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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批评 | 宋明炜:当我们在谈论元宇宙的时候,我们没有在谈论什么?

文艺批评 2024-03-13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斯文在线 Author 宋明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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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21年10月28日,脸书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在一部概念影片中揭示了他的数字社交媒体公司将致力于营造的元宇宙。这部概念影片本身引人入胜,可以看作是一个崭新的乌托邦论述。它所描述、或承诺的,是一个人际之间没有界限(包括性别、种族、阶级、国家归属、年龄、甚至很有可能——生死)的美丽新世界。近几个月内,元宇宙的概念在国内学术环境中引起一场罕见的跨学科、跨知识的广泛讨论。元宇宙与时俱进的新异技术符合人们对历史想象的未来图景,与此同时,「元宇宙」看起来远离政治性,但仍可具有安全的政治性柔韧度,也就是它既满足技术主义政治的幻想,也满足对晚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深入肌理进行批判的欲求。因此,这带来了可以大而化之地谈论「元宇宙」的言论场域。本文作者宋明炜老师认为,人们在谈论元宇宙的时候,实际上没有在谈论的正是元宇宙。就像我们就在谈论现实的时候,我们没有谈论的,就是现实。元宇宙无论定义是什么,它首先是一种交互性的体验,它本身具有一种在我们谈论它所使用的语言表意系统层面上的不可描述性,它含有的多重丰富的未来性,无法用我们习以为常的知识和概念来加以描述。元宇宙是一种becoming(生成)的过程,而不是一种being(存在)的事物。因此,如果我们把元宇宙作为现实那样来加以定义,我们首先需要更改的,也同时是对现实的定义。基于此,宋老师试图提出一种超越二元对立项、超越对立和冲突、在高维空间展开的新巴洛克世界观,这是重新化简为繁、让信息或概念重新获得虚拟身体、从对立的锁定关系中将思维解放出来,重新让每一个独立的意识都成为种子,让世界如一棵大树那样漫天生长、枝繁叶茂。这种世界观的可能性,发生在现实正在经过高度技术化、开始呈现广泛科幻性的过程中。这个世界,也许是元宇宙。这篇文章虽然不长,但实际上浓缩了宋老师近年来对科幻文学的研究,以及“以科幻为方法”的一系列的文学、文化思考,文中所提的问题均具有很大启发性。


本文原刊于《上海文化》(文化研究版)2022年4月号,转载自“斯文在线”公众号,发表时有删减,本公号推送为全文完整版,感谢作者宋明炜教授和“斯文在线”公众号授权文艺批评转载!



 

宋明炜



当我们在谈论元宇宙的时候,

我们没有在谈论什么?



元宇宙,metaverse,在近几个月内国内学术环境中引起超强热度的广泛讨论,是一次罕见的跨学科、跨知识的越界讨论。哲学家、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媒体学家、经济学家、管理学家、政治学家、技术专家、商业领袖,以及许许多多的言论家、普通网民——都在针对这个话题表达意见。人们似乎早已在等待这一时刻(甚至已经等了很长时间)。自从世界进入信息管理和数字化时代,人们长期以来赖以思考「未来问题」的目的论思维模式,为未来想象带来一个新的「目的地」:singularity,奇点[1]。这个按照目的论論述必然发生的时刻,替代了「末日审判」「天启」「大同」「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实现。但这样一个时刻,同时意味着一个巨大未知的降临,提示着与过去长达四百年的「现代」历史的断裂,一个不可逆转的变化,一个只会发生一次、不可重复的危机与时机。面对这样一个时刻,包括科幻到影视到游戏、都市传说、民间科学、文学艺术,在为大众想象准备一个决定着人类存续的「决战」时刻。而这个时刻从来都「不会」发生在未来,因为「未来」未来,这个时刻从来都发生在「现在」。就像将近四十年前第一部《终结者》电影问世的时候,影片故事框架里的天网和人类之间的生存决战,不是发生在2029年,而是发生在电影拍摄时候的「现在」:终结者通过时间旅行,来到今天,这一年刚好是二十世纪乌托邦想象历史上具有象征意义的1984年。


《终结者》(1984)电影海报


2021年10月28日,脸书(Facebook)创始人马克·祖克伯格(Mark Zuckerberg)在一部长达七十七分钟的概念影片中,用各种CGI数字造像和VFX技术(真人与数字形象融合),为世人做了一个精彩陈述,揭示了他的数字社交媒体公司将致力于营造的元宇宙。从单纯的技术层面来说,这个概念意味着大量已有和将要开发的信息技术的综合,也意味着大量已有和将要开发的电子商务的综合;元宇宙的存在形式是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它的存在逻辑是建立在脸书模型上的开放式交互对话——即它首先是一个用户共建、通过互动来建构的平台,它的存在的知识论基础则是依靠数字编码的赛博物理,彻底摆脱模拟、模仿、摹仿(analog, imitation, mimesis)的认知、呈现、表现习惯。这部概念影片本身引人入胜,可以看作是一个崭新的乌托邦论述。它所描述、或承诺的,是一个人际之间没有界限(包括性别、种族、阶级、国家归属、年龄、甚至很有可能——生死)的美丽新世界。当然,这部影片中呈现的绝大部分技术(包括硬件和软件)尚未真正开发,影片本身的呈现方式,也是对于「虚拟现实」的「虚拟叙述」。


2021年10月28日,在一年一度的Connect大会上,马克·祖克伯格正式宣布将公司更名为“Meta”


不得不说的是,「元宇宙」在中国,具有更多一层的虚拟性。它所依托的脸书本身不在中国网络范围之内。这造成了一个更具虚拟性的思考语境:人们所思考的「元宇宙」,不仅是虚拟的幻象,它不正好也是一种幻象的瘟疫(plague of fantasies)[2]吗?这样的幻象瘟疫,本来就是对资本主义保持批判姿态的社会空间借助「意识形态免疫性」排除在外的。于是,在中国谈论「元宇宙」,造成了一个充满悖论的局面:「元宇宙」是一个充满刺激和挑战的目的论话题,它符合人们对历史想象的未来图景,而且因其与时俱进的新异技术,对于中国这样一个信息大国充满了诱惑力;与此同时,「元宇宙」看起来远离政治性,但仍可具有安全的政治性柔韧度,也就是它既满足技术主义政治的幻想,也满足对晚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深入肌理进行批判的欲求。这样一个话题的到来,真正是恰逢其时,它满足了言论空间对整体性概念话题的需求——这恰恰是对「幻象瘟疫」形成免疫力的基本逻辑,即必须要具有一个坚不可摧的整体性(totality);但在这个需求之下谈论「元宇宙」,也就是将「元宇宙」首先预设为一个具有整体性的话题。在这些逻辑和欲求的交织之中,构成了可以大而化之地谈论「元宇宙」的言论场域。


这个话题看起来与现实生活息息相关:面对「元宇宙」的入侵,我们熟悉的「现实」终将被代替,文学将「再次」进入危机,甚至我们的现实世界也「危在旦夕」!却也可以无关宏旨:「元宇宙」是虚拟,它依旧是未来之物,即便它已经在概念上诞生,它也不是经验上的实存,何况「元宇宙」是能够凭借整体性的免疫力排除在外的!各种各样关于元宇宙的讨论,无论是否与马克·祖克伯格的商品设计有直接或间接关系,当涉及到定义问题的时候,都在依照目的论模式来假设「元宇宙」是什么,都在思考它的出现是否会改变文学、社会、人类、世界,是否会改变知识的生成意义和表现方法,是否会对人类的未来发生决定性影响。然而,假如没有在实际经验层面,戴上Oculus设备,通过脸书注册,进入虚拟现实(VR),获得avatar,有过「真实/虚拟」(Virtual/Real)交互体验,进入一个属于你自己视角之内的「元宇宙」世界——假如在从事上述这些假设和讨论的时候,其实根本没有在经验层面上感受或了解「元宇宙」,那么很有可能出现的一种情景是:当我们在谈论「元宇宙」的时候,我们根本没有意识到,那个我们没有在谈论的,究竟是「什么」——而正是因为「没有意识到」,和「没有在谈论(那个)什么」,这个问题变得有些棘手。


Oculus公司生产的头戴式设备


我听到很多讨论「元宇宙」的人,在谈论「元宇宙」之前,都会声明自己没有进入元宇宙的经验(甚至意图),在这个时候,我认为,真正重要的问题,也是最引起我好奇的问题是,人们为何急于谈论「元宇宙」,为什么要急于给它一个确定性的定义?我们在谈论「元宇宙」的时候,我们实际上没有在谈论的正是元宇宙。甚至,我们可以说,当我们谈论「元宇宙」的时候,我们就像在谈论现实那样——因为当我们谈论「现实」的时候,我们没有谈论的,就是现实。事实上,如果我们把元宇宙作为现实那样来加以定义,我们首先需要更改的,也同时是对现实的定义。现实是什么?这是一个我们习以为常的现象呈现,但我们难以做出一个有关现实的一劳永逸的确定性定义,面对无所不在、隐含不可见和不可知维度、液态变幻的现实,我们的perception(感知,知觉)和method(方法)都非常有限。我们可以谈论一个在某些社会共识之下约定俗成的「现实」,但当我们这样说的时候,我们已经为这个「现实」划界,意味着有许多我们无法认知、归纳、规约、形成共识的事物,被排除在这个「现实」的定义之外。有意思的是,我们无法谈论「元宇宙」,就如同我们无法谈论「现实」,但正因为我们无法谈论现实,所以我们可以谈论「元宇宙」。我们谈论的方式,和我们谈论的场所,就是日益虚拟化的言论空间本身,讨论「元宇宙」,也就是在讨论无法作为实存的元宇宙,但也正因此我们其实已经在体验一个虚拟的谈话空间——但危险的依然是幻象的瘟疫,即便在虚拟的谈话空间,幻象也需要被归纳为一种整体和确定的存在,被「整体性」地排除在整体性的思维之外。


有关元宇宙的定义,在商业和技术层面,已经被描述得很清楚,甚至这个定义迄今为止最清晰的表达,就出现在祖克伯格推出元宇宙的概念影片中,它在目前尚未展开的状态中,并不比这个定义含有更多意义,除了它为人间带来一种后人间的希望。但这个定义,包括这个希望,都首先是一种交互性的体验,它本身具有一种在我们谈论它所使用的语言表意系统层面上的不可描述性,它含有的多重丰富的未来性,无法用我们习以为常的知识和概念来加以描述。甚至当祖克伯格在推广元宇宙的时候,他更多地在告诉我们,元宇宙可能会成为什么,而不是它就是什么。元宇宙是一种becoming(生成)的过程,而不是一种being(存在)的事物。我们在谈论「元宇宙」的时候,现在更多地是借用文学、电影、特别是科幻小说的例子来描述它,但这样做的时候,我们陷入了一个知识论上的陷阱:我们在用一些过去早已有之的方式,来描述一个我们还没有真正面对的事物;而同时,我们虽然并没有在现实中与元宇宙遭遇,但几乎都预先设定它迟早会成为替代性现实。


《黑客帝国》

(The Matrix)

1999

《雪崩》,[美]尼尔·斯蒂芬森 著,郭泽 译

四川科技出版社2018-7


因此我们面对「元宇宙」的态度,呈现出两个问题。一个是表现(representation)层面的,即元宇宙给我们带来一个难题,即表现先于现实,出现了形式与实在的倒置,这是对现代艺术思维中根深蒂固的摹仿论(mimesis)的颠覆;另一个难题是伦理和政治层面的,谈论「元宇宙」的动机,在我们不愿意承认的心理层面上暴露出,我们对于自由意志(free will)的怀念和对于全面管控(total control)的恐惧。然而,这两个问题都无法在已有的知识论框架和目前许可的话语空间中展开讨论。「元宇宙」既是幽灵,又是幻象,无论它是什么,我们设定它是自由意志和全面管控的对决场所,就像电影《The Matrix》、小说《雪崩》(Snow Crash)[3]里描述的那样。因此,有关「元宇宙」的讨论,可以是一场虚拟的、安全的大型「灾难」(apocalyptical)现场,只是在我们关闭手机的那一刹那,我们可以回到现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无论元宇宙是否会在未来替代现实,metaverse这个英文词语原来的意思是后于宇宙meta-verse(后置于宇宙),但它通过VR技术呈现的位置却在感知上优先于现实,高于现实(例如增强现实:augmented reality),因此在这个意义上,中文的「元宇宙」这个词语使用得恰到好处。我在另一个思路上来接近「元宇宙」的问题,所要回答的问题首先是我们谈论「元宇宙」的时空场所,也就是:什么是「当代」?自从十九世纪末期以后,目的论意识让人类感觉日益接近一个临界点,各种「现代」的重负令人类难以承受:建立在黑格尔哲学基础上的现代性,在我们的社会中建立了无数的主体与他者的二元对立项,意识形态和真枪实弹的战争,在世界发生从曲折向平面展开的二维化过程中(借用刘慈欣小说的意象),世界的问题被从无限的复杂层面简化到敌我矛盾——所有这些在指向现代性自身的毁灭时刻,这是现代本身的二元对立的决战。这个二元对立项也发生在有关「元宇宙」和现实的讨论之中,因此「元宇宙」也是一个决战现场。我试图提出的,是一种超越二元对立项、超越对立和冲突、在高维空间展开(再次借用刘慈欣的意象)的新巴洛克世界观,这是重新化简为繁、让信息或概念重新获得虚拟身体(avatars)、从对立的锁定关系中将思维解放出来,重新让每一个独立的意识都成为种子,让世界如一棵大树那样漫天生长、枝繁叶茂。这种世界观的可能性,发生在现实正在经过高度技术化、开始呈现广泛科幻性(science fictionality)的过程中。这也就是我在另一篇文章《科幻作为方法》[4]中提出的,我们目前所经历的,很可能正是在从四百年的「现代」世纪中走出来,脱离一个建立在光明(发光体)的启蒙论述上的物理和社会秩序,我们面对的是在渊黑中尚未成形的、充满了虚拟奇观的未来性。这个面对未来的姿态,重新解放了「什么是当代」的问题。正如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所说,一个当代人,不应该只被光明盲目,而是会看到黑暗的光芒。[5]我所说的这个新巴洛克的世界,正是在渊黑的未知中无数和无限褶曲的空间打开来的,这是一个如伽利略的木星四颗卫星扰乱了整个地心说星空图那样的,使中心(主体)被迫迁移和取消的世界,这是一个新的奇观和冒险的世界,这是一个取消希望和绝望的二元对立的世界,这是一个在交互性克服二元对立的世界。这个世界,也许是「元宇宙」。但至少,这是一个搭乘海盗船通往异托邦[6]的旅程,它从现实出发,但不会回到原来的现实。


《三体》,刘慈欣 著

重庆出版社2008-1


与此同时,行文至此,我不得不说的是,在我描述的新巴洛克世界的另一个极端,在一个坚果宇宙,在一个因整体性和排除机制而坚不可摧的封闭信息空间中谈论「元宇宙」,这个空间本身是否已经构建了符合自身利益的「元宇宙」?至此,我已经不得不加入有关「元宇宙」的讨论,但我认为至关重要的问题依然是:当我们在谈论元宇宙的时候,我们没有在谈论什么?


2022年3月11-12日,Wellesley,MA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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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Singularity作为一个技术概念,来自计算机之父冯诺依曼(John von Neumann)去世后公布的一段对话。有关这个概念在技术和文化层面的讨论,参考Murray Shanahan, The Technological Singularity (Cambridge, MA: MIT Press, 2015)。

[2]参考齐泽克著The Plague of Fantasies (New York: Verso, 1997)。

[3]《雪崩》(1992)是Neal Stephenson的一部科幻小说,最初使用metaverse这个词语来描述一个用户交互体验的虚拟现实平台。

[4]宋明炜《科幻作为方法》,《外国文艺》2021年第六期。

[5]Giorgio Agamben, What Is an Apparatus?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45页。 

[6]这个意象借自福柯《异托邦:其他空间》一文,见Michel Foucault, Essential Works of Foucault Volume 2 : Aesthetics, Method and Epistemology (New York: The New Press, 1998), 185页。



本文原刊于《上海文化》(文化研究版)

2022年4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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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 | 小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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