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乙:没去登山的登山者
丁乙大学时去西藏,像所有无知无畏的年轻人那样,想去登山,珠穆朗玛峰。没有登山设备、没有专业知识,也没有同伴。“在拉萨只待了一周,然后坐班车出发去日喀则。有几个伙伴要回到拉萨,而我要去定日、去珠峰,所以开始了一个人的旅行。到了定日,被告知去珠峰需要登山协会出的证明,这个证明只有在拉萨办,所以没有办法真正前往,只能改变行程去了樟木。”
丁乙在西藏,上世纪八十年代。©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
头图视频技术支持:Vasily Bein
没能上珠峰,只是在定日的路边远眺过珠峰——这神圣瞬间印在心里,于32年后得到回响。2021年丁乙来到西藏考察并作了相关创作;次年于此地做了首个个展(“十方:丁乙在西藏”,2022年6月25日至10月9号)。
“十方:丁乙在西藏”展览现场。©供图:吉本岗艺术中心
2022年8月31日,刚从成都出差回沪的丁乙,站在工作室里画画。工作室南侧一面的墙上,开了几幅小画。沉郁的深蓝之上,行若雪花的图形连缀成充满力量的斜线。此前,在青岛的西海美术馆开幕的“丁乙:流动的无限”(展期至10月23日 )个展现场,也看到了这样的斜线,流星一般坠落在深夜的海上。这些线条让人想起作为登山爱好者的叔本华:他对竖向的变化有着敏锐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将他抛向空中,“只有这样,以鸟瞰的姿态,水平面才变得可以忍受”。
上图:“丁乙:流动的无限”展览现场。摄影师:王闻龙
下图:《十示 2010-16》Appearance of Crosses 2010-16
丁乙画了三十多年的“十示”,这成了伴随他强烈又顽固的符号。这符号有多“顽固”?艺术家王兴伟于2004年画了一幅《十示-仿丁乙》,用于一次主题展(几位参展艺术家相互模仿对方风格进行创作)。王兴伟抓取了“十字”和亮眼的荧光色,这两个当时丁乙作品的显著符号,让人一眼望去就知是丁乙作品。那段时期,在丁乙的作品中荧光色是用于指涉“都市”——那是霓虹灯的颜色。
“经历了 30 多年以后,实际上是面临一种转折,一个新阶段。我意识到需要往精神方面去转,这是最难的。”丁乙说。年轻时经历的“神圣瞬间”一直横亘于脑海中,“西藏提供了这样的契机。”
丁乙说,按照设想展览的顺序应当是先青岛再西藏,因为西藏个展之后,要沿着“精神性”的脉络再走下去。这位以理性著称的艺术家,严谨、缜密地思考着创作的每一步。20多岁时选择反“意象”的道路,用一个现代工业化生产线中“十字线”开启了自己的宣言。他喜欢弗兰克·斯特拉(Frank Stella)作品中所蕴含的那种近乎完美的理性之光。“无论怎样的抽象艺术作品,它的基础和理性都是分不开的。理性可以被理解为是一种画面的结构,或者是一种对绘画的经验起始的把控能力,这些能力都建立在人类理性的基础之上。”2018年,丁乙在一篇谈论弗兰克·斯特拉的文章中写道。对于斯特拉晚年的转变,丁乙并不认同:“失去了逻辑,没有了推理性,也就丧失了审美真正核心的东西”。
丁乙,《十示 2003-8》,2003,成品布面丙烯,140×160cm。©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
对于早年的偶像,弗兰克·斯特拉、基弗(Anselm Kiefer)、卡茨(Alex Katz)等,后来都有见过面。这些人,在丁乙心中祛魅了。“但他们的晚年状态值得学习,旺盛的创作力和生命力。”丁乙见过三次基弗,每一次,基弗都说同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是我们自己画的。”
对人的崇敬放下了,剩下的,只有自然。丁乙将精神性放置于自然中,反复提及“崇高”一词。珠峰是崇高,海洋也是。他将青岛的展览落到“大海”。青岛是一座城市,但丁乙抛去了现代化、消费性甚至人类的痕迹,只留下了大海星辰。西海美术馆有一个狭长的展厅(7号厅),光从四扇窗户射进来,让丁乙想到教堂的玻璃——“光具有精神性”,他说。
上图:丁乙,《十示 2017-7》(作品细节图)
下图:丁乙,《十示 2022-16》(作品细节图)
段义孚在《浪漫地理学》中,不仅写高山大海也写到光:“12世纪哥特式教堂中最显著的特征不是十字肋架拱、尖拱,或者飞拱,而是光本身。”在这个展厅,光被引入,随着一天时间的流转在白色墙壁和画作中跳动,水波一般。这个展厅陈列的作品,恰是丁乙为这个馆、这个厅专门创作的——光,最终促成了作品与场域最浪漫的共振。
浪漫的另一端是类似苦行的生活。体内像放置一个精准的时钟。每天工作12小时,在工作室,站着或坐着画。时间,被一条线、一个色块度量着:一条线画完,从这端到另一端,大概需要半天。“一个颜色就是一个程序,这个程序在一张大画上,这样一个颜色的线可能要走一天 12 小时才能走完。我原则就是:肯定让这根线、这个颜色是走完,这一天我的工作才会断开。”尽量不社交,也没有什么娱乐休闲。外地朋友来沪,一起吃个饭,就算休闲了。“最近我才真正知道了怎么做艺术家。那就是你所有的时间、脑子里想的都是只有一个东西——创作。然后,你的身体状态也会为了这个目的服务,不会感觉累。”
“立于寂静顶峰的登山者们,毕竟感到一种异样与超然”(段义孚《浪漫地理学》)。20来岁,怀抱着登峰梦想的丁乙,并没有上山,只是他用另一个方式,继续完成着对崇高浪漫的践行。
丁乙,《⼗⽰ 2022-14》,2022, 椴木板上丙烯木刻,240×120cm。©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
《集锦》:西藏这批创作有了哪些突破?
丁乙:在特别有限的时间里做创作,一般会思考它的主题是什么,它的关键词是什么。关于西藏,我将所有关于对自然的神圣性浓缩到一个点:就是珠峰,再缩小就是夜间的珠峰。(展览)那七张画全是画晚上的珠峰。另外一个点就是:跟壁画之间的一种对话。因为我的语言是抽象的,然后也利用了西藏特有的矿物颜料,包括一些规制性的东西,比如坛城。关于材料,当我对布或者木板上没把握的时候,会先画纸上的。因为就是你不能失败、不能浪费时间,纸上的东西掉头快。然后当你掌握了一种方法,就可以推演到布上。我一般都是用纸上作品做一个演练。
《⼗⽰ 2022-3》,有一个副标题叫“金刚”,(创作时)它的分量、张力、勇猛感,(被抓)到了,那时我心里面就有底了,觉得西藏的展览能够成了。另一幅重要作品是《⼗⽰ 2022-10》。坛城的颜色有规制的,在这个规则里面我加了我的东西。人家一看就是坛城,但是又不是传统的坛城。也还尝试用了当地的纸;还有新的画的方式的,比如画面中的留白。
丁乙正在创作中,2022。©摄影师:王闻龙
《集锦》: 西藏的展览得到了什么反馈吗?
丁乙:实际上,没有收到什么反馈。我实际上是很期待藏族当地的人、艺术家有反馈的。我对西藏的这个展,是有一些野心的。我认为,西藏的当代艺术还有很大的拓展空间。从最早的韩书力、然后陈丹青,都在描绘世俗场景。特别是陈丹青的《西藏组画》,奠定了从 80 年代到今天的西藏当地艺术教育系统。但西藏艺术不能停留于此,需要对西藏进行更广泛的叙述。所以,我希望用这批抽象作品能在当地打开一些视野。
《集锦》: 你想用这样的方式跟西藏的当代艺术做一个对话,是吗?
丁乙:肯定的。
“十方:丁乙在西藏”展览现场。©供图:吉本岗艺术中心
《集锦》: 我也看到一些西藏年轻艺术家的作品,好像脱不了这个佛的形象,还有风土人情。
丁乙 :对。抽象它可能更从这个图像的含义上更接近于精神。
《集锦》:关于青岛的这批创作,是如何构想的?
丁乙:实际上本来还不是“大海”,是“海洋”——我想要更大一点,还是要崇高。本想表现一天的不同的时间或者四季的海,后来觉得不太适合;“蓝天白云大海”这类,也不愿意去表达。后来,基本上浓缩在傍晚和夜晚。你要画大海,无非就是要画交界线,这个交界线就是海天之间的这处,这才是去做文章的地方,其他的都不是焦点。所以把心力花在交界线上,比如说埋色的颜色什么的都会丰富一点。创作时,有几处太像点彩派,太美了,美得我都慌了。美与舒服、甜相关,但是我需要的是力量,而太美就会丧失力量。
丁乙,《草图13件》,1987-1989, 纸上丙烯、铅笔,94×144cm。©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
头图视频技术支持:Vasily Bein
文中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撰文:tuche 编辑:Panli
设计: Anya
排版:王子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