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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批评 | 毛尖:生的欢愉与债务

毛尖 文艺批评 2021-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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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李欧梵说:“杜魯福的《祖與占》,我最早是在六十年代出芝加哥一家二流戲院看的,看完了又看,低迴再三,世上還有這樣的愛情!對飾演嘉芙蓮的珍摩露(Jeanne Moreau)簡直是頂禮膜拜。毛尖説得好:嘉芙蓮的放蕩不羈重點放在「不羈」,今天的愛情片只能描寫半色情的放蕩。她把法國電影中的這類「歡暢的爱情」電影系譜追溯到奥福士(Max Ophuls)導演的《歡愉》(Le Plaisir),真是洞見。更令我吃驚的她把泰利埃姑娘(此片主角)和徐克的《東方不敗》中男變女(還是女變男?)的林青霞,以及《祖與占》中的嘉芙蓮連在一起,認為是一種「擴大生命的做法」,是「更好的我們,也是更壞的我們」——妙極!妙極!我今晚就要找出《歡愉》和《東方不敗》的影碟來重溫舊夢,喚醒更好的我。”讓我們也趕快讀毛尖文章,喚醒更好的自己吧!


感谢作者毛尖授权文艺批评发表!


毛尖


大时代呼唤真的批评家



一场欢愉,三次改编

今天的題目是「醉生」,講生的歡愉與債務。


銀幕上,除了少兒卡通大自然題材,從來都是死亡比出生多,眼淚比笑聲多,子彈比蛋糕多,這讓我花了整整一個暑假,才找到這部讓人打心底快活的作品,電影就叫《歡愉》(Le Plaisir 1952)。


电影《欢愉》(1952)海报


1

泰利埃公館


《歡愉》由三個段落組成,《面具》、《泰利埃公館》和《模特》,故事改編自莫泊桑的小説,導演麥士•奧福士(Max Ophüls)。1902年生於德國的導演奧福士,政治身份幾經輾轉,三十年代從德國流亡到法國,後又從法國到美國,四十年代末回到法國,然後死在德國,死後骨灰還從漢堡又流亡到法國。現在法德都想把他算作自己人,可當年他改編莫泊桑的作品,法國電影界卻評價不高,好像祖傳寶貝被人染指,《歡愉》由此也一直處境魔尬,搞到今天我們談論奧福士,一般也只提他的《一封陌生女人的來信》《Letter from an Unknown Woman,1948)《傾國傾城慾海花》1955)這些作品。可在我看來,被壓抑的《歡愉》,才是奧福士的生命湧泉,而且,這是一次對莫泊桑的最成功改編。


來看電影的第二個段落。


可能是因為《項鍊》《羊脂球》這類作品在中國流傳太廣,使得莫泊桑的中國形象一直相當嚴肅主流,但從電影《歡愉》中浮現出來的莫泊桑完全是另一個樣子,尤其是其中的第二則故事《泰利埃公館》。


跟首場《面具》一樣,《泰利埃公館》以黑暗中的輕鬆旁白開始:這個故事是關於一個「公館」,但不是字面意義上的「公館」……接着畫面拉開,「公館」的客人從四面八方來了,原來這是年輕漂亮的泰利埃太太開的妓院。


泰利埃公館


妓女是莫泊桑小説中的重要主人公,但是,《泰利埃公館》裏的姑娘過着《羊脂球》裏的妓女想也不敢想的日子。陸續登場的人物,無論是妓女嫖客,還是周邊人物,都像天堂居民一樣快活。泰利埃夫人農民出身,經營妓院就像經營女子寄宿學校,手下的五個姑娘開開心心地在公館幹活,有時還一起出去玩耍。巴黎可能對妓女有偏見,但外省諾曼第卻沒有,大家都説這是個好行當,泰利埃夫人開妓院,也就像開帽子店開內衣店一樣。


福樓拜死前曾希望自己能寫篇以外省妓院為背景的小説,這個願望,他的徒弟莫泊桑幫他實現了。入夜的泰利埃公館,世界上最芬芳的地方,錢少的在一樓酒吧和胖胖的「寶貝」搖曳的「秋千」厮混,體面的就上二樓和費爾南德、拉菲艾爾和羅莎談笑。奧福士的鏡頭隔着公館視窗華麗地上下移動,姑娘們那麼美好,男人們也都彬彬有禮,公館裏是永恆的春天,這才是流動的盛宴,足以讓海明威自慚裝逼。



然後,有一天晚上,水手們發現公館門口的燈是暗的,公館關門了!這個可怕的消息把所有的男人推入了深淵,酒吧門口的水手打成一圑,二樓的貴客也都垂頭喪氣。深夜的霧氣中,市長、鹹魚商、法官、收税官、保險代理人都如喪考妣。不想回家,他們一起坐在防波堤上,但是溫柔的波濤安慰不了他們,人人心情不好終於三三兩兩吵翻回家。不甘心的鹹魚商又走到公館门口探個究竟,奥,原來泰利埃夫人是寫過一倘通吿的:「因第一次領聖體,暫停一天。」


停业通告

泰利埃夫人帶着所有的姑娘乘火车去鄉下



泰利埃夫人帶着所有的姑娘去鄉下她弟弟家,參加她侄女的第一次聖餐禮了。在巨著《追憶逝水年華》(A la recherche du temp s perdu)的第二卷《在花枝招展的姑娘們身旁》中,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説,花枝招展的姑娘就像賓夕法尼亞玫瑰,而這些賓夕法尼亞玫瑰如果遇到她們的前輩泰利埃公館姑娘,必定敗下陣來。元氣淋漓的泰利埃姑娘,她們上了火車,車廂就成了鬧市區,上來一對年邁的農夫農婦,農夫一輩子沒有跟這麼多花姑娘一起坐過車,那個目不暇接,臨走的時候,老太走在前面,老頭還偷偷跟姑娘們揮手吿別,遲到的春天也是春天呀!一路田野一路花,奧福士的鏡頭恰是印象派雷諾瓦動圖,雖然是黑白電影,但是田野天空野花白雲,透亮的光線跟姑娘們的眼睛一樣明媚,空氣中的風摸得到,姑娘們的香味聞得到,上來一個火車推銷員希望用自己花裏胡俏的廉價商品換一次和姑娘的親密接觸,吵吵嚷嚷的被姑娘們推下了火車,但誰又會覺得這個推銷員骯髒呢。


泰利埃夫人的弟弟約瑟夫趕着馬車來接姑娘們,平常拉豬的馬車也迎來一輩子的華彩樂章,姑娘們嘰嘰喳喳上車,農夫的心高高飛揚到天上,這個在田野中勞作了半輩子的男人,身體結實,老婆古板,突然遇到這麼多花姑娘,恰是久旱逢甘露,他沐浴着她們的歡聲笑語,-副「即使與帝王換位,也不願意俯就」的快活。更快活的是第二天,整個村子都去參加聖餐禮,整個村子都看到他領着六個花枝招展的時髦姑娘去教堂,那是約瑟夫最難忘的—天,所以他沒喝什麼就醉醺醺了,醺醺的他衝進了美女羅莎的房間,雖然立馬讓姐姐泰利埃夫人給駡了出來,但是,農夫心頭的活塞被拔開了。


农夫与姑娘们在车厢里


其實,在教堂裏,姑娘們的活塞也鬆動過那麼一下。少男少女領聖餐,聖歌響起來,「讓上帝靠近你,靠近你,這是我卑微的願望,拯救我吧,」羅莎突然哭起來,跟着所有的姑娘哭起來,全教堂的人都跟着抽泣,旁白説,「大家的頭頂上彷彿盤踞着一股神聖的力量,一股無所不侵的力量,彷彿一個法力無邊的神呼出的氣那樣,」泰利埃姑娘領着整個村的男女老少沉浸在抽泣中,感受他們最接近上帝的一刻,這情形使得神父非常感動,他宣佈:「親愛的兄弟姐妹,我感謝你們,你們給我帶來了今生最快樂的時光。」


清晨的鐘聲響起,泰利埃姑娘要回程了。約瑟夫駕着馬車送他們,太陽光照耀着姑娘也照耀着田野,接下來是一段罕見的極為晴朗的三分鐘抒情段落,姑娘們禁不住春光的誘惑,他們下車採花。金色的光線,姑娘的玉臂,溶化在春色裏的大片野花,交融在田野裏的白色衣裙,她們唱着歌捧着花上車繼續趕火車,約瑟夫把她們送上車,孩子般央求姐姐:我下個月去看你們。火車啟動,中年農夫的心啊,少男一樣悲傷,他跟着火車跑起來,激情呼吿:再見羅莎夫人再見!終於看不見火車了,約瑟夫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兩步三步走回馬車,他的帽檐上掛着野花,他的馬車上也掛滿野花,被泰利埃姑娘在心頭跑過一圈的農夫,根本不想回家,空空的馬車經過剛才的田野,簡直是對約瑟夫的懲罰,但是奧福士不想安慰回到十四歲的中年農夫了,鏡頭一轉,泰利埃公館的老常客還等着這群姑娘呢。


等待中的老常客们


公館門口的燈亮了,消息迅速傳開。煎熬了兩天的男人們奔相走吿’年輕的菲力浦特別好心,馬上派人給鹹魚商送去口信,「船已返航。」飯桌上的鹹魚商立馬起身一溜小跑奔赴公館,最後五分鐘的場景就是小別勝新婚。導演的攝影機依然是隔窗拍攝,運動鏡頭之美可以進入電影排行榜,公館裏是歡樂的海洋,男人們要把丢失的一個晚上奪回來,姑娘們要補償這些堅貞的守候者,鮮花掛起來,香檳敞開喝,泰利埃夫人以超乎尋常的熱情投入款待,她説,「我們並不是每天都有事情可慶祝」,燈光打黑,電影結束。


《歡愉》中三個故事互相沒有關聯,奧福士以圓舞曲的方式在形式上進行統籌,三故事中獨立的三首曲子在片頭片尾以舞曲的方式彼此呼應,開頭和結尾由同一個旁白開場和點題。奧福士喜歡對稱講究細節,在這一點上,他跟曰本導演小津安二郎有相似之處,小津追求平行對稱,片頭片尾要呼應,觀眾看不到的佈景也要搭齊全,奧福士也要求他的場景導演把細節做足,姑娘是十九世紀的,火車也得是十九世紀的,所以,儘管觀眾看不出泰利埃姑娘乘坐的是火車博物館裏的火車,但是歲月的光暈進入了片場,在這個意義上,奧福士完整地實現了莫泊桑的魅力:讓靈魂在真實中自然降臨。奧福士的方法論是,如果觀眾沒有察覺對稱沒有察覺表演,那就像觀眾沒有察覺古董火車一樣,説明一切都是對的。


電影對小説最大的改動是,莫泊桑筆下的姑娘們沒有電影中的美,比如羅莎,小説中號稱「潑婦羅莎」,「像小肉球」,但電影中的姑娘總體顔值提升,大多不像農家女出身,羅莎更是懶洋洋的優雅又漂亮。不過,這點改動對一部短電影來説很必要,因為顔值是銀幕道德。憑着美貌,羅莎們提升了妓院的秩序和精神,使得泰利埃公館色而不淫,溫暖而不低俗,用哈羅•布魯姆(Harold Bloom)的話説,「泰利埃公館的精神是莎士比亞式的,它擴大生命,卻不減損任何人。」在這個意義上,電影中羅莎們的美貌是一種擴大的行為,小説中「小肉球」似的羅莎是帶有強烈個體特徴的,但電影中美麗的羅莎卻具有一種普遍性,泰利埃公館的姑娘也由此具有一揷普遍性,這是奧福士的電影能夠帶來普遍歡愉的方法。


《欢愉》中美丽的姑娘


當然,從精神和階級分析的角度,我們也完全可以把泰利埃公館看成一個孤島或囚室,尤其電影中來看,導演的鏡頭都是從窗外跟蹤,但是,讓我們停留在這個興高采烈的故事表面吧,説到底,沒有人生經得起追問。


2

東方不敗


沒有人生經得起追問,留住人生歡愉的方式,最後都以失敗吿終,電影史裏看,唯一架住了追問的是,電影《笑傲江湖》系列中的東方不敗。

 

《笑傲江湖》三部曲是對金庸小説的一次具有分水嶺意義的改編,雖然原著的人物關係給改得似是而非,最後一部《東方不敗風雲再起》完全脱離原著且不甚成功,但徐克主導的第一部《笑傲江湖》(1990)和程小東導演的《笑傲江湖Ⅱ:東方不敗》(1992)卻影響深廣,後代武俠改編從中汲取了很多語法和套路,林青霞扮演的武林第一魔頭「東方不敗」更是成為經典形象。



徐克,《笑傲江湖》(1990)

程小東,《笑傲江湖Ⅱ:東方不敗》(1992)


不過重看電影《笑傲江湖》,讓人倍感唏噓的一點的是,胡金銓的淡出江湖。一部《笑傲江湖》,掛了六個導演的名字,首席導演是胡金銓,但是胡金銓説,他自己「幾乎沒有拍過什麼」。本來,這部電影是徐克為偶像胡金銓籌畫的,徐克早年在德克薩斯讀書的時候研究胡金銓電影,用胡的話説,那時候,他比胡金銓本人更瞭解胡金銓,所以八十年代末,他力邀胡金銓復出,胡也興致勃勃準備重整旗鼓,可惜的是,兩人很快在電影風格和故事設計上發生爭執,最終導致胡金銓和許鞍華都淡出劇組,而現在的《笑傲江湖》,徒留了不足十幀的胡氏風景,胡金銓喜歡的「權力鬥爭」「歷史政治」主題和結構,基本被江湖情仇置換。或者説,勝出的是徐克對八九十年代電影市場的判斷,而徐克的判斷,從武俠電影的時代演變路徑看,極為準確,很快,胡金銓武俠被徐克武俠所代替。


徐克替換胡金銓,《龍門客棧》變身《新龍門客棧》,今天回眸變遷,當然輓歌的成份多,尤其徐克這些年的電影表現是越來越差,不過,時代的選擇也不會完全瞎了眼,徐克影響下的武俠新潮很快蔚為壯觀,而在《笑傲江湖II》的示範下,武俠電影也變成了名著改編最自由的試驗田,甚至,有時候我會覺得,沒有1992年版的「東不敗」,《東成西就》(1993)《東邪西毒》(1994)的發化可能會晚一點,觀眾接受也不會這麼順利。


來看《笑傲江湖II》。


徐克主持編劇的故事接續第一部情節,出於對江湖和師門的雙重幻滅,令狐沖準備和小師妹岳靈珊等華山派師弟一起赴牛背山歸隱,途中意外遇到一美貌女子,他不知夢幻女郎便是練了葵花寶典後男人變女人的東方不敗,而東方不敗面對江湖男神令狐沖,跟張愛玲初戀似的變得很低很低。兩人分分合合,江湖又是一番風雲,華山弟子命喪柬方不敗,原本波東方不敗囚禁在地牢的任我行則被女兒任盈盈和令狐沖等人救出,電影最後,任我行父女、令狐沖和小師妹等人一起上黑木崖去向東方不敗復仇。


林青霞饰演的东方不败


金庸原著中的東方不敗豢養面首面目不清令人厭惡,徐克程小東版本的東方不敗則徵用了當時最美的女人林青霞,編導皆刻意求新,無限浪漫與無厘頭交雜,無限豪邁與無下限镶拼。任我行等攀上黑木崖復仇,東方不敗根本不將他們放在眼裏,他/她一邊刺繡一邊吟誦.「天下英雄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宏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青絲如瀑貌美如花,但又勝券在握氣定神閑,東方不敗是站在美學巔峰的第一邪人,穩穩地坐着天下武功第一的位置,如果不是令狐沖的出現,他/她是無懈可擊的。


他揮揮衣袍,萬線齊發,小小繍花針變成追魂奪命劍,曾經橫行天下武功蓋世的任我行直接被他拍出牆去,但是,眼見令狐沖不顧死活奔針而來,第一魔頭方寸一亂,想起從前令狐沖和她星夜醉酒把臂奏談的歡樂時光,揮袖撥轉繡花針,但是走神刹那竟然讓令狐衝刺中右肩,鮮血噴湧,大魔頭紅衫浴血,心灰意冷。接着一幕就是永垂影史的三分半鐘。


令狐沖用獨孤九劍和東方不敗打鬥,大魔頭心一狠,抓住癡迷令狐沖的情敵任盈盈和岳靈珊一起跌下懸崖,這一刻估計是華語電影史上銀幕顏值最髙的一刻,東方不敗林青霞,關之琳演的任盈盈,李嘉欣男裝出演岳靈珊,再加上巔峰狀態的李連杰,四個人在空中衣袂飄飄簡直敦煌圖景。危急時刻柔情無限,程小東這一刻的鏡頭當然不是為了表現死,影壇最美三女神,林青霞一手關之琳一手李嘉欣,恰似風箏比妍,李連杰追蹤而去,那是君子好逑。四人在空中斷開,令狐沖先抱住任盈盈,然後抽出腰帶卷住小師妹,三人攀住懸崖,同時紅雲般的束方不敗從空中墜落,令狐沖一手拉住腰帶一手飛身接住氣血兩虧的東方不敗,跟所有的愛情橋段一樣,我們總是最後一刻去救最愛的人。



這一刻的東方不敗完全是個女人,令狐沖的負心一劍熄滅了她稱霸中原的決心,她説,「你們這些負心的天下人,何必救我?」而令狐沖也一意要求一個答案,反復追問:「我只是要問你,那天晚上,和我在一起的是不是你?」


原來,之前有一個晚上,東方不敗和令狐沖兩情相悦之時,為了讓令狐沖永遠記住自己,東方不敗曾經讓自己的愛妾詩詩代替他陪令狐沖一夜。這一夜是電影的高潮,令狐沖和他以為的東方不敗春宵繾綣,臨走他向她允諾,「天亮我回來接你」;而乘方不敗一邊想着令狐沖和詩詩的床笫風雲一邊大開殺戒,華山弟子就是在那天晚上齊齊命喪他的葵花手;同時,剛愎自用的任我行率領苗人和舊部踏上復仇之路。所以,黑木崖上再見東方不敗,令狐沖的第一疑問就是:那天晚上,是不是你?


是不是你啊?令狐沖怎麼也不願相信面前這個燦若桃花的女人會是天下聞風喪膽的魔頭。第一次邂逅東方不敗,那是令狐沖生命中最最最美好的回憶。當天其實是東方不敗在江河中練葵花神功,他呼風喚雨飛沙走石,他的容貌已經美豔非凡,何嗓音還沒進階到女性。所以,見到不識泰山的令狐沖當他弱女子,他就一句話也沒説,讓令狐沖誤會他是扶桑人。東方不敗倒掉了令狐沖的酒餵魚,令狐沖大急,東方不敗隨即解下身上的酒葫蘆抛給令狐沖。這一段拍得漂亮至極,可算電影中「醉生」的頂級表達。


令狐沖接過東方不敗的酒葫蘆,這個葫蘆比他自己的葫蘆要小幾號,暗示了兩人的性別同和異。令狐沖拔開酒塞子,聞了一下馬上喜形於色,一口下去,一聲「好酒」,從水中躍起,直接在空中轉了四圈又躍回水中,「烈、純、香、醺,四品皆全,」好酒好人好時光,令狐沖喝了兩口又把葫蘆拋回給東方不敗,東方不敗跟着暢飲,令狐沖完全看呆了,乖乖隆地凍,這麼美那麼帥!東方不敗隨後潛入水中用傅音入密絕頂內功警示令狐沖,但令狐沖根本沒有把眼前美人酒中知己和絕頂高手聯在一起,他對東方不敗説,不用怕,高手是沖着我來的。他決意保護東方不敗的樣子,應該是大魔頭東方不敗一生中從來沒有領受過的,所以,魔頭留下酒葫蘆給他,直接消失。


东方不败经典饮酒镜头


前情鋪墊足夠,東方不敗對令狐衝動情也漸次推進,而大魔頭也逐漸在令狐沖無比純潔又無比直男的注視下,從「他」變成了「她」。在令狐沖的目光裏,東方不敗享受身為女人的歡暢,如此,生死一刻面對令狐沖的追問,她説,「我不會吿訴你,我要你永遠記住我,一生內疚」,然後她用最後一分力氣,把令狐沖推向崖壁,她自己墜落懸崖,以這種方式,她架住了令狐沖的追問,把那個晚上的謎底變成謎面,永遠地霸佔住令狐沖,也因此,東方不敗最後的面容是歡喜的。像西方黑幫大佬一樣,她死於無法貫徹自己殘忍的法則,但是,她又超越了這些黑幫大佬,因為她以勝利者的姿勢離場,反而掛在崖壁上的兩個情敵任盈盈和岳靈珊沒有一點歡喜。


在東方不敗的命運中,可以看出小説原者和徐克改編的典型差異,金庸的武俠世界在本質上是古典又溫暖的,正邪分明秩序總能得到修復,但徐克不那麼關心正邪,他的大俠更加追求俗世歡樂但同時也更容易厭世,金庸的大俠會被女人傷害被慾望懲罰,徐克卻讓他的大俠因為慾望而得到生活的獎賞,電影中,慾望飽滿的男男女女都是徐克的寵兒,慾望越多越美麗,慾望越多武功越好級別越高,在《笑傲江湖II》中,主角從前半部的令狐沖轉成後半部的東方不敗,就是這個邏輯的生成,東方不敗的性別成長和慾望覺醒,不僅降低了他的邪惡,還光揚了他的正當性,用劇中的表達,他進軍中原是為受漢人欺負的苗人爭世界,如此,東方不敗撒手墜崖,一邊是他對男性任務的拋棄一邊是她對女性身份的最終確認。如此個人主義又享樂主義的武俠原則肯定不是胡金銓能認同的,但這種情慾飽滿的武俠毫無疑問更貼合九十年代敘事,而徐克做得特別好的地方是,東方不敗的選擇顯得動人而不傷感,就像《葵花寶典》顯得殘酷又幽默,這讓整部電影流露出一種野性浪漫主義的歡暢,不過絕代高手羅曼蒂克到這個地步,從《笑傲江湖》第一部唱到第二部的「滄海一聲笑」,也就真的豪情只剩「一襟晚照」。


3

祖與占


愛的「歡暢」和「晚照」,電影史裏,沒有人比杜魯福表現得更好。作為影壇首席愛情大師,杜魯福一簞子孜孜不倦的主題就是:情和癡。


杜魯福文學青年出身電影評論出道,編導演再加上製片,作品過百。《祖與占》( Jules et Jim,1962)改編自亨利-皮埃爾·羅什( Henri-Pierre Roche)的同名小説,小説是羅什在74歲高齡時發表的,係老頭的處女作,他也算是憑一本著作躋身作家行列的少見例子。不過小説如果沒有遇到杜魯福,估計今天也不太會有人記得老頭,而杜魯福的這次改編,可以作為教材級改編進入電影課堂,小説中過眼雲煙般的姑娘被他雜揉在女主嘉芙蓮身上,包括她們的小缺點和癖好,細節上杜魯福進行了個性統籌處理,再加上完美的快剪,祖與占與嘉芙蓮一出場就成了影史三人行典範。


《祖與占》电影海报


這部電影我二十年裏看了大概四五次,不知為什麼一次比一次不能入戲,最近重看簡直生出煩悶感,不過電影中途,嘉芙蓮扮演者珍摩露(Jeanne Moreau)唱起主題曲《生命的旋風》時,我一下又被她拿住,就彷沸電影中的男主角占,想逃離她的魔性,但是再次見面,又被她抓回去。


《生命的旋風》是那麼動聽,1997年我在香港讀書,學校電影資料館裏第一次看到這部電影聽到這首歌,當即癡掉,第二天就去註冊了法語課。現在我的法語全部還給了老師,但是聽到這首《旋風》,似是而非的覺得還是聽懂了這首歌,儘管喬治•德勒許(Georges Delerue)的曲調之美根本無法傳譯:臉兒俏,眼兒媚,叫我意亂又迷離,手中是美酒,眼中是美人,人醉半癡迷,沉睡溫柔鄉,苦樂隨風逝,背道逆風行,生命的旋風吹得我們團圑轉。



祖與占被嘉芙蓮吹得圑團轉。本來,在嘉芙蓮出現前,祖與占是一對典型基友,分享一切,包括女友,他們是天經地義的時代頑主,不操心金錢不操心工作,被嘉芙蓮圮義為「沒交過幾個女友」的祖,在家鄉也還有三個姑娘隨時可以娶來當老婆。青春歲月喜樂多,祖與占像堂吉訶德主僕一樣形影不離,然後他們一起遇上了迷人任性的嘉芙蓮。對於更老實更忠誠的德國人祖來説,嘉芙蓮是一種自由的劇烈的自然力量,她席捲他,如同颱風席捲村莊;而對於相對更敏感更花哨的法國人占來説,嘉芙蓮是一種更高級別的水性楊花,他被她吸引,就像小本能向大本能靠攏。兩人都承認,她是所有人的夢幻曲,而不是哪一個男人眼裏的西施。


嘉芙蓮


祖開始了和嘉芙蓮的認真交往,嘉芙蓮當然不滿足於成為祖一個人的女友,她需要左擁右抱,占便填入了這個位置。影片隨即有一段特別歡暢的三人行段落,也是《祖與占》被電影課堂引用的經典段落。他們一起電影一起夜路,一起叢林一起沙灘,嘉芙蓮把自己打扮成男人,占為她畫上兩撇小鬍子,在鐵橋上,她説我們比赛,看誰先跑到橋那頭。祖數一二,「三」沒出口,嘉芙蓮就搶跑。這段場景是對默片《查现與孩子》的模仿,但杜魯福通過這個橋段準確地刻劃了三人關係,他讓攝影機跟隨跑在最前面的嘉芙蓮,仔細表現她臉上的歡暢,這一刻她既是集萬千寵愛的女郎,又是率千軍萬馬的蜂后,「搶跑」則是她自定的權利也是她性格的寫照,她要決定所有的愛情關係,在男人愛上她之前發出信號,在男人離開她之前撤離,就像電影開頭的一段獨白:


你説:我爱你。我説:留下來

我説:佔有我。你卻説,走吧


這段獨白簡潔又霸道,祖與占與嘉芙蓮,三人中間只有嘉芙蓮能夠發號施令,所以,當祖滿頭滿腦想和嘉芙蓮結婚,他去問占:「你介意我娶嘉芙蓮嗎?」占本能地回答他:「她是賢妻良母嗎?」「她是一個幽靈,不是一個讓男人可以擁有的女人。」但是,她已經是祖生命中的旋風,祖義無反顧地和她生活在一起,而且,為了留住她,祖容忍她不斷出軌甚至半年不歸,但即使這樣,她還是魂不守舍。



世界太豐饒,不妨開小差,嘉芙蓮倒也從不偷偷摸摸,她把情人帶到家裏來,她喜歡生活中的火藥味。因此,發生在他們這一代人身上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在電影中,成了嘉芙蓮愛情疆場的巨大隱喻。祖回到德國參戰,占在法國上了前線,兩人最恐懼的不是死掉,是害怕會在戰場上殺了對方,這跟他們在二角關係中的擔心如出一轍。終於,為了留住嘉芙蓮,占來到嘉芙蓮和祖的家,和他們生活在一個屋簷下,因此,後來很多影評人説這個三角關係包含了所有的兩性關係,倒也不算過度詮釋。杜魯福做得最漂亮的地方是,他從不讓任何一種關係固化,也就是説,你根本沒法準確地定義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或許,這種關係就是一種具有新浪潮性質的關係,高達和杜魯福這批新浪潮中堅人物,出場時候,反對的是五十年代的「優質電影」,那種看上去毫無瑕疵卻又毫無生命力的電影,這樣,等到他們自己拿起導筒,就直接上街了,表現在電影人物關係上,就特別具有一種流動性,《斷了氣》如此,《祖與占》也如此,男女主人公的關係逸出我們的日常判斷,刺破我們的日常生活。也是這個緣故吧,新浪潮電影中,人物浮浮沉沉,愛情忽喜忽悲,但憂傷的質地卻很明亮,有時甚至比歡喜時刻更炫目,比如主題曲《生命的旋風》就格外飛揚地在三人關係即將山窮水盡時候響起。



不過,我現在人到中年,看到嘉芙蓮不斷地向生活要求新意,做死做活地要新意,尤其電影結尾,嘉芙蓮開着車帶着占,讓祖看着他們飛車墜入塞納河,我心裏竟然沒有一點痛惜,好像戰爭終於結束。由此,我也在想,除開個人因素,是不是自杜魯福開創並且在他手中直接成熟的新浪潮愛情敘事,經過大半個世紀的全球引用,新浪潮之「新」已經差不多被消耗殆盡。《祖與占》所思考的那種烏托邦似的男女關係男男關係男男女關係,在六十年代帶有檸檬般的清新氣息,到今天卻變成了一種準色情。杜魯福的愛情中沒有壞人也沒有好人,但這些愛情始祖鳥的後代卻常常成了讓人厭惡的心機婊或綠茶婊,嘉芙蓮的放蕩不羈重點在「不羈」,今天的愛情片小主也放蕩不羈,但重點在「放蕩」。而杜魯福刻劃歡暢愛情的鬼剪神輯,用歷史大事件比附愛情的輕重拿捏,自由和個體之間的辯證鏡頭,零打零拷地我們在不少青春片中見過,卻再也沒有整體性呈現。


拍攝《祖與占》的時候,杜魯福三十還不到,跟電影中的祖和占幾乎一樣大,祖與占與嘉芙蓮的快樂,既被杜魯福分享也和杜魯福互文,電影內部和外部的情緒完全同構,那是一種全身心的輕快和歡愉,從角色小馬駒般的腳步中就看得出來,但是,戰爭的陰影和生命的陰影一起擴張,三個人的烏托邦晴轉多雲又轉陰轉雨,愛情有它自己的脾氣和法則,杜魯福毫無疑問在電影的開頭就眺望到了這種迷津,開頭部分他的高速快剪就彷彿是一個愛情寓言:越快樂越短命,激情最後的賦形,都是遺照。用倒帶的方式去看《祖與占》,前面一幅幅場景都具有了輓歌意味。


不過杜魯福自己不同意輓歌的説法,他兩次鄭重表示,這部電影是「一首愛情的讚歌,甚至是生命本身的讚歌」,這個説法讓我想了很久。是不是因為電影的整個拍攝過程,也是導演和珍摩露陷入最深戀愛的時刻?當時杜魯福甚至比祖比占都更崇拜珍,而且,生活模仿藝術,電影開拍前,杜魯福和珍以及珍的前夫一起在別墅裏呆了一段時間,杜魯福喜歡女神的前夫,還有點膜拜他,杜魯福當時覺得那就是天堂的模樣。還是,《祖與占》所創造的三人行結構,開出了新浪潮的一個生命方程式?伊力盧馬(Eric Rohmer)、克羅德查布洛(Claude Chabrol)後來也多次使用這種三人結構來探索美好愛情的可能性,雖然這些新浪潮健將後來勞燕分飛,杜魯福和高達更是連兩人同行都做不到,但是「三人行」作為一種擴大生命的做法,創造了六十年代最生機勃勃的一批生命肖像,完全可以寫入新浪潮的墓誌銘。



擴大生命的做法,就是應該得到膜拜吧?在這個意義上,泰利埃姑娘和東方不敗和嘉芙蓮一樣,是我們頭頂的旋風,是更好的我們,也是更壞的我們。



(本文原题为《我們並不是每天都有事情可慶祝:一場歡愉,三次改編》,选自毛尖《夜短夢長》)



书籍简介

書名:夜短夢長

作者:毛尖

出版社:Oxford University Press

出版时间: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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