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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道是什么,武士自己说了不算 | 短史记

谌旭彬 短史记-腾讯新闻 2019-12-03

国产抗日剧中,常可见到对日本武士道的演绎。


武士道究竟是什么?


一般认为,武士道起源于镰仓时代,定名于江户幕府初期。


公元721年,元正天皇诏书首次正式承认“武士”的存在,至11世纪,镰仓幕府建立,以专事征战杀伐的“武士阶层”作为统治基础。这类政权,通称“武家政权”,此后统治日本600余年,原始的武士道也在这600余年间逐渐成型。


“原始武士道”的核心理念,乃是“忠”与“死”。


所谓“忠”,是强调各级武士须严守岗位,绝对忠于各自的主君;所谓“死”,是倡导为主君献身乃至殉死。


“武家政权”对这两点的强调,实是出于一种现实的“等价契约”的需要——武士向主君付出“忠”与“死”,主君则赐予并保障武士的地位与财富


这种契约关系,常随世局变迁而有所修正。比如,在群雄争霸的“战国时代”,旧主、新主更替频繁,旧契约不再等价,死不胜死的武士们,遂从自身利益出发,转而强调“为自我献身”,而非“为主君尽忠”。


不过,这种修正,主君们是绝不愿意接受的。



到了江户幕府(1603-1867)初期,“武士道”一词正式出现在典籍之中。


幕府希望“传统武士”转型为行政官吏,具备治民才干,不能再仅仅只懂得杀伐。于是“原始武士道”被改造成了新的“士道”。


出身武士、有弟子四千、深受儒学影响的山鹿素行,是这一改造过程中最重要的人物。儒家主张“德治”,要求士大夫以其德行垂范天下;山鹿素行则强调,武士必须文、武兼修,而且必须高度重视“文”的修养,必须做到重义轻利,通过自己楷模式的行为,让天下秩序归于井然,是武士天然的职分。


图:山鹿素行绘像


不过,幕府政权用儒学改造“传统武士”的愿望,并未完全成功。缅怀“原始武士道”的《叶隐》一书,仍在武士当中广泛而秘密地流传——不是所有的武士都能成功转型为行政官吏,也不是所有的领主都愿意见到下属武士成为“士道”的拥护者。


《叶隐》一书的作者山本常朝,特别痛恨让武士学习儒学,转型去做官僚。


按该书的观点,武士道很简单,就是“当生与死逼迫你选择时,唯干脆利落地选择死”。《叶隐》反对儒学对死的意义的追寻:


“死就是死,勿为目标所制,若离开目标而死,或许死得没有价值,是犬死或狂死,但不可耻。死就是目的,这才是武士道中最重要的。”


《叶隐》也反对儒学用“义”来规范“忠”,作者明确表示:


“我讨厌考虑那些所谓的是非、正邪。不顾一切的尽心侍奉,无论什么事情都首先考虑主君就可以了。”


《叶隐》是对“士道”的一种对抗。“士道”很自然地得到了幕府当局的支持;《叶隐》也仍有它的现实需要,故虽被幕府列入禁书,仍流传颇广。


其实,无论是“士道”里的武士道,还是《叶隐》里的武士道,在江户时代之前的历史中,都不曾完整地存在过,均是出于现实需要而做的一种理想化“提纯”。


旧时代的武士道,有两个特点:


(1)专属于“武士”这一特殊阶层。
(2)效忠对象多元,数十万武士,分别效忠各自不同的主君,而非天皇一人。


故而,明治维新后,旧武士道——无论是“士道”派还是《叶隐》派,都难以获得当局的认同。


新政权宣布士农工商“四民平等”,取消了“武士”阶层的特权,又通过天皇诏书,将“忠良骁勇”的品性,定义为是全体“日本帝国之人民”所共有的优点,同时绝口不提“武士道”三字。


1882年,天皇发布《军人敕谕》,明确批判武士阶层长期掌控日本政权的历史,是“违我国体”。


简言之,在明治前中期,武士道地位尴尬,处于一种心照不宣的半遗忘状态。武士道再度被激活,与明治后期的日清战争、日俄战争有直接关系。


日清战争中,因为旅顺大屠杀,日本被西方媒体宣传为野蛮民族。作为辩护,1899年,新渡户稻造用英文写作出版了《武士道》一书。


新渡户稻造出身武士家庭,曾留学欧美,并成为基督徒。他写作此书的目的,是为了向西方世界展示日本民族的“优秀特质”,希望说服西方世界,日本民族不是野蛮民族,也有着与西方基督教传统类似的优秀的道德体系,这一体系就是“武士道”,其内涵是“义、勇、仁、礼、诚、名誉、忠义、克己”。


日清战争打败了儒学中国,日俄战争打败了属于西方文明的俄国,许多日本人因此认为,一定存在着某种日本独有的“文化传统”,在指导日本获胜。新渡户稻造对武士道的重新宣扬,正好部分满足了这种社会心理的需要。


1905年,新渡户稻造本人受到明治天皇帝特别召见,并获准向天皇献上《武士道》一书;同年,该书增订再版,风靡全国,新渡户稻造成了“新日本”的代言人。曾一度被官方刻意遗忘的“武士道”,由此一跃成为所有日本人共同具备的美德。


图:战后日本邮票上的新渡户稻造像


新渡户稻造的写作初衷,虽然是为了向西方人证明,西方人有的高贵道德,日本人也同样具备,不过,他对“武士道”的赞美仍有限度,认为“武士道可以救日本,但不能救世界,只有基督教能救世界”。


故而,《武士道》一书虽被推崇,但还难以完全满足日俄战争后,日本国内的民族主义情绪对本国独有的“文化传统”的发掘热情。


这种心理需求,最终是由井上哲次郎来填补满足的。


同在1905年,井上哲次郎编纂出版了著名的《现代大家武士道丛书》。他非常明确地强调:武士道“在外国几乎没有同样的例子,是日本一种特别的精神训练”,不但不同于中国的儒学,更是日本民族赖以与源源不断输入日本的“西方道德”对抗的唯一利器。


武士道何以“独一无二”呢?井上的解释是:日本的“武士道”,有着“皇道”与“神道”作为指导原理,所以,“影响从日本及于全世界,负有道义地统一全世界的使命”。井上还宣称,“我国的军队之所以非常强大,虽然有许多原因,我确信无疑:武士道的存续是一个很大的原因”,至于“武士道”的内涵,则无非“忠君爱国”四字而已。


图:井上哲次郎


如此,也就不难发现,所谓的“武士道”,其实是一种模糊不清的东西。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因为不同的现实政治需要,而有着不同的涵义


(1)镰仓时代所产生的“原始武士道”,是一种基于现实利益的“平等契约”——主君保障武士的地位与财富,武士向主君付出忠诚与生命。


(2)江户时代,士道与《叶隐》互相对立,代表了不同政治阵营的需要。江户幕府希望武士转型为官僚,拥戴自己的统治,故用儒学对之进行了改造;但下面的诸藩大小主君,显然更喜欢主张“什么事情都首先考虑主君就可以了”的《叶隐》。


(3)明治前期,武士道因效忠对象多元化,而被维新政权刻意淡忘;明治后期,出于为国家辩护的现实需要(日清战争的野蛮屠杀),新渡户稻造重新建构武士道,将之塑造成一种与西方主流文明共通的道德体系;为满足“日本崛起”的文化心理需求(日俄战争的胜利),井上哲次郎再次重新建构武士道,将之塑造成了一种日本独有的文化传统。


换言之,不是武士按自己的认知在决定“武士道是什么”,而是学者与政客按自己的需要在决定“武士道是什么”。不是武士道在决定历史进程的模样,而是历史进程决定了武士道的模样。


所以,到了侵华战争期间,最受日本军界推崇的武士道,又回到了《叶隐》一派。“如今如果奉召前往战地,我们绝对不要忘记带上《叶隐》”,这是东洋大学教授古川哲史在1940年代,给全体日本国民的“忠告”。1941年,时任陆军大臣东条英机,也在《战阵训》里鼓励日军士兵去死,“不可生而受虏囚之辱”。


《叶隐》鼓吹“干脆利落地选择死”,反对追寻这种死是否与“义”相合,最适合拿来为对外扩张服务。


二战结束后,推崇《叶隐》的作家三岛由纪夫切腹自杀。新渡户稻造的《武士道》,因为主旨是与西方沟通对话而非对抗,又翻过身来,成了武士道精神的主流,新渡户稻造的肖像,也被印在了货币之上。

(完)


参考资料

新渡户稻造,《武士道》,商务印书馆,1993;三岛由纪夫,《叶隐入门》,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戴宇,《面向西方世界的诉求与告白——新渡户稻造的“武士道”与明治日本》,《东北亚论坛》2013年第4期;唐利国,《论武士道与日本军国主义——传统的再编与抵抗的失败》,《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1月;韩东育,《关于“武士道”死亡价值观的文化检视》,《历史研究》2009年第4期;周颂伦,《武士道与“士道”的分歧和对立》,《日本研究》2008年第4期;张翔,《日本武士道的前世今生、历史作用》,新民晚报2015/04/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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