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的评书大家单田芳和他的时代
文 | 刘梦龙
近期文章导读:
惊闻单田芳老师遽归道山,不胜叹惋,八零乃至不少九零后恐怕都是听着这位老先生的书长大的,单田芳老师的离去就好像是一个时代离去,感慨颇多。应该没有人会否定单田芳老师的评书艺术,但以传统说书人的角度,单田芳老师却很有些剑走偏锋,他不是一个天赋非常好的说书人,甚至在传统技艺上也始终有不足之处,但却硬是走出了一个自己的时代,人定胜天不过如此。
评书是一门古已有之的艺术,最早可以追溯到说唱人,稗官野史的村中说书人,远的如汉朝著名的说唱俑,宋朝的瓦子就在传说三国水浒的故事了,所谓“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真正把说书当做行当的首推明末的一代奇人柳敬亭,直到今天评书的艺术也没怎么超出柳敬亭当年创造的范畴。
评书顾名思义是说的是书,而且是夹叙夹议,既是一门语言的艺术,也是一门表演的艺术,要文武两道皆通。评书的工具简单,一几一案,一块惊堂木,先生一身长袍,手上一把折扇,便可以开说了,可越是简单便越不容易。当年的富贵闲人张岱曾经亲耳听过柳敬亭说书,写了一篇《柳敬亭说书》基本把评书艺术的要点都记了下来,不妨照录。
一个好的评书艺人当然首先要善于讲故事,书是评书的胆,但这个书肯定不是市面上通行小说的简单复读。张岱说柳敬亭说武松打虎与本传大异,直到今天南方评话里武松打虎也是各有绝活,说书人里其实也有照本说书的,老话叫说墨刻本,但要大火一般都要有传授,有自己的版本,说人家所没听过,出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比如三国里的四庭柱,一吕二赵三典韦,隋唐里的四猛十三绝,秦叔宝胯下忽雷驳一呼万马惊,这些都是脍炙人口的东西,更多还要有自己的包袱,再创造。比如三国的名段子三英战吕布,早年间老先生说张三爷的钢鞭是一条毒龙化的,平时靠煞气压住,吕奉先的八宝紫金冠也是一条金龙,张三爷战到怒发冲冠,钢鞭脱手二龙相冲,吕奉先就给打的金冠歪斜,落荒而逃,要做到戏法人人会变,手段个个不同。
书要好,但人也要有本领,这就是说的本领。张岱说柳敬亭,叙事描写刻画,微入毫发,找截干净,并不唠叨,说高潮时声如洪钟,说关键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这是对节奏的把握。柳敬亭说书恐怕说的是短书,明清以后流行的是长书,这里面除了对现场节奏的把握,更讲究使扣子的手艺,要能吸得住人,一个大场面能讲五六天,让观众恨不得天天太阳早点出来,准点报道。柳敬亭说书,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个人虽然其貌不扬,“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静,直与王月生同其婉娈,故其行情正等”,说书与仪态合一,让人浑然忘我。
所以一个好的说书人先天条件要好更要下死功夫,哪怕像柳敬亭虽然样貌不佳,但仪态气度绝佳,老话说要一要声音洪亮,二要顿挫迟疾,在台上装文扮武要面面俱到,一个人要是一台大戏。这一点,当年的刘兰芳先生说精忠岳飞传万人空巷,嗓音条件就是独一份。
旧时评书都是现场表演,听书的大都是老少爷们,一般来说袍带,公案,神怪是主流,说的多是金戈铁马的故事,尤其是打书,声音不但要洪亮,人要壮伟,才能显得慷慨激昂。更有一类说书人擅长武艺,能把手里的折扇模拟出十八般兵刃,惟妙惟肖,关键时刻一个亮相要赢得满堂叫好,这才能大火,比如田连元先生后起,但动作上就是敞亮。因此不要看折扇虽小,这里面的变化路数也往往是父子相传,密不告人。
除了动作,评书很关键的要评,就是要说书外面的东西,如果都是照本宣科,那谁还听你的,所以有人就擅长说家传秘本,讲各种细节冲突,惟妙惟肖。但还有更了不起的先生就能旁征博引,比如袁阔成先生说三国讲孔明灯,说灯的手艺,流传,讲馒头的由来就说的娓娓道来,寓教于乐,他本人样貌又好,这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能耐一般的说书人就很难有,就能大火起来。
说了这么多评书的东西,回到单田芳先生,大家可能就会发现,老先生在很多方面要吃亏。比如单田芳先生样貌上就不算壮伟,嗓音条件沙哑也不出色,他本人恐怕也没学过武艺,扇子的变化始终不够,虽然他本人也算曲艺世家出身,但早年读书因为家庭巨变才不得不说书,因此他的书也不是家学门户的秘传,但人家就是能起来,这就是靠个人的努力。
传统说书毕竟是江湖手艺,社会地位不高,老一辈的说书人学历也不高,但单田芳先生不一样,他自幼读书天赋甚高,五十年代辽宁大学拿了大学文凭,是那个年代全中国文凭最高的评书演员。有了这样的有利条件,在评书这个门户里,单田芳老师靠自己的才能硬是闯出一条路子来。解放前的流传的书多,建国后有些封建色彩比较浓重的不说了,比较常见的传统书大概三十种左右。单田芳先生一辈子讲了一百多种书,自己创作出版了四十多本小说,也就是说老先生一个人一口气把评书的书目拓展了近三倍,人无我有,这样的本事能不火起来吗?
单田芳老师不仅仅是能创作,应该说勤这一个字被他发挥到了极点。我前面说了,无论同辈还是晚辈,在评书领域里,造诣上能和单田芳老师相比,条件上胜过单田芳老师并不少,但勤能补拙,要说单田芳老师对评书事业是真的热爱和坚持。我们最津津热道的是号称每天有一亿人在听单田芳,这背后是八九十年代,复出的老爷子几乎跑遍了各个电台,电视台,乃至自己建工作室,自己送录好的磁带。老先生的声音条件本来不是一个优势,却靠着这样的大规模传播,倒成了一个识别信号,在观众里形成了口碑,所以说他剑走偏锋,独辟蹊径。
单田芳老师不仅仅是热爱评书这个行当,他的德行其实也很让人感怀。比如老先生五十年代成名,是经过文革批斗的,多少人一肚子怨气,但他最后写回忆录不怨天不尤人,能说是自己招摇,责任在自己身上,这份气度就叫人敬佩。应该说评书遇到单田芳也是一种幸运,老先生尽一生之力把这个门类进行了不小的扩展,比如近现代题材,红色题材,乃至世界历史题材的加入,当然这其中也有不少我们知道并不太成功的尝试,比如那部太平洋海战,老人家虽然努力想跟上时代,终究评书作为一个逐渐衰退的传统曲艺门类,凭借一个人的力量,难免使人叹息,但这种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努力又怎么不让人感动。
一个人的一生能生逢其时确实是幸运的事情,在八九十年代,是评书的黄金时代,多少人天天赶着回家就为了听十二点半的央视一套说书,当年刘兰芳先生说岳飞传连社会治安都好转了。但一个人的命运不仅仅是要时代,一样也要靠个人的努力。单田芳老师的一生就是这样的一生,勤能补拙是良训,天定能胜人,人定也能胜天。
老先生在人生的最后还在为评书艺术奔走,此生可以说献给这门表演艺术了。随着时代的发展,不少传统艺术门类走向衰退,评书多多少少也不能例外。比如我们都曾经非常喜欢的相声,如果评书依靠丰富的故事性和创造性,还有求新求变的契机的话,相声则已经到了努力求存的地步,成功的讽刺型相声久已不见,一度流行的歌颂型相声恐怕已经走到尽头,把传统的段子炒一下,玩些伦理哏和装智障,或者网络段子大合集,终究只剩下重复咀嚼而已,相声的新和变至今看不到出路。
随着中国汽车保有量的高速增加,城市巨大化带来的通勤时间的增长,网络电台和有声书快速崛起,评书又迎来了一个新的契机,但传统的评书艺人始终面临着后继无人。同样是技术的发展,单纯的读书早已不是说书人的专利,甚至电子阅读已经取得了极大的进步,众多新的问题摆在评书的传承面前。
原本非常依赖舞台互动来调动观众的评书表演怎样调整自己的节奏来适应新的传播渠道,长书要不要重新让位于短书来适应碎片化的时间,怎样把传统的评书技艺和新时代的变化结合起来,老先生们积累了几十上百年的技巧怎么在瞬息千里的今天化用出来,评书艺术迫切需要柳敬亭,单田芳这样具有高度创造性的人才。斯人已去,大浪奔流,评书的未来依旧在未定之天,但老先生已经尽了他最大努力,用他的一生为一个时代留下了自己的印记,人生如此,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