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变》是如何写成的?布洛维访谈波兰尼之女Levitt
本文转载自ISA的nesletter《全球对话》第7卷第4期(2017年12月刊)的中译本,见:http://globaldialogue.isa-sociology.org/。
点击页底,【阅读原文】,可直达。
按:
Karl Polanyi是社会学中的经典思想家。其著作《巨变》[The Great Transformation:Th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Origins of Our Time]已经是社会学各个领域必读经典。影响力也远超出社会学之外,到了经济学,政治学,地理学, 人类学。其批判在过去40年被奉为新自由主义的市场经济,认为它毁坏了社会 的肌理。该书同时也讨论了商品化的起 源和后果,以及对商品化进行对抗的社 会运动,包括了法西斯主义,斯大林主义,以及社会民主,显然对于我们当前 的全球处境息息相关。
Karl Polanyi于1886 年出生,1964年过世。本篇访谈是访谈其女儿 Kari Polanyi Levitt。她描述了其父亲的一生,以及《巨变》一书的诞生故事。她也指出了其父亲和母亲 Ilona Duczynska 的特别关系,还有她自 起成为政治运动者和知识分子的一生, 包括匈牙利阶段,奥地利阶段,英国阶段,以及后来的美国阶段。
Levitt 博士作为一位经济学家居住在加拿大 Montreal,写了很多本书,包括了《从巨变到金融化》(From the Great Transformation to the Great Financialization)(2013), 已 经 编 辑 了《The Life and Work of Karl Polanyi》(1990) 一 。
这篇访谈是 Michael Burawoy 在一 场 Karl Polanyi会议结尾与 Levitt博士的对话缩短版,是由 Brigitte Aulenbacher 和她的同事于 2017 年 1 月 10-13 日在 Johannes Kepler University 举办。.
MB=布洛维Michael Burawoy
KPL=波兰尼之女Kari Polanyi Levitt
MB:让我们从最一开始开始讲起。我们习惯把Karl Polanyi看成是匈牙利人,可是他事实上是在Vienna出生的,对吗?
KPL:是,有趣的是,我爸和我都是在Vienna出生的,我妈妈则是在距离Vienna不远的一个小镇出生。Vienna毫无疑问是一个知识的重镇,是奥匈帝国的核心。 我的祖父和祖母是从Vienna开始的,我祖母Cecilia Wohl被她的父亲从俄国Vilna 送回来去学贸易。因为教育,她说俄语和德语。我祖母后来遇到我祖父Mihaly Pollacsek,他是一个匈牙利的犹太工程师,会说匈牙利语和德语。所以整个家庭都是会说德语的,而不久之前,我才从通信中得知我爸一直到Budapest的中学以前都还没学过匈牙利语。
我爸的匈牙利期间很重要,也被俄国影响形塑,这是透过了俄国的社会主义者 而来,那时和社会民主是很不一样的。俄国社会主义更靠近农村和农民,有着无政 府主义的元素,公社则是当然很重要的一环。
我必须说这样的俄国影响在他父亲那边被平衡掉了,因为其相当喜爱英国的传统。 如果有两个人影响了我爸最深远的话,我会说一个是莎士比亚,因为我爸把他的书带上战场。另一个我会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MB:然后也有俄国革命者的影响,其中一个是Samuel Klatchko。
KPL:是的,Samuel Klatchko是个特别的人,住在Vienna。他是个非官方的使者, 连结了俄国革命家和国际与欧洲的其他革命者。其从Vienna的一个犹太家庭而来,并在Kansas俄国公社渡过的年轻时光。该公社并不持续很久,后来瓦解了,把3000牲畜赶到Chicago,然后造访了New York的国际女性成衣工会。他是个运动者,而Kansas公社的名字则是以一位俄国人Nikolai Tchaikovsky命名。 但是当Klatchko到Vienna的时候,他和Pollacsek家族建立了有好的关系,并且招 待那些从俄国来买马克思书籍或是做其他 事情的人。
而我爸告诉我一件事情我永远没忘记, 那就是这些人对他有很深刻的印象,也注意到表弟Irvin Szabo。他对无政府社会主义者很有善,那些人有些没有鞋子,是用 报纸把脚包起来的。我爸爸对于这些人的英雄主义和勇气印象很深,并且有种浪漫 的想象,不过虽然浪漫,但是更是一种尊敬,特别是巴古宁,因为我想他是最伟大的人了。
MB:您父亲在学生的时候就热衷政治了,对吗?
KPL:是的,他是一个学生运动的创始社长,叫做伽利略派(Galileo Circle),出版刊物Szabad Gondolat,意思是“自由 思想”。其反对君主专制,寡头统治,教 会,也反对奥匈帝国。那不是个社会主义运动,但是许多成员是社会主义者。而最后也招纳了来自高中和大学的年轻人,其每年开设了2000班的识字课程。其主要活动是教育。
MB:然后一次大战发生了。
KPL:他在战场上是骑兵军官,为俄国作战。处境是很可怕的,对奥匈帝国和俄国两边都很可怕。他得了斑疹伤寒,很可怕。他告诉我说,他最后他的马跌了,压在他身上,他想他铁定死了,不过醒来后是在医院里面。
MB:然后战争后有了匈牙利革命。
KPL:1918的匈牙利革命结束了战争,带来 了Count Karolyi的第一共和,其也是该年秋天第一任总统。所以大家通常称紫菀或是菊花革命,或是其他秋天的花名。 后来就是短命的议会的革命,在1919年的 8月就结束了,被匈牙利知识分子、运动者、共产党人、社会主义者、自由派的反革命所破坏了。
MB:所以你父亲在革命结束前就离开了, 是吗?
KPL:是,结束前离开了。
MB:他怎么看匈牙利革命。
KPL:他态度是暧昧的,这和许多其他人很像。我想他一开始是欢迎整个国家都建立 议会,但是当议会决定要把商业和一切事物国有化后,他想这一定无法善终。而事实上也是。
MB:所以匈牙利共产党领导从Budapest逃 到Vienna?
KPL:是的,流亡的共产党有两个领导Bela Kun和George Lukács。两人之间有敌对,而且有趣的是我妈在1919年于Moscow的时候 是有牵扯上的,因为我妈的语言能力和教育程度,他和Karl Radek于同一间办公室, 组织第二次共产国际。当她回到Vienna后 有人转交资源给她要给共产党人,以钻石的形式,并且装在牙膏里面。她后来把她 交给Lukács,因为作为银行员的儿子他或 许比较值得信赖。
MB:但是这个时候妳母亲和父亲还未在Vienna相遇,而是在下一年,也就是1920才 认识,对吗?
KPL:那是命运的安排,那在一个村庄,由匈牙利共产党和左派组成的会议,加上一 个Vienna的祝福者。在一个众多年轻男性 的场合,没人料到我妈会被一个年长10岁的男士所吸引,我母亲的人生远远落后这个沮丧在角落自己写笔记的人。
MB:但他们有着非常不同的性格,一个比较运动者,一个比较知识分子。一个在外面征战,一个埋首研究。
KPL:是也不是。我爸其实相当活在当下, 他为公众写文章,只要有人看,他就会写他要说的。只要有人出版,他都可以。在匈牙利如此,在Vienna如此,在英国也是如此。 所以他非常活在当下的份为中。
他是知识分子,没错,但是他不是自我陶醉的知识分子—一种知识分子的自恋,不论到哪里都讲同样的东西,但我爸不是这种,一点也不是。 我妈则是从匈牙利革命开始就有着非常显著的资历。她接下来的人生没有事情可以超过这个了,但这也是一件不太好的事情,你知道,一旦你年少得志,接下来的人生都很难超越之前的成就了。
MB:所以他们都悲伤的经验,不过1923有件事情很特别,那就是妳出生了!妳的父母相当高兴,彷佛回春一般。
KPL:是的,按照他的说法,我的出生让我爸得以走出忧郁,这是私人的事情。 然而,他却写了很多关于这件事情。他写他对于他的世代的责任,以及那些糟糕的 事件,特别是那些无意义且愚蠢的战争。
他写了一次大战,写其如何没啥改变,但是那是什么却也从来没被他说清楚。那就 是个糟糕的屠杀,人类的灾难,而我父亲 认为他们的世代有责任。 而那种责任,也就是社会责任,之于世界,之于国家,我也想知道这是否是那个世代的集体特征,以及那种责任意识是否过去了。我们现在仍然看到有人—特别是知识分子—还持有这种对于世界的社会责任感吗?
MB:这是很特别的世代,原因很多。但是 其中之一是红色Vienna,这是1918到1933 年社会主义对Vienna的重建,这些年也和 您父亲重迭。
KPL:是的,红色Vienna是历史上一个惊奇的一段时光。那是一场地方社会主义的实验。那时工人是有特权的,而且是一种社 会特权,享有服务,享有集体住宅。卡尔马克思大院当然是个杰出的案例。
但是不仅仅如此。那是的文化氛围是不一样的,像是我爸没有任何身份地位, 没有教职,但却可以教授社会主义等的公共课程。他在金融的期刊挑战Ludwig van Mises的市场导向思想,Mises会响应,我爸也会。那里有学院之外的知识生活。
MB:你对这段期间记得了多少?
KPL:我只是个小孩,记不了太多,但是我记得我参加的很棒的夏令营,那是在Salzburg的最好的湖边,是由社会主义运动所组织的。人们从世界各地前来参观红色Vienna,那是现代都市的最好的一个范例。 虽然我的父母亲都没有对社会民主很有好感,但是两人都承认他们在红色Vienna的 时光是特别且值得回忆的。那也是我唯一一次我听到我妈赞美社会民主党人。我爸也差不多。
MB:1922年你父亲写了一篇著名了文章论 社会主义计算,是支持另外一种社会主 义:公会社会主义(Guild Socialism),是 被Vienna的地方社会主义(municipal socialism)所影响。
KPL:这边要注意,那时世界上没有社会主义经济,对吧?俄国才刚从内战中走出 来,所以有知识分子在辩论如何组织一个 社会主义的国家经济,Mises开了第一枪, 他是写文章说那是不可能的人,因为他说没有价格市场的话,没有一个理性的方式 可以分配资源。我很确定学经济的一定很 熟悉这个说法,而Polanyi则挑战了这个论 述,用了一个组织合作的社会主义模型去 反对,部份是以Otto Bauer和G.D.H. Cole 为基础。
MB:当你父亲在Vienna的时候,其对于俄国1917革命的看法为何?
KPL:首先,第一次俄国革命是1917年,也就是二月革命,该革命结束了战争。他的看法是那是很好的,因为就像所的的匈牙利人,他希望看到战争结束。战争没人喜欢啊,所以战争结束了,革命被欢迎了, 我想是这样的。
MB:十月革命呢?
KPL:对我父亲来说二月和十月革命都是布尔乔亚阶级的革命。他们是法国革命以来的后续的最后一波,席卷欧洲,然后最后到了俄国,他是这么说的。
MB:所以真正革命发生在集体化和五年计 划之后?
KPL:是,我想他会说社会主义诞生在五年计划之后,大概在1928或1929年。在那之前,俄国是个农民社会,是个农业国度。 我们现在有篇他的文章写作于1940年的 Bennington,最近才发现的。那里他说明 了俄国的内在困局,简单说,工人阶级是共产党的基础,他们控制城市并且依赖农 民,农民控制乡下的食物供给。但是也又另一个外部困局,对于俄国农民来说,他 们没有办法出口谷物,那是因为国际市场 在大萧条之后已经瓦解了,可是谷物是那 时俄国的重要出口。
MB:所以这已经相互矛盾了,是吗?我们当然会听到他替社会主义革命和参与民主背书,但是他似乎是支持斯大林主义的?
KPL:是的,但是像是其他人指出的,那是有脉络的。而且他思想有趣的地方,也或许是矛盾的地方,就是他的论点不是从一个单一原则导出的,而是从处境和可能性而来的。
第一个极端是:现实,自由—什么是当时俄国现实处境和可能?你有个无产阶级 领导的革命,也有农民不想被国有化,想要自己的土地。他们的确有土地,也有权力,掌控的食物供给。
然后里有个国际的处境。后来有了1930年代的法西斯主义,只有在英国我爸真正成为了苏联的支持者,脉络则是在德国扩张主义和纳粹主义之间冲突而导致。
MB:所以你父亲在1933年离开Vienna。
KPL:是,他因为法西斯而离开了Vienna。那是由一个知名经济期刊Der Österreichische Volkswirt编辑委员所下的决定。
我父亲是编辑中的领导人物,而委员会认为我爸英文很好应该去英国。我父亲有联络人,于是1933年出发前往。他持续发表 到之前的期刊,只是该期刊于1938年停止 出版了。 我们全家没有一起过去,我爸于1933,我则是1934被送到英国。我和非常好的英国 朋友Donald和Irene Grant住在一起,他们是基督教社会主义者,为学生基督运动工作,并救助那些战后的贫穷奥地利人。 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认识我朋友。我妈后来1936年,也就是两年后。
MB:让我们回到你父亲在英国的时候,他那时做些时么?
KPL:当我1933年到达的时候,他没有正式工作。他的支持来自Betty和John MacMurray 以及Grant家庭,他们都属于基督左 派,或是基督社会主义者。那里也有共产 主义者和宗教人士,多数是新教徒。
他写了一篇关于法西斯主义的重要文章,被认为是对基督价值的轻蔑,这是在 他共同编辑的书《Christianity and the Social Revolution》中写的。我父亲带 领了一个英国基督教朋友的读书小组,读马克思的早期著作,包括《德意志意识形 态》和《巴黎手稿》,出版于1932年。他 在带领的时候亲自为他们翻译成英文。 他对于这些工作很雀跃。我知道他与他们之间共识的意义,所以我会说马克思的早 期著作是马克思和Polanyi 的共同起点。
MB:他在书中也说了这么多,而英国对他的思想产生了什么影响?
KPL:直到1937年以前,我父亲受雇于工人教育组织(WEA),那是一个非常大和非常老的教育运动,英国是把它连结到Ruskin College,这里让工人阶级的学生若是无法 上大学就可以受到教育。
我爸有机会到Kent和Sussex教书,他在那边和一些家庭过夜,更了解的工人 阶级的生活,并且很惊讶他们的文化贫脊,Vienna虽然比英国还穷,但是文化素 养比英国高。透过这样的比,我父亲甚至认为奥地利是一个在货币上来说比英国更 穷的人。 他被要求教授的课程是英国社会经济史,但是他其实一无所知这个领域,若你看到《巨变》一书的后面,你会看到他研究的范围之大,这和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其奠定在李家图、马尔萨 斯等其他人关于工业革命的作品之上。 所以我妈写在《The Livelihood of Man》一书前言中的说的,也就是我父亲是在英国开始研究市场社会的源头,让人类远离人性。 然后当然他也研究的英国的阶级体系, 阶级包括了说话的差异,并认为和印度的种姓制度很像,也和美国的种族主义很像。
MB:1940年Karl Polanyi被邀请到美国的 Bennington College去演讲。
KPL:是,在Bennington他获得了2年的奖助,这是来自洛克菲勒基金会去赞助撰写《巨变》一书的。他得到了Bennington的主席的很大支持,但是要跟基金会报告。 但不论他写什么,基金会都不喜欢看。他们很怀疑我父亲可以在大学任教。
他写说他对于“匈牙利法律,大学教书,哲学”更加感兴趣。说喜欢哲学真的 是不合基金会,但是无论如何他的奖助被更新了,两年后,这时是1943,我爸非常 想回英国,不想留在美国。他想参与英国的战后规划,但这时候斯大林格勒战役扭 转了情势,很清楚的是盟军会胜利,他最后留下两章没写完,你看书就会发现是那两章,不是最后一章,而是最后一章之前的两章。 若他有写完,按照他的书的架构,那我想“一般人的伟大计划”将会是他想要写进那两章的,但是他留给了同事,而对于那两章也有很多的争议。
MB:但是他后来到了Columbia 大学任教, 只是你母亲被禁止进入美国,所以在加拿大定居了。
KPL:另外一个选择就是留在英国,那里我爸可以继续为WEA工作,但是很明显的是, 他真的有话要告诉世人,有书要写,有工作要做。而在英国那不会在任何学校有分工作。这是很清楚的,所以1947年Columbia提供了工作,就是以《巨变》这本书为基础,该书由该校的Robert MacIver所写序,其经济学的制度论相当有名,这和我父亲的取径是符合的。
然后,我母亲于 London被告知其不被获准进入美国,这是的头痛的问题。我爸非常之失望,想要我母亲去说服美方让她入境,但她不愿意。 但那也不可能。所以我爸后来就想说或许可以搬到加拿大,于是最后说服了我妈。 于是他们在Toronto郊区有了一间很漂亮的 小房子,那时是1950年,他像学生一样通勤,于圣诞节和彩蛋节以及暑假期间回来。
MB:他的研究也转向了一个新的方向,变成对人类学更有兴趣。但是我想这可以是另外一次对话的主题了。谢谢妳对我们描 述Karl Polanyi 的一生!妳让我们知道《巨变》一书的诞生历史和脉络,我想我们更了解这是个20世纪非常不同的历史经验交织的产物,也因此至今仍如此重要。
(Sociological理论大缸第182期)
图片来源:同期《全球对话》
链接:
寒假荐读|《你不知道的马克思:精选原典、理解资本主义、寻找改造社会的动力》
第175期 历史社会学的“比较”要怎么筛选案例?对40年来148份“革命”研究的分析
第171期 2017年,欧美60+岁社会学老大们,发表了哪些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