迪家族的成员,其母是肯尼迪总统的小妹妹。玛利亚的爸爸萨金特也不简单,作为肯尼迪家的女婿,萨金特·施莱弗1972年曾是副总统候选人。萨金特直接担任了女婿施瓦辛格政治导师的角色。
其实门阀不止有血亲和姻亲,也有门生,例子很多,我说手边的一个,前段时间台湾省移民后裔杨安泽参加纽约市长选举,让一些华人关注到纽约市长的职位。现任市长白思豪一般被认为是克林顿和希拉里的人。去年总统大选,白思豪也曾宣布参选,后来退选。现在市长选举中领跑的民主党候选人埃里克·亚当斯(一位黑人,不是亚当斯家族成员),我没有细查,不过粗看好像跟克林顿家也颇有点关系。
美国门阀的历史有长有短,比如克林顿和罗姆尼家族,属于资历比较浅的,那么长的能有多长呢?一般会举亚当斯家族的例子,那是从美国建国就流传下来的大家族,其成员至今仍活跃在政商各界。情况相似的可能还有哈里森家族,不过哈里森家混得似乎不如出过两位国父的亚当斯家。
对于美国的世家门阀,有不少美国知识分子是感到不太能接受的,他们问:为什么民主制度下还会诞生门阀呢?这么问问题的还算是比较温和的,有激烈的,像《对话(The Conversation)》网站2015年的一篇文章,标题直接问:“为什么政治王朝统治美国民主?”文章里说,《独立宣言》说“人人生而平等”,宪法里说“美国不授予爵位”,这些都是假的,政治门阀不仅极大地影响美国的政治,而且极大地影响美国历史。那么,为什么门阀在民主制度下能掌控巨量的政治资源呢?
布鲁金斯协会2000年重发过一篇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社论。布鲁金斯协会的地位就不多说了,社论的作者也很有意思,是前乔治华盛顿大学的教授斯蒂芬·赫斯,赫斯在白宫工作多年,经历过艾森豪威尔、尼克松、福特和卡特几位总统,算是内部人士,他这篇社论的题目叫“政治王朝:一个美国传统”。
事实上这老兄还有一本专著,被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译成过中文,写的是相同的事。发在布鲁金斯协会的这篇社论开头是编者按,编辑说赫斯初到华盛顿为艾森豪威尔工作时,就发现这里的一切背后都有门阀的影子。“在明尼苏达州,为了民主党众议员的提名,Hubert H. Humphrey的儿子正在反对Orville Freeman的儿子。在弗吉尼亚州,林登·约翰逊的女婿刚刚宣誓成为副州长。去年秋天的纽约市,官三代Robert F. Wagner是参选人。在白宫,第一夫人罗斯林·卡特告诉记者,其子计划从政,尽管‘目前还没有’[注:卡特的孙子现为乔治亚州参议员]。
这是一个古怪的现象,一场民主选民和政治王室的风流韵事。
我们似乎被大政治门阀的子弟包围了。小Edmund G. Brown是加州州长。第三位洛克菲勒州长横空出世,这次是在西弗吉尼亚州。马里兰州的代州长Blair Lee是其家族1647年来到弗吉尼亚之后第21位在美国被选为公职的成员。
参议院有一位伊利诺伊州的Stevenson,一位路易斯安纳州的Long,一位马萨诸塞州的肯尼迪,一位弗吉尼亚州的Byrd,一位乔治亚州的Talmadge。
众议院的成员里包括另一位纽约州的Hamilton Fish,另一位田纳西州的艾伯特·戈尔[注:后来克林顿的副总统,2000年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另一位俄亥俄州的Clarence Brown,另一位密歇根州的John Dingell,另一位佛罗里达州的Paul Rogers。还有一位肯塔基州的Breckinridge,一位弗吉尼亚州的Satterfield,一位康涅狄格州的Dodd,以及,当然,一位路易斯安纳州的Long。”
赫斯只是举了冰山一角作为例子。JSTOR上可以查到一些研究美国门阀的论文,举个例子,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学者曾经对路易斯安那州的情况做过统计,以1983年为例,研究发现在调查的785个州和区公职人员中,至少四分之一有另一位亲属也在担任公职,209个领导岗位中,至少有两到三位亲属担任公职,他们中间,有至少三分之一,职务是从亲属那里“继承(inherit)”来的。这个网络中最大的有22个门阀,出了107位官员。研究最后说,路易斯安那州不是孤例。
除了子承父业和兄终弟及,赫斯还描述了门阀联姻的情况,最后他还讲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寡妇继承制”传统,即,当议员死在任上,他们的遗孀常常被任命或者选举(appointed or elected)补位,做完剩下的任期。事实上不止继承席位,在美国寡妇往往也会继承家族的政治影响,举个例子,去年美国大选期间,共和党大佬麦凯恩的遗孀就代表家族对拜登还是川普的问题进行表态。那么,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民主的美国出现了尾大不掉、源远流长的门阀呢?赫斯尝试给了几个解释,比如权贵习惯联姻,总是沾亲带故,比如虽然纳尔逊·阿德里奇·洛克菲勒副总统是第一位谋求公职的洛克菲勒家族成员,但其实他的外公纳尔逊·阿德里奇是罗德岛州一位非常有权势的参议员。洛克菲勒副总统的例子还可以拿来佐证赫斯的另一个解释,即美国式的投票选举制度,使那些能利用家族名称的政客更容易获取选民的支持,洛克菲勒直接把外公的全名嵌在自己名字里,选举时是妥妥的加分项。
总的来说,赫斯似乎是欣赏美国门阀的,他讲了一句很肉麻的话:“评估这些大门阀的公共[任职]记录时,并不是每个都像俄亥俄州的塔夫茨家族那么绵延不断,不是每个都像马萨诸塞州的亚当斯家族那么智慧超群,也不是每个都像罗斯福家族那么才华出众,但总的来说他们的表现非同一般。”
不考虑拥有的社会资源,光谈智力与才华,赫斯的话是不是有封建贵族那味了?一种越有钱、越有权,就越有能力、越有道德的感觉?
而且光谈优良记录,不谈恶劣记录,是不是一种选择性叙事?门阀作威作福的坏记录不是没有,相反还不少,我们大可以举误国误民、据说IQ还比较低的小布什总统为例,或者我们也可以举拜登的宝贝弟弟詹姆斯·拜登和宝贝儿子亨特·拜登为例。这又怎么说呢?大概是也意识到了只给美国门阀找这种程度的正当性理由是不够的,赫斯提了另一个理由,说门阀和白手起家并存,一直是美国政治的传统。他说林肯等人,就是白手起家的案例,还举了参议员Percy为例。不过赫斯最后说的话很有趣,他说:“如果Percy的女儿嫁给了现在的洛克菲勒州长的儿子,那么这也表明了美国社会的本质。”赫斯大概把这当成了“门阀和白手起家并存”的例子,可在我看来,这个例子恰好说明的是铁打的门阀收编了白手起家的人,爸爸还是爸爸,门阀还是门阀。最后的总结中,赫斯说美国政治最高贵的品质是流动性,旧门阀可能衰落,新门阀不断崛起,这是“健康的信号(a healthy sign)”。
实话实说,门阀就是门阀,门阀的破事并不少,赫斯这里所谓的“健康的信号”,根本无法让人信服。如果流动性是美国政治最高贵的品质,那流动性可不止美国独有,不止民主独有。更何况,人民的流动才高贵,门阀的流动,哪里高贵了?官二代、官三代问题在中文互联网上的讨论热度一直很大,我相信许多朋友不会想到,号称民主的美国居然有如此势力庞大的门阀,而且从政客到部分学者,还一副振振有词的模样。最后我想说,昨天那位自称搞学术的朋友留言阴阳怪气,还说“未有所闻”,我的心情是很复杂的,因为他再一次印证了我之前的一个观察:最爱暴露愚蠢的人往往不是一无所知者,而是略知一二就自以为掌握了“普世”真理、醉心于“独醒”、“启蒙”的所谓知识分子。这部分人里,有一些身上往往还同时具备知错不能改或者就是不知错的品质。已经二十一世纪了,一个中国人,尤其部分自诩知识分子的人,还不能睁眼看世界,可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恐怕是知识界最大的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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