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批评 | 陈子善:张爱玲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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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陈子善老师曾于2011年作过一篇《范思平,还是张爱玲?——张爱玲译<老人与海>新探》,对署名“范思平”的香港中一出版社1952年12月初版的译本进行了考证。陈子善老师在本文中将再说范思平译《老人与海》,而在前文中所做出的关于香港中一出版社张译《老人与海》缺失的再版本的推测(署名由“范思平”改为“张爱玲”、新序为再版本所作、再版因其时海明威获诺贝尔文学奖),也随着再版残本的发现与获得而得到了证实。此外,陈子善老师还对张爱玲及其作品《花凋》进入内地大学中文教材的过程进行了详细考证。
本文原刊于《传记文学》2019年第3期,感谢作者陈子善老师、公众号“传记文学杂志社”授权文艺批评发表!
大时代呼唤真的批评家
陈子善
张爱玲三题
再说范思平译《老人与海》
张爱玲出版的众多文学著作中,只有两部未署名“张爱玲”而署了笔名,即1951年11月上海亦报社初版长篇小说《十八春》和1952年12月香港中一出版社初版翻译中篇小说《老人与海》(美国海明威著),前者署名“梁京”,后者署名“范思平”。
关于范思平译《老人与海》(以下简称范译),我以前写过《范思平,还是张爱玲?——张爱玲译〈老人与海〉新探》,依据的版本是香港收藏家林冠中兄提供的范译影印本。在所有张爱玲著译中,范译极有可能是存世最少的一种版本。目前所知范译初版本,仅香港存有两本,台湾存有一本。香港的两本,林冠中兄藏当然是其中之一,另一本为某旧书店主所藏,为该店的“镇店之宝”。其实,香港应该还有一本,为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藏,但目录卡上有,原书据说已不知去向。至于台湾那本的出现,更富戏剧性。数年前,一位台湾朋友在微博上与我联系,他在台中(或台南)的地摊旧书堆中见到此书,因他读过拙作《范思平,还是张爱玲?》,知道了范译这个版本的珍稀,当即以区区几十元台币购下,可谓以白菜价捡大漏的典型案例。他在微博中向我报喜,我当即向他表示祝贺。而今,随着本月初香港新亚图书中心拍卖会上出现的第四本范译为我所得,内地也终于拥有了一本。
有趣的是,另一本范译盗印本也随之浮出水面。此书封面与真的中一出版社版完全不同,无图案,在嫩绿底色之上,只印有“世界文学名著 老人与海 海明威著 范思平译”、“香港 中一出版社印行”等字样,书名“老人与海”四个字则套红印刷。内容倒与中一社版完全一致,但竟无版权页,不知版次和出版时间,只在封底左下角长方形框内印了二十多个小字充之,即“老人与海 每册售价港币一元 著者:海明威 译者:范思平 出版:中一出版社 香港大华行三〇六室”。 尽管出版社社名和地址不错,但此书的印制如此不符规范,显而易见是盗印本。不过,由此或可证明,范译当时受到了香港读者的欢迎。
还可进一步讨论出版范译的中一出版社。该社由谁于何时创办,出版了什么书?以前几乎一无所知。这次随着范译的拍卖,对中一出版社出书情况的探究也有了进展。在友人所藏中一出版社1953年3月初版《恍如隔世》(居士达夫•何林著 康瑞德译)书后印有“中一出版社出版图书目录”,照录如下:
老人与海 海明威著 范思平译 壹元
苏联大清党 贝克、哥定合著 孟起译 壹元五角
苏联真面目 史提芬斯著 雷泽林译 壹元
两条路 古佛安著 叁元
莫斯科的寒夜 白伦敦著 齐文谕(瑜)译 壹元九角
这份书目提供的新信息不少。其一,从书目中的五种书,加上《恍如隔世》,可以判断,到1953年3月,中一出版社共出版了六种书,范译是1952年12月出版的,短短四个月,出书不算少。范译排在五种书之首,应该是中一出版社出版的第一种书,或者说中一出版社最初就是为出版《老人与海》而设的也未可知。其二,这六种书的译者,除了已知范思平即张爱玲,齐文瑜即夏济安,都名不见经传,很可能都是笔名,真名还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或可以肯定,其他几位恐怕也非等闲之辈也。
张译《老人与海》再版残本
张爱玲翻译的海明威中篇小说《老人与海》,是她所译美国文学的第一本书,也是她所译书中最有名的一本书,更是她所译书中自己最“挚爱”的一本书。这三个第一,足以让我们对张译《老人与海》给予特别的关注。
早在八年前,我就撰写了《范思平,还是张爱玲?——张爱玲译〈老人与海〉新探》,对张译《老人与海》的第一个版本,也即署名“范思平”的张译《老人与海》各种版本中“最少见最关键也是最令人惊奇的”香港中一出版社1952年12月初版本作了考证。在此基础上,又对张译《老人与海》的另二种“主要版本”,即中一出版社1955年5月三版本和香港今日世界社1972年1月初版本作了梳理。但是,此文有一个很大的遗憾,即香港中一出版社再版本,因未见到原书(或影印件)和有关史料,相关论述只能是推测。
香港中一出版社
1952年初版本封面
香港今日世界社
1972年初版本封面
八年过去了,难道张译《老人与海》中一出版社再版本真的已经在人间消失了?幸好答案是否定的。日前马来西亚一位书友惠寄我一册张译《老人与海》再版本,从而使我考证这个再版本可以以实物为证,尽管这册再版本还只是一个残本。
之所以称这册《老人与海》再版本为“残本”,是因为这本书已失去封面、最后四页(全本正文应为126页,此残本只有122页)、版权页和封底。不过,书的主干仍在,尤其是扉页和已有正文部分都是完好的。扉页上印:
老人与海 海明威著 张爱玲译 中一出版社出版
请注意,初版本的译者署名“范思平”在这里已消失了,换上了“张爱玲”真名。扉页左下角靠近书口处还有一行钢笔字,即“购于一九五六年三月三日”,写下这行钢笔字的应是这本《老人与海》最初的主人或最初的主人之一。不妨进一步推测,这本书在辗转传阅过程中变成了“残本”。
在这本《老人与海》正文之前,有《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和《序》两文。但《海明威》文末已无初版本所有的“译者代序”四个字,初版本所无的《序》则落款“张爱玲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也就是说再版本不仅保留了张爱玲撰写的《海明威》一文,还增补了初版本所无的张爱玲作于1954年11月的精彩的新序,文中强调“我们这时代”也产生了《老人与海》“这样伟大的作品,与过去任何一个时代的代表作比较,都毫无愧色”,其时海明威刚刚荣获当年诺贝尔文学奖。
剩下一个重要问题,即再版本的出版时间。由于这本残本缺了版权页,马来西亚书友又发来他所收藏的《老人与海》再版本全本的版权页照片,版权页上印得清清楚楚:
著者:海明威
译者:张爱玲
出版者:中一出版社(香港湾仔渣菲街四十四号三楼)
民国四十四年一月再版
至此,我八年前关于张译《老人与海》再版本的推测,完全得到了证实,即在《老人与海》初版本与三版本之间的再版本具有如下特征:一,署名应已改为张爱玲;二,新序应为再版本所作;三,之所以再版《老人与海》是因为海明威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至于唯一当时无法确定的再版时间,现已定格在1955年1月。
《花凋》进大学教材
张爱玲的作品是何时进入内地大学中文教材的?这虽然不是很重要,却是很有趣的问题。
1985年8月,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了钱谷融、樊骏主编,唐弢作序的《中华现代文选》(以下简称《文选》),分上下卷,上卷收小说选,下卷收散文、新诗和戏剧选。编选此书的目的,正如《编选说明》所指出的,“这是一部中国现代文学教材,供来华的各国进修生、研究生、海外函授生、外国高等学校学习中国现代文学的学生使用”。上卷入选鲁迅、废名、叶绍鈞、凌叔华、台静农、鲁彦、王统照、蹇先艾、柔石、杨振声、沈从文、巴金、茅盾、郁达夫、吴组缃、艾芜、林徽因、许地山、施蛰存、老舍、萧红、张天翼、沙汀、丁玲、师陀、杨逵、赵树理、张爱玲、孙犁、钱锺书等36家小说,而今视之,绝大部分作家及其入选作品都已经受了时间的考验。张爱玲的名字首次出现在《文选》中,不能不给人以意外的惊喜,因为这是张爱玲其人其文首次进入1949年以后的内地大学中文教材。
中华现代文选,上海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
张爱玲入选的是短篇《花凋》,原刊1944年3月《杂志》第12卷第6期。《花凋》不像《金锁记》《倾城之恋》等那么引人注目,一直很少被人提及。直到张爱玲逝世后,其胞弟张子静著《我的姊姊张爱玲》(1996年1月台北时报出版公司版),人们才知道这篇小说是张爱玲以舅舅黄定柱和“三表姊” 黄家漪为原型的,小说女主人公郑川嫦因肺病早逝的爱情悲剧正是黄家漪真实生活的文学写照。当然,《文选》两位主编看中《花凋》,并非因为《花凋》的“影射”,他们当时并不知道《花凋》有所“影射”,而是因为《花凋》本身的艺术魅力。
《文选》编者不仅慧眼独具,选中了《花凋》,而且作了大量的注释。《文选》的一个显著特色是几乎所有入选作品都有详注。《阿Q正传》就有370个注。这是考虑到留学生学习中文的需要,同时也为“文本细读”提供了必要的基础。《花凋》共279个注,注释的量委实不小,除了一般字、词、句和人、物、地名作注外,对方言等也作了注,不妨举个例。小说快结束时有如下一段:
到处有人用骇异的眼光望着她(指郑川嫦——笔者注),仿佛她是个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诗意的,动人的死,可是人们的眼睛里没有悲悯。她记起了同学的纪念册上时常发现的两句诗:“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灵,小寡妇上坟,川嫦的母亲自伤身世,都不难使人同声一哭。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他们都能接受。可是真遇着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止睁了大眼睛说:“这个女人瘦来!怕来!”
《文选》对其中的“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灵”、“小寡妇上坟”、“自伤身世”、“止”、“瘦来!怕来!”都作了注。前三个注明“都是传统戏曲剧目”,着重注释何为“吊孝”、“哭灵”和“上坟”。对“瘦来!怕来!”的注释则为:“上海方言,瘦得厉害,真可怕啊!来,助词,表示程度。”这些注释,无疑有助于对《花凋》的理解。《花凋》也成为了迄今所见对张爱玲小说作注最为详细的一篇。
最后有必要指出,《中华现代文选》入选《花凋》,与上海书店影印出版《传奇》正好是同一个月,只比《香港文学》发表柯灵的名文《遥寄张爱玲》晚了半年。
本文原刊于《传记文学》201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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