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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的幕后话| 《历史社会学的逻辑:双学科视角下的理论探索》

高行云 社会学理论大缸 2022-06-17

文/高行云

首发时间:2021年3月18日



1 刺猬?狐狸?


平时都是推送介绍别人的新书,这次介绍自己的新书。想想还有些尴尬。


《历史社会学的逻辑:双学科视角下的理论探索》(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已经上架半个多月了。按理说,作为作者,我当然要在自己的平台上,即使不用力吆喝也至少吼两下吧。但一想到这本书都是几年前写的,要再提起笔,介绍介绍,既无感又无聊。



这本书的第一章,写于2015年10月。第八章也是最后一章写于2019年7月。虽然只是三四年时间,但对我来说,是经过了两个学习阶段。更不用提,现在又到了一个新的学习阶段。要回过头、再回过头,写一些文字, 要会有点吃力。


所以,我挺好奇像刺猬型学者,终其一身求一学,不断迭代理论版本、应用到新领域新案例。想想也太无聊了。那要说我变成了狐狸型学者,四处开弓?其实也不是。

说到底,这本新书,只是我的求学之作。一般来说,第一本专著应是博士论文。放在欧美语境,博士论文要毕业后好几年才能找个出版社修订出版。但我这本书则不然。我是在还没有读硕士的时候就开始写这本书了。


2 "四无人员",计划写书


我在2013年毕业于安徽大学社会学本科,随即到广东省综合改革发展研究院工作。作为智库,会将年轻员工在第一年派到地方政府工作。我也因此于2013到2014年在广州南沙区政策研究室上班。两头工作,没有一丝线读书的时间,但心里还想着要回到学院、读研读博。


怎么开始学习呢?


对理论感兴趣,其实出发点非常简单,要么研究人物(如韦伯)、要么研究概念(如结构)、要么研究流派(如芝加哥学派)。说是这么说,那具体哪一本?怎么读呢?


有幸的是,我从2012年暑假认识香港理工大学应用社会科学系退休的吕炳强老师,开始电子邮件的学术交流方式(后来成微信)。当我提议从福柯开始的时候,他建议试试用翻译的方式来学习。我便挑了《安全、领土与人口》,用校订的方式学习精读文本。实际上,翻译是最不能骗自己的方式。看得懂就懂,看不懂就是译不出来。当然,也可能翻译完了,还是不懂!


但刚工作,实在是太忙。


我白天要在政研室工作,晚上要做研究院的课题,这样的8+8工作之外,我唯一的学习时间就是每天7点到办公室,趁所有人都不在的、也是一个绝对不会有人打扰的时段,关上门,翻开福柯,翻译几句。也许有一个小时,最多吧。


这样是坚持不久的。不仅因为这样的节奏与压力,更因为我根本读不懂福柯。那本书涉及到的历史演变很复杂,而且当时我的根本驾驭不了福柯的论证特点。唯一的收获,就是用翻译方式,学习认真读点书。


时间一直停顿下来。


我也开始动摇,既想着快点调回研究院,结束8+8的工作,又想着快点辞职再读书,不管是读研还是申请出去,都快点吧。但是,怎么可能快起来呢?当我决定自己养活自己走完这条求学路的时候,吕老师也劝我说:


你现在没读什么书,就出去读研,未来的导师不可能看重你的,你也不会学到什么的。要准备好,三五年下来,再出去。


当我终于安下心,从三五年时间来规划自己的工作、今后的求学的时候,我一下子不知道学什么了。这个时间比读研读博都长,而我只是在学院外野生。三五年,计划就不能太短了——我也需要再起一个计划,放弃福柯研究。


吕老师提议我,写十篇论文,分别评论一位美国的中国史学家。至少这次是个可以读得懂的计划了。我也正好读了孔飞力的《叫魂》,颇为喜欢。于是在2015年开始动笔写作。


我也不知道这样研究有什么意义,但总不能闲下来,又有个画着的大饼,看上去不错。尤其是,我当时的积累有限,能想到、会用的理论也是吕老师的现象学社会学的一些概念,比如韦伯谈的诠释。于是,顺手用上,写了关于孔飞力和史景迁分析,构成了我这本书的第1、2、5章。


写出来了,然后呢?干脆投稿吧!


虽然只是本科毕业,但打着“助理研究员”的招牌,至少也显得正式些了。但屡投不中、毫无音讯,我甚至都放弃投稿了。在这本书的第1章在写完后,拖了一年,才再重新投稿给《社会学评论》,竟然有幸中了,还被《人大复印资料》转载了。


不得不说,对于 没学上 + 没读多少书 + 非学院 + 没学历的“四无”人员来说,论文发表是挺有激励的一件事。之后,我又陆续投稿和发表于《社会理论学报》、台湾中山大学办的学术会议。


3 好好读书、忘记写书


当我在2017年3月,终于辞职、准备秋季去台湾中山大学读研的时候。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写一写了。这次轮到了这本书的第3章《捍卫意识形态正当性:天命-正统与明清易代》,后来承蒙严飞老师肯定,发表在《清华社会学评论》第8辑。


这篇文章,既是这本历史社会学著作中唯一一本像历史社会学的经验研究,也让我终止往这方向的发展。一方面,在写作过程时,通过分析赵鼎新老师的文章、回到他所运用的韦伯理论,再重新拆解和发展新的框架。我也更感觉到自己始终对理论分析抱有浓厚的兴趣、远胜于对历史的经验研究。因此,当我在2017年的政治社会学讲习班上,有幸向赵鼎新老师请教时,他也对我提出一些中肯的评价和建议,让我重新思考自己的方向。


另一方面,越是依赖于二手文献、依赖于历史学者、依赖于中国史,越知道这样太难做出优秀的历史社会学研究。当然,如果做这方向,事关研究者有没有冒险成为先驱的魄力了。


我可没有!


就像和文凯教授在谈到他的专著《通向现代财政国家的路径:英国、日本 和中国》时说的:希望自己写的中国史、日本史是和历史学家有对话,但对英国史则更多是“采用”,希望英国史学家认为他没有乱写英国史就行了。


当时,我也陆续了解历史社会学的一些发展动态,确认自己的一些判断。同时,研究中国史的历史社会学,确实非常不同容易进行社会学的对话,因为大多历史社会学作品都是欧洲史(现在美国史多些)。而我看欧洲史的时候,我只能看到什么、就相信什么,对那些学者关于欧洲的历史叙事,提不出任何质疑。就像Jack Goldstone说他年轻时做历史社会学,幸亏学好了法语,能够看法国的年鉴学派的大量博士论文等丰富历史研究、一手档案。


如果学术研究的乐趣在于保持质疑,那这样做历史社会学,总有个“听之信之”的底盘在那里,让我非常不爽。因此,尽管后来我也尝试学习读一手文献、更多了解欧美历史,但还是决定放弃了。当然,我现在更往社会学史的历史社会学发展,这是后话。


也因为放弃了,所以我根本不记得当时有一本专著的写作计划。更何况,当我2017年重回学院读书,可以学的太多、好玩的太多了。


学傻了我!还啃着老计划干嘛。


从政治学、社会学、哲学、管理学,我两年修了快二十门课,像个本科生一样上一堆研究生的课,简直是报复性消费一样地想补足2013年毕业后没课上、不够系统学习的问题。


由于我深受吕炳强老师的现象学思路影响,是时间与诠释的理论视角。而我在台湾中山的哲学所,同样以现象学著称,课上课下更离不开这样的思考方式。比如宋灏老师开的课程,是我在所上最喜欢的。他开的《语言哲学》、《何为物》、《存在与时间》都是把时间性作为重要主题。同时,让导师万毓泽老师的课程,也让我更加理解什么叫精读、什么叫视野了,学都来不及,还写什么书!


因此,在多种巧合和延续下,我的硕士论文还是以William Sewell Jr.为主题,研究历史社会学的时间理论。毕竟,Sewell是少数以历史学家身份进入社会学家,颇受尊重的学者。实际上,回溯到2016年,我已经在考虑论文写作、英文写作的问题。在每天工作回来后,我就已经以Sewell的文章作为自己的学习模板,一天模仿一两段话。甚至,我现在写英文喜欢用 by considering之类的表达,还是受他的影响。


因此,我的新书第6章,以《结构与事件时间性:<历史的诸逻辑>的内在批判》,是我的硕士论文的一章,也是我后来申请爱丁堡大学社会学博士的writing sample。当时申请的时候,Lancaster大学的Bob Jessop教授说非常喜欢这文章,还发来他的几篇谈时间性手稿。现在想想,或许是因为Sewell的事件时间性对于马克思主义学者来说太有挑战性——还怎么谈资本主义之后呢?但我从Sewell文本中,发展出来的“垂直的事件时间性”,也呼应了Jessop等人想发展资本主义长期动力观与危机转型的考虑。


4 是一本书


2019年的上半年,我在菲律宾棉兰老岛工作时,突然回顾自己已经发表的几篇文章,原来也有轴线。我在2015~2017年的研究,虽然表面上用历史学家研究来论证社会学理论,但越走下去越觉得要为历史学家正名——或者说,揭开历史社会学家的遮羞布:


不是“把历史带回来”,而是“把历史学带进来”。


就像最近发表在Sociological Research and Methods期刊上,Møller, Jørgen教授的文章指出的,历史社会学家经常“不声明地”以某些历史学家的观点为主导,比如许田波以顾立雅的史观写中国历史的历史社会学、摩尔以1910s年代的英国历史学作品写自己的《民主与专制的社会起源》。当我读到Steinmetz的批评,觉得太一针见血了!


我们的学科[社会学]好像是相信马克斯˙韦伯发明了历史,并且直至20世纪60年代社会学家才又对历史感兴趣之前,历史都是消失的。事实上,比较历史社会科学出自于历史学,并且大部分经典作品也是历史学家所作的。


第四章《把历史学带进来:历史社会学的跨学科想象与策略》正是从学科关系上反思,为什么前三章研究的不是社会学家、而是历史学家的研究:


第1章 孔飞力:君主与化身的奥秘

第2章 史景迁:虚构传统与历史诠释

第3章 从赵鼎新到魏斐德:意识形态正当性与明清易代


这些构成了这本书的第一部分——从历史学到社会学。第二部分——从社会学到历史学,则谈了几种时间性。


第5章 社会学想象力与主体时间性:从成伯清到史景迁

第6章 第三波历史社会学与突现时间性:存在论与方法论

第7章 结构与事件时间性:《历史的诸逻辑》的内在批判


说到第6章,原来在2018年写作时,并不是为了写时间性。因为当时评论第三波历史社会学的宣言之作Remaking Modernity时,只是想分析他们的存在论,挺有实用主义特色。但当我在整理成书,想以时间性为主题整理出第二部分时,增加了方法论的讨论(Stinchcombe著作Theoretical Methods of Social History),但仍然觉得有缺失。缺失处正是实用主义大师G.H.米德的《现在的哲学》一书的“突现时间性”。


5 最后一章


最后不得不说第8章:《四种时间性:迈向另一种事件社会学》。这是唯一一篇专门为此书写的整篇文章。如同第一部分,前三章分论、第四章总结。第二部分也是一样,第8章是总结。


前阵子和爱丁堡大学毕业回京工作的学姐吃饭,她说你觉得哪一章写得最好?我说是最后一章。按理来说,不可能是最后一章写得好。因为这一章是在没有电、没有水的条件下写的。在菲律宾棉兰老岛的晚上,蚊虫到处跑,有只野猫老是跑来黏着我、要跑到键盘上,只有白天晒太阳、晚上用的太阳能灯,但一过了晚上十点就开始光线不够了。


但我还是觉得这一章写得最好。平心而论,只有一个原因:写得最晚!


当写了几年下来,会觉得越早得论文越烂,越晚写的还能看一看。所谓说:学术研究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那是说给别人听的。说给自己听的呢?别人只能看到我以前写出来、发出来的东西,永远不知道我正在写、准备写的东西,总会有个时差。对探究的热情,就在于哪怕还没写出来自己的下一章,但相信下一章更有可能写得好。


话说回来,最后一章也确实是综合之作。如果读者留心,会发现我只在谈一句话:


事件是:1. 诸种发生的交织序列;2. 被时人认识到是重要的;3. 导致了持久的结构转型。


这句话也不是我说的,是William Sewell 1996年《在攻占巴士底狱中发明革命》的原文。我唯一工作,是加了序号:1、2、3。但是,熟悉格尔茨怎么提出《作为文化体系的宗教》、熟悉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提出的“在世界之中”( Being-in-the-world ),也许会猜到,分析性论证的可能性,就在于拆解定义的每个部分,再综合起来。这涉及到亚里士多德、维特根斯坦关于定义的讨论,不必展开了。


每一篇论文的写作,不光是内容的挑战,也是写作方式的挑战。我努力学习不同的论证方式、写作风格。我有时会强求自己按某一种套路来组织自己的文字。这篇文章也是这样。我学习格尔茨与海德格怎么论证。格尔茨同样的,是给出“宗教是……X……Y……Z的文化体系”,然后分别予以X\Y\Z的论证。海德格尔也是一样,分别论证什么是存在、什么是世界、什么是“在……之中”。


因此,我这篇文章也以:

1. 事件是 诸种发生的交织序列;

2. 事件是…… 被时人认识到是重要的

3. 事件……导致了持久的结构转型。

4. 事件是:1. 诸种发生的交织序列;2. 被时人认识到是重要的;3. 导致了持久的结构转型。


从分析到综合展开论证,串连起主观时间性、阈限时间性、突现时间性和继替时间性。


6 还有彩蛋


能从“四无”人员开始写书,离不开在电邮、会议等各个场合结识的师长和朋友。除了在致谢部分谈到,也专设《附录:修订与未修订》,列出写作过程中老师给过的修改意见——我没修订的意见。刊出来,都是征求了各位老师的同意,也删除了已经采纳和修订的意见。换句话说,这些意见,都是对我这本书的批评。


没等读者批评,先自曝批评为快!


自曝、批评以及尚未完成的回应,不就是研究的快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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