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减税危机为何爆发？两种理论

9月28日我写了一篇吐槽《鬼才首相特拉斯》，其中说到9月23日，上任半个多月的英国首相特拉斯宣布了她以大规模减税为核心的经济刺激计划，消息一出，英国国债和英镑应声崩掉，英国股票和债券市场蒸发数千亿美金。我也是受害者之一。

那篇文章写完之后，又有一些新进展。比如素来公认设计精妙、靠国债对冲的英国养老金系统差点跟着崩掉，英国央行紧急救市，投入650亿英镑临时加购长期国债。

又比如房贷市场也差点崩掉，危机也传导到了租房市场，英国人的房贷压力和房租压力急剧加大。

特拉斯原本希望靠优惠政策吸引资本留在英国，扩大投资，没想到事与愿违，顾头不顾腚的措施直接把优惠对象给吓跑了。而跑不了的普通人在通胀压力下不得不面对更严重的生活成本危机，以及可预期的明年的第二波生活成本危机。

10月3日，特拉斯紧急取消了公布长达十天的减税计划，被媒体戏谑地称为“回形针般的掉头”和“耻辱性让步”。

今天我们就来复盘一下，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这两天越来越多关于特拉斯减税的细节被挖出来，说法不一，但不管哪种说法，这事儿从头到尾散发着黑色幽默的气息。

最早被关注到的应该是替特拉斯制定和宣布减税计划的财相夸腾的前老板。夸腾从政前在对冲基金Odey Asset Management工作，而Odey Asset Management的老板Crispin Odey被曝出7月份曾请夸腾到家中吃饭。7月份正是夸腾的铁杆盟友特拉斯和苏纳克争夺首相大位的时候。

Crispin Odey除了是夸腾的前老板和好朋友，也是保守党的金主。他被人注意到是因为夸腾宣布减税计划前几周，他刚好下重注看空英镑和英国国债，然后顺理成章地在此次英国经济灾难中赚得盆满钵满，据说利润达到25%。

发了一笔横财的Crispin Odey否认夸腾和自己有什么违规操作，甚至不承认是特拉斯和夸腾的骚操作导致的英镑和国债崩跌，而称英镑之所以会崩，都怪“金融城里的那些留欧派”，因为“他们恨政府”，搞坏了特拉斯的好计划，也搞崩了经济。

Crispin Odey找替罪羊的做派跟夸腾颇有点相像。本周稍早一点夸腾接受BBC采访时曾被问到飙升的房贷利率，根据《经济学人》的描述，夸腾“怒不可遏地”解释说，关我啥事，要怪就怪美联储，他们搞强势美元，搞得全球金融市场都一团糟——可以说Odey和夸腾，这俩不愧是前同事。

事实上Crispin Odey只是赚到钱的人里面的一个，像他这样大发英国国难财的有一群。根据《金融时报》、《独立报》等报纸，就在宣布减税计划后几个小时，夸腾和一群对冲基金经理举行了香槟酒会。

对这个酒会现在市面上流传两种解释，一种对夸腾不太有利，呼吁一定要严查夸腾和基金经理们有没有利益输送，另一种对夸腾稍微友好一点，说那些基金经理只是把夸腾当作“有用的傻子”。

关于英国的减税危机，政客与金主联手发国难财的说法是最早成型的理论。这一理论之所以被许多人接受，是因为大家还是无法相信老牌民主国家大英选出来的执政党的领导团体会是一帮蠢货。而且英国的经济政策传统上并不是全由首相和财相说了算，财政部内部行政官僚系统也有建议权，英国央行也可以过问，另外还有所谓的“看门狗”预算责任办公室（Office for Budget Responsibility），很难想象特拉斯和夸腾完全凭借一己之“蠢”力连破几道防线。

相对“国难财阴谋论”，市面上另一种比较流行的理论是“迷信说”。迷信说跟国难财阴谋论有些地方很类似，但不同之处在于主要强调特拉斯和夸腾对自由放任经济学有一种近乎愚蠢的迷信。

这方面的代表有10月6日《纽约时报》的匿名评论《他们想引爆英国经济，特拉斯同意他们这么干》。这篇文章很有意思，题目听起来像是要讲国难财阴谋论，其实本质上是给迷信说站台。

按《纽时》的说法，特拉斯和夸腾背后，有一个自由放任经济学秘密组织，它位于西敏寺附近的Tufton街，这里是英国自由放任经济游说公司的大本营。

从特拉斯进入下议院组织一批议员在2011年组建“自由企业小组（Free Enterprise Group）”以来，她就受到Tufton街游说公司的资助并经常去Tufton街演讲。2020年特拉斯负责英国的国际贸易，就在正式脱欧前两个月，她任命了数位来自Tufton街的自由放任主义脱欧派人士担任自己的顾问，其中就有被一些媒体认为在此次减税计划中发挥了重大影响的经济事务研究所（Institute for Economic Affairs）的Mark Littlewood和自由贸易倡议（Initiative for Free Trade）的Daniel Hannan。

这里可以插一句的是，自由贸易倡议坐落在Tufton街57号。离它两个门牌号，55号，是当年脱欧运动组织机构Vote Leave pro-Brexit的办公地点。按照《纽时》的意思，脱欧这帮人，和现在减税这帮人，其实是一伙人，有的负责具体工作，有的负责宣传造势。

Tufton街这些游说集团的主要宗旨就是“一切由国家资助的项目都是错的”，它们致力于减税，致力于让私人公司占领公共领域。特拉斯当上首相后，包括她的主要经济智囊和政治秘书在内，有5名核心顾问来自Tufton街，另外至少还有9名Tufton人士进入其他政府主要部门。

《纽时》似乎是在暗示，2022年9月的减税灾难，或者更准确的说，这场普通人的灾难以及特拉斯和夸腾亲密友人的赚钱良机，其实不是一件孤立的事件，而是早在2016年的脱欧公投的一个延续。如果说2016年英国脱欧是英国的大资本和富豪阶级逃避欧盟当年强推反避税指令ATAD的反应，那么2022年他们变本加厉，将避税进一步演化成了赚钱的工具。

特拉斯和夸腾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他们是迎合金主旨意的代理人，但某种程度上也是被自由放任主义的金科玉律洗了脑的虔诚信徒。

一个不得不提的有趣的点是，《纽时》提到了Tufton游说公司背后的金主，虽然Tufton街这些公司一直以隐私为由拒绝透露资助人名单，但是一般认为英国石油公司、美国埃克森美孚、一些香烟巨头以及来自美国的自由放任主义团体给它们付了不少钱。

10月1日的《金融时报》用一整个版面报道了自己对减税危机的调查，里面提到特拉斯和夸腾有一种从脱欧运动中延续下来的“反专家”倾向，还提到特拉斯在减税危机爆发初期，居然没事人一样干了一整天跟经济危机无关的事。用《金融时报》的话说就是，当英镑汇率暴跌、国债利率上扬的危机关头，特拉斯决定“坚守本能：啥也不干”。

10月8日的《经济学人》也有一篇分析特拉斯减税危机的文章，指出特拉斯和夸腾虽然口头上说学撒切尔，实际上是在模仿卡梅伦时期的财相奥斯本，但学奥斯本也学得不伦不类、莫名其妙。

英国这次减税危机是怎么爆发的？对特拉斯和夸腾，反正不是坏，就是蠢，或者两者都有。英文媒体分析来分析去，差不多就这两种解读了。

最后说一个我自己的暴论，不一定对。特拉斯刚上台的时候，POLITICO发过一篇稿子，说特拉斯是美国的“超级粉丝”。我们之前在《“英美国（UKSA)”是个什么梗？》里也讲过英国人自己吐槽特拉斯无脑模仿美国政客的往事。联系到与特拉斯联系紧密的Tufton街有美资背景，我们可以尝试想一想特拉斯有没有“卖国求荣”的可能性。

在我看来是有的。我们知道英国脱欧派的一大话术是脱欧不要紧，可以凭借英美特殊关系跟美国签英美自贸协定，用美国市场取代欧洲大陆市场。

然而美国看准了英国没有筹码，开出了英国无法接受的条件，简单来说一是开放英国金融市场，在数字税等问题上采取美国标准，二是开放农贸市场，放低食品安全标准，让美国的激素牛和氯洗鸡登录英伦三岛，三是开放医疗市场，让美国药厂和医疗保险公司进入英国医疗福利系统。

美国的条件无疑狮子大开口，就算当时为了当英国首相刚放弃美国国籍没几年的鲍中堂都不敢答应。英美自贸协定这几年就悬在那里。

然而随着时间的发展，事情起了变化。首先是因为疫情中的骚操作，英国的NHS公立医疗系统被前任首相搞得濒临崩溃（《2020英国（不）抗疫简史》、《全球最好的公立医疗系统这两天因为新冠崩了？》、《一个地狱级笑话》）。现在因为减税，英国经济又被现任首相搞得加速崩溃。

两套体操做下来，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英国要从“毫无筹码”变成“一片废墟”了，有没有一种可能，再过一段时候，英国宣布，反正我们现在都这么拉胯了，英美自贸协定的谈判条件我们都放弃，欢迎美国兄弟来建设美好大英？

21世纪了，减个税都能减成这样，好像也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哦对了，最后的最后，还有一点，上面提到的《经济学人》那篇文章，在文末问了一句，减税危机的影响还值得观察，最后是保守党倒台，还是特拉斯倒台。前几天保守党大会，特拉斯展开了积极的自救。起码她已经开始推卸责任了。她说，减税这事，不关我事，都是夸腾的主意——不愧是常往Tufton街跑的人，跟Odey和夸腾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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