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欣赏｜陈先发：黑池坝，一座语言的无梁殿！《黑池坝笔记》（二集节选）
三月暮晚
水浊舟孤
鹭鸟轻白
影如墨淡
虚实交加
呼吸绵长
黑池坝是什么？
一座语言的无梁殿 ！
《黑池坝笔记》（二集）
将于2021年5月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
有一座需要眼睛来辨认的黑池坝。在这座小湖里面，内置着一座座需要靠嗅觉、味觉、听觉、触觉来辨认的黑池坝。哪一座，才更为充沛？这要看是一个生者、还是一个深埋在它之下的死者在感受它；是哪一个我在感受它：是正闲坐阳台听着一段古洞箫曲的我，还是在黑暗中辗转不眠的我；是我的哪一种形态在感受它：是幻化成了墙角一枝黄花的我，还是在湖边枝桠间正苦苦筑巢的我……
我已搬离合肥黑池坝多年。当我远离了它，一座已在视觉系统中被彻底掏空的黑池坝降临时，单一感官无法独自达成的、无碍无顾的心灵游历，才真正到来了。
每年冬末，遍地枯藤，欲迎初雪。
隔着散布浮冰的湖面说话，声音沉不到水下去。总有人不甘心，想说清些什么。夜间，破冰之声轻而凛冽。
有一种确切的忍受。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辰。
邻居中有一个双腿尽废的脑瘫孩子。晴朗的好天气里，老保姆常推着四轮锃亮的钢制轮椅出来，让这孩子在湖边晒晒太阳。每当我俯身向这孩子打招呼，他的嘴角都会剧烈地抽动一下，黑眼珠却奇异地斜视向岸边高高的苦楝树梢。老保姆说，孩子在回应你呢，他其实在紧盯着你。那一刻，我知道，我在我永远都会缺席的那地方。
湖畔的光线，在穿过树梢时裂开。
作为一座时间遗址的黑池坝，紧紧覆盖着每一天都能听见周边小区新生儿啼哭的黑池坝。
一个婴儿身上满溢的、无须添加一丝一毫的某种成熟，和这座遗址每一秒钟都在被行人情绪篡改的单纯：这种浑然天成的一唱一和，又仿佛是理所当然的奇特对应。
黑池坝全景
住在黑池坝边那些年，我收到最珍贵的一份礼物：儿子出生时，小姑父肩挑五十只青春昂扬、顶戴血红王冠的仔公鸡，从枞阳县偏远的乡村，突然出现在我的小院中。
小院子早已易主。每次我回去，站在那儿愣神，脑中晃动那些仔公鸡们一无所惧的影子。新主人永不可知的是，在我内心珍藏的无数种静谧的黑池坝之中，有一座五十只异乡公鸡之乱鸣的黑池坝。
有一次在云岗石窟避雨。坐在残损的佛像旁，我想：世间戒律已分崩离析。人，已经置身于“无畏”这座真正的监狱里。我看着自己脚下沾染了万里云泥的疲惫鞋底。异域的微尘、歧途的风雨和所有惊心动魄的挫败，我都将带回黑池坝。
我的故乡，正是一座佛像被毁损的部分。是曾经被筑成塔的一段、如今又被废弃在无名河谷的每一摞旧砖。是母体缄默，但分明又能被有心人听见的每一声哀鸣。是每一种曾被其捆绑而不自知、“不知来处、不知去处”的恒久惆怅。我的故乡，不是某省某县某乡，不是某种偶然的命名，不是一种相对的东西：凡内心深嵌着这一认知的人，都可以成为黑池坝的建设者。
在密布黑池坝西侧的小酒馆中，我们昏天黑地的豪饮，贯穿了整个上世纪九十年代。一些小酒馆的屋顶，由劣质沥青提炼的油毛毡，换成了石棉瓦，再换成钢化玻璃。檐下穿梭的燕子，宛如同一群，却可能已是第五代了。岸边，我忘不了的“铁锈味”。纳博科夫说：“水流动的时间，没完没了……”。座中人，有一个地方电台的主持人，是个虬髯客。酒酣耳热之际，便有人起身灭了灯，听他捊须高诵东坡的前赤壁赋。“击空明兮溯流光”“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小酒馆外，池水青黑。游鱼入碟。耳中，布满了赤壁月和窗外月仿佛在相互碰撞的奇妙微响。
初夏的黑池坝岸石上，蚂蚱身如碧玉。它跃起时，翠琉璃般两条细腿猛蹬一下石上的青苔。被搅乱的苔痕微腥。湖边跑步的少女胸如青笋。她身边的风，在一种加速度中顺着衣襟泄向湖面。一股不知名的蛮力，在嘴中即兴而来的几个词中涌动。
在如此紧致密结的队列之中，个体生命的孤独，又该如何传递呢？诗所拥有的，是一种变幻不定的结构：一个词的力量，会被另一个词凶猛地吸收掉。
弦月下，池水黝黑。是一种什么样罕见的耐心，才能把墨水磨得如此稠密而沉着？像一个词临近衰竭。月光也仿佛被稀释了大半而显得更加疏离。
“亭子的飞檐，像死去的雨燕的骨架”。
坝边林中，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虬劲杂木，结硬瘤，有丑陋的瘢疤。
有一种无名杂木，结的是淤黑色桨果，闻上去有撕裂的辛辣之气，但其细枝却薄脆易折。在易折的枝下，自古多有泪眼相偎的离人。
懂得大自然之暗示和深谙别离者，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黑池坝是清淡的，也是世俗的。
可以是寺顶，也可以是废墟。
虽然我早已搬离了它，但我所做的一切都可视为某种不绝的延续。
陈先发，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现任安徽省文联主席。主要著作有诗集《写碑之心》《九章》《陈先发诗选》、长篇小说《拉魂腔》、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等二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诗歌奖、中国桂冠诗歌奖、诗刊年度奖暨陈子昂诗歌奖等数十种。2015年与北岛等十位诗人一起获得中华书局等单位联合评选的“百年新诗贡献奖”。作品被译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腊等多种文字传播。
✬如果你喜欢这篇文章，欢迎分享到朋友圈✬
评论功能已开启，我们接受一切形式的吐槽和赞美☺
文字：陈先发
图片：高 斌
编辑：张倩莹
安徽画报云端群已开通，欢迎扫码加入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