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菊:我的文字是胖的
几年前,偶然翻到公众号「行李」,喜欢,立即点了关注。字与句并不新奇,但饱蘸情感,像是万马奔腾的瀑布,经过悬崖绝壁后汇入小溪,水流就在那儿。
和黄菊聊完之后,才知道,她的写作方式是:“如果条件允许,我会和采访对象一起生活一段时间,聊很多次天。之后再把素材放上一段时间,当不再因为扑面而来的信息一惊一乍时,才能写出那种长风浩荡一样的东西。”
将心动汇成河流,一字一句流淌出来。
文字也不只是字,声音、画面、空间……多向度的书写,让我在读黄菊的文章时能感到她笔下四周声与光的此起彼伏,微妙地涨落。
每篇动辄一万多字或几万字的体量,对于老粉来说早已习惯。
“去年整理一个人的采访录音时,我发现我们几次下来聊了81万字,我不是就某个新闻事件去采访他,而是希望去梳理这个人的生命历程,他到底是怎么长成今天这个样子的?当我在写文章时,没有别的考量,我只关心有没有把事情讲清楚,讲好了,是5万字就是5万字,是5千字就是5千字。”
也因为这样,黄菊觉得自己的文字是胖的,也曾经想要学着写得瘦一点,瘦不下去,就胖着吧。
今年,「行李」10岁,我约着在成都生活了多年的黄菊一起聊了聊。她的家里最多的是书和各种款式的地图,看着它们,你会想象她脑子里翻腾过的思绪,她脚底下踏过的道路,当旅行和写作在某个点上汇合,会是怎样的电光石火?
黄菊
旅行写作者
人物访谈公众号「行李」创始人
著有《荒野志》《寻隐记》
《仿佛若有光》等
未发表
有的故事很漂亮,但我没找到动心的点,就不可能发表。
相约去家里采访那天,黄菊提前到地铁口接我,再去拿了快递,一箱有机蔬菜,“你别看它们在箱子里这样,在地里时可好看了。”蔬菜来自黄菊曾经的采访对象,她为他们写下「行李」史上最长的文章《王成&夏瑞莲:大河恋「送菜」》。
回过头来看「行李」的采访对象,他们几乎都是背对城市的人,或者是非知识分子,他们生活在乡野,或是把整个内心世界敞开给动植物世界,而非人类社会。
这并非黄菊有意识的选择,“突然他(采访对象)来到了,而你会不会动心,这个动心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我的电脑里有一个文件夹叫未发表,里面有10多位采访对象,有的故事很漂亮,但我没找到动心的点,就不可能发表。”
·2020年,黄菊在四川一座茶山上制茶期间
YOU成都:这些未发表的采访对象,他们会生气吗?
黄菊:你没有动真情,对方也能感受到,你选择的这些人并不是渴望被发表的人。事实上,我们渴望的是真正的交流。也许等到另一个时候,采访还会重启。
YOU成都: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旅行的?
黄菊:十几岁时,因为看了《湘行散记》而开始了所谓的旅行。我本科是在湖南上的,第一趟真正的长途旅行是从长沙去凤凰古城。沈从文的凤凰是从现实里抽取出来重新构建的,但眼前的凤凰也很迷人,你会看到人们现实的生活那种很生猛的样子。
那个时候的凤凰酒店很少,还没有国际青年旅舍,我们就住在一户人家楼上,冬天从被窝里起来,就有热饭吃。后来回想,那是我心里最好的酒店,它是一个真正的活的,有人在的,有人情在的,有饭香在的地方。
我们爬到南方长城上晒太阳,躺着睡觉,觉得好逍遥,整个长城漫无边际地蔓延开去。到现在我也会这样子,也会告诉我女儿,我们可以在任何安全的地方躺下来,把书包做枕头睡觉。
后来,跟着一本书、一部电影,或者一个好听的名字,我在世界地图上做了20多年的旅行者。
·2012年,黄菊在呼伦贝尔大草原采访牧民
YOU成都:现在还会频繁旅行吗?
黄菊:现在孩子在成都上小学,寒暑假的3个月,我们会出门旅行,其他的9个月我用来消化旅行采集的“猎物”,每天孩子上学后我开始写作。
我们常常从家里走路到春熙路去吃一碗脑花面,这个过程未尝不是一趟旅行。我们走路,观察周遭,用体力、耐心、毅力,一直走下去。
什么叫旅行?你走了一段路,这段路可以在任何地方,比如说从我这个地方走到厨房,这也是旅行。只要你心中所想能够把它变成一段旅途,它就是一段旅行。我早已经不分远处和现在了。
·2019年,黄菊的喜马拉雅山坡寻访绿绒蒿之旅
YOU成都:10年前,是因为什么做的「行李」呢?
黄菊:这要从认识老赖开始讲起。那时我在重庆,有一次朋友来重庆看我,我去为他订国际青年旅舍。当时重庆只有两家,一家在南滨路,一家在磁器口。
嘉陵江边的磁器口,冬天时水汽很大,晚上奶白色的雾汇集在江面上,像棉被。到了白天,雾是非常具体的,一丝一缕从江面飘到空中,慢慢拂过你的身边,飘走,再来一层,经过几个小时,抽丝剥茧一样,雾飞升到空中,磁器口就露出来了。
我去的青年旅社叫纯真年代,一栋两层的木楼,推门进去,房子很深,吧台很小,吧台和后面墙上全是手绘的地图,吧台里边坐着一个人,埋头不说话。吧台旁的书架上一半是书,一半是杨德昌、侯孝贤等导演的DVD。
后来才知道吧台那个人就是老板,他也是我现在的老板、朋友,我们酒店集团创始人老赖。那是我和老赖的第一次碰面。
后来我去北京工作,和先生石头结婚,2014年决定离开北京。对我来说,北京是文化集中地,是舞台,但不是文化的生产地,而我们已经30多岁,应该变成文化的生产者。
刚好那时老赖在雾浓顶遇见一栋屋子,想改成酒店,邀我们去长住。当时我在《中国国家地理》工作,前景光明,但我就想去那个村子里,因为我一直有个理想,给一个小地方写一本书,人类学称为民族志,我把它称为新的地方志。
当时先生在北京开咖啡馆,刚要往上走了,但我坚持要去云南,他也非常支持,我们就离开了北京,当时我已经怀孕6个月。
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民宿的进度延后了。我们选择来到成都定居,一是这里有很多朋友,二是觉得成都是中西部的缝合线,大门一样的。来了,总要做点事,于是开始着手做「行李」。
号开起来,做什么?我毕业以后一直在做人物采访,就决定继续做。当时我给老赖提了几个要求,最主要的是不要管我,独立的传统从那时就开始了。老赖的酒店集团后来做得越来越好,但是「行李」基本上绝口不提酒店。
就这样,「行李」做了10年。
·采访嘉宾:怒族人金国
YOU成都:如此庞大的采访量和写作量,会不会觉得很消耗自己?
黄菊:不会,我觉得好幸福,爱是不会让人感到消耗的,爱只会互相滋养对方。
大家看完我写的人物故事,可能不会记得什么具体事件,但会记得这个人的性情,他的生命状态。因为这也是我在采访过程中探寻的。
我觉得真正塑造一个人的其实不是外来的知识,知识会包装我们,会武装我们,会美化我们,或者会异化我们。所以我采访了很多不读书的人,他们纯粹依靠本能生活和表达,他们的生命状态比我见过的许多厉害的读书人都更加完整,也更加吸引我。
·黄菊在塞尔维亚采访
做妈妈
要做这么多家务活,写东西就变成了一个特别好的事情。
重新回到路上,码表上的温度开始一点点上升,46℃、47℃、49℃……52℃!地面的强光和热风一起灼伤眼睛,几乎睁不开。同时,大风逆向袭来,一堵看不见的、宽几十公里的风墙拦着我们,连下坡都骑不动。前后左右,龙卷风一样的沙尘逐一靠近。
我们找桥下、废弃房屋的墙根、交通牌投下的影子,找任何一个可以稍微遮挡太阳的地方,最后不得不躲进涵洞里。两小时后,再次上路,天气愈发热了,还有一个接一个的上坡。
四月哭了。在热风里,一边绝望地失声痛哭,一边艰难地爬坡……
去年暑假,黄菊带着8岁的女儿四月和15岁的侄女从敦煌骑行到西宁,路上她们发生了许多故事。黄菊在记录这次经历的文章里写道:自然的壮丽及危险,文化的多元及困境,这些一点点撞击着我,也撞击着四月。她在刚满四个月时踏上旅途,此刻八岁四个月,在路上走了八年。她对陌生地的开放度,对艰苦环境的耐受力,作为妈妈兼旅伴,感激之余,更多的是为她高兴。希望她带着强健的体魄和健全的人格,渐行渐远,直到自己变成道路。
·骑车经过52度高温的沙漠
·骑行途中翻越3900米的垭口
今年暑假,她们将结伴骑行从成都到香格里拉,以这样缓慢、艰难、虔诚的方式,拜访一座又一座山。
YOU成都:一年中,在成都做妈妈的9个月里,你的日常一天是如何度过的?
黄菊:每天5点起床,先生和女儿还在睡觉,我坐在这里打坐,周遭都是昆虫的鸣叫,天慢慢亮起来,鸟儿啼叫,感到自己就像在森林里隐居修行的人。
5点半,楼下会响起扫地的声音。今天,我也去扫了地,每扫一下都触目惊心,我觉得我扫的声音太大了。
6点,开始给先生和女儿各做一套早饭。先生以前把工作停了,陪着我到处出差,给我们做饭,他做得太好了,有95分,我至少要做到75分。
吃完早餐,我和先生一起送孩子到学校门口,我再送他到地铁口,他去工作,我回家,开启一天的写作。中午一般不吃饭,喝个茶,吃一点配茶的食物。睡20分钟午觉,起床接着工作。
到了下午4点,我会出门跑步,不然没法带动一整天的工作。跑步前会提前准备晚餐的食材,5点半孩子放学了,接她回家。一直到晚上9点她睡觉,这段时间属于家庭。之后,继续写作。
要做这么多家务活,写东西就变成了一个特别好的事情。写作时,有一团空气包裹着我和我的采访对象,和我在一块的,是写作中的他,那个时候其实是最幸福的。我早年会写一些很桃花源的文章,后来我不想那样写了,也不太能接受的片面的故事。
·2024年,怒江,一个怒族人家的火塘边
·2024年,怒江徒步
YOU成都:对你来说,文字是怎样的存在?
黄菊:文字就是我的命,似乎永远有个分身在观察自己。比如说,每次去接孩子,我会同时接四五个小孩一起回家,你在路上看他们手里的小花,有第三只眼在看着他们和你自己,第三只眼其实就是写作的眼睛。
现在年龄渐长,就想应该合二为一,应该在此刻,但是做不到,我永远在想文字怎么写这个问题。有一个非常想写作的现场,我动心了,就要用自己的文字节奏写出来,这个事情才算完整。
比如说,我们楼下有一排昙花,去年我仔细数了,有27朵,院子里有各种各样的花,这些都太好了,就等于用了另外一种比较慢的镜头在观察生活。从我家到孩子的学校只有600米,但因为停下来观察,这条路变得漫长,我每天都把它称为一段旅行。
·2024年,一家人去黄山南屏看望采访嘉宾
YOU成都:为什么喜欢用对话体写作?
黄菊:喜欢用对话体,原因很多,但是最重要的原因是每个人的语言有生动性,尤其是去采访少数民族的人,没有文字,所有的活力全部在语言里,那种表达是非常生猛的,对话看上去平静,其实埋了很多炸弹。
对我来说,文字的技术层面和情感层面,如果暂时不能合二为一的话,我肯定选情感层面,因为首先没有人规定我是个写作者,我无非是和一个人交往了,而写字是我目前所擅长的,我只是记录一段人和人的情感。
·2022年,在梅里雪山·雨崩
YOU成都:通常你和采访对象保持着怎样的关系?
黄菊:他们是我们整个家庭的背景。我的女儿跟我去过很多采访现场,我的先生是我的第一位读者,听过我所有的采访故事。这些采访嘉宾都变成了我们共同的朋友,他们会进入我们的生活中。
YOU成都:如果孩子不需要在城里上学,你会选择过乡村生活吗?
黄菊:我可以过乡村生活,也可以过城市生活,可以在任何地方。先生喜欢城市生活,他会觉得应该先给孩子选择一条大路,以后才能有选择小路的自由。
我和他爸爸以前都是学霸,现在孩子上三年级了,我发现她不是学霸体质,我也花了一些时间接受。但她有很多我和她爸爸都不具备的品质,她的心比我们要松一些,有一种真正的平常心。
·2024年,川西牧场徒步
YOU成都:对你来说,旅行和写作哪个更重要?
黄菊:首先必须走在路上,心有所感就想要写出来。如果写作和走路只能选一项的话,我肯定选走路,写作是走路的一个影子。
“住在成都,我很喜欢逛菜市场,去买菜时,我说给我来点好的,菜摊老板会回:‘我这个就没得不好的。’我对我的文字是没有这样的底气的,我很羡慕他们,每个人都在夸自家的菜好,大声叫卖,热情地给你推荐什么和什么要搭在一起下锅,一起互相开玩笑,放声大笑,那种生机勃勃的场面特别迷人……”
聊天中,黄菊常常就某个话题聊得刹不住车,拉她回来,她又会拐回去接着讲。她身上有种可爱的拙气,混着一点不管不顾的倔强,再加日复一日的勤奋,那就,不得了了。
·2024年,怒江
偏偏,她又是害羞的,害羞是她口中的高频词汇,采访时有第三个人在场,她会害羞;读自己的文字,她会害羞;被称为作家,她会害羞……
“洞头列岛散布于东海大陆架上,有100+岛屿,那天我就穿着这一身去了其中一座小岛,后来太冷了,大概只有十五六度,我们在暴雨中走了5个小时,走完之后,我发现这个地方海岸线太迷人了,我要为它写一本书……”
她又飘到新的话题上去了。
·洞头岛
就这样,黄菊继续行走,用胖的文字写着丝丝缕缕的情感,写着生命片段、道边风物,追寻文字的美,呈现复杂的真。
她至今觉得自己还没有写出一部真正的作品,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一本书对一位作家,一栋房子对一位建筑师,都只是人生这个作品中一件狭义的作品,真正的作品只有这一件——你这一生活成什么样子。
而她,又好好度过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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