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骚乱中的抗议者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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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最近美国正在发生的全国性骚乱,一个明显的现象是:抗议者们并没有明确的诉求。他们到底在“抗议”什么?他们要求政府或者美国社会作出什么改变呢?
反对种族主义,反对种族歧视?可是,美国朝野上下,有谁支持种族主义和种族歧视呢?特朗普特意在社交媒体上说:我是林肯之后对黑人最好的总统。
实际上,在美国,反种族主义反种族歧视,已经成为政治正确或者政治禁忌,连这方面的玩笑都不能随便开。NBA前快船队老板私下说了句对黑人不敬的话,不但被全国声讨,还被迫出让球队,狼狈不堪地被赶出了NBA。
在美国,不仅“黑鬼”(Nigger)这个词都不能说,连"黑人(black)"这些年也成了禁忌词,只能说“非洲裔美国人”(African American)。对黑人,从入学到就业,政府有一系列政策上的优待和特权。在制度层面,美国并没有种族歧视。
反对特朗普,要求他下台?马上就要大选了,只要大家都不选他,特朗普自然下台,这又何必抗议呢?再说,特朗普当初上台,不就是大家选出来的吗?这是在抗议自己吗?或者是反对一人一票的选举制度?都不是吧。
要求严惩打死黑人的警察?那个肇事警察已经被捕入狱,据说将以“二级谋杀罪”被起诉。虽然最终怎么判,不确定,但至少到目前,这个处置没问题。再说,就算把这个警察重重判了,抗议者们就满意、骚乱就停止了吗?
反对警察暴力?要求警察今后执法时都不使用暴力,只能非暴力?好像也没人这么天真吧。
任何具体的要求似乎都没必要说,所以,抗议者们打出的标语牌上基本都是空洞的大词,或煽情式的口号。
其实可以说,几乎在所有方面,美国政府都同意抗议者们的主张,大家简直就是没有分歧。抗议者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也提不出什么具体的主张和要求。
那么,抗议者还在闹什么呢?
只有在历史的长时段中,才能理解抗议者们这种微妙的心理状态。
我们把西方社会的革命,或者说社会抗议,看作一个整体的话,会在其中发现一个长时段的明显规律,那就是从政治,到经济,到文化。
第一阶段是政治革命。以法国大革命和美国独立战争最为典型。在这个阶段,革命者对政权当局和社会制度,有明确的目标和要求,比如要求限制国王征税的权力、废除教会和贵族的特权、美国则是寻求脱离英国殖民统治的独立,等等。
在这个政治革命阶段,对立双方之间的利益分歧明显,斗争非常激烈,甚至发生你死我活的战争。
经过这个阶段的革命,西方各国的民族国家基本稳定定型了。各国跟着就进入了工业革命,经济加速发展。社会通过革命实现了进步。
对这种革命,我们中国人当然并不陌生。新中国就是在革命中诞生的。
第二阶段是经济革命。以19世纪欧美各国的工人运动最为典型。第一国际第二国际啊,英国宪章运动啊,等等。这个阶段的社会革命,虽然也是轰轰烈烈,但实际上强度已经明显降低。对立双方往往同属于一个国家,属于内部矛盾。
大家的分歧,在于经济权利和经济利益的划分。运动方式也是以罢工、游行、示威等等为主,而不是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厮杀。这种革命和运动往往能够以各方的妥协而告终。即使妥协不成,当局动用武力镇压,死伤人数也远远不如第一阶段的战争。
经过政治革命和经济革命,更重要的是由于同时发生的经济持续增长,西方国家内部的利益关系已经大大理顺。劳动阶层的权利、各种福利制度和保险制度、对国内弱势群体的关照等等,在制度层面都有了长足进步。
到20世纪中期以后,西方国家普遍成了发达富裕国家,政治革命和经济革命的必要性,都几乎没有了。
恰恰在这个时期,也就是1960年代,全世界又一次进入革命和社会抗争的状态。在美国,是反越战,在欧洲,则是左翼运动。
这个时期的社会运动,既不是政治性的,也不是经济性的,而是文化性的。比如各种反歧视、平权,抗争的对象不再是政府或者经济权力,而是整个社会的一些思想观念和传统。
随着抗争的对象从政治,到经济,又到了文化,围绕着革命和抗争的许多现象也发生了变化。
首先,革命和抗争的烈度越来越低了,从流血漂橹的战争,到横尸街头,到只有少量死伤甚至完全没有伤亡的游行示威;
其次,革命和抗争的对象越来越模糊了。政治革命时,革命对象最清楚,就是旧政府或者外国殖民者;经济革命时,革命对象就模糊多了,只能含糊地说是邪恶的资本势力。到了文化抗争阶段,简直就不知道谁是革命对象了。好像谁也不是,又好像人人都是。
文化抗争发展到21世纪,关注的内容已经高度边缘化了,包括同性恋者、变性人等各种边缘性人群的权利问题,已经很有无病呻吟、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架势。
到了这个时候,“革命”这个词甚至都显得突兀了,一般轻易不用,更多地使用抗争、抗议等温和词汇。
这次“I can't breathe”美国骚乱,是文化抗争的延续,所以,也就延续了文化抗争的许多特征,包括烈度很低,革命对象不清楚、缺乏具体主张、没有行动纲领、行动松散随意等等。
看起来,这种情况好像人畜无害,是个好消息。社会历经前辈人的革命和抗争,能解决的大问题都解决了,能化解的大矛盾都化解了,只剩下一些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次要次次要问题。年轻人的荷尔蒙总要有个发泄渠道,要借题发挥一下。既然如此,就让他们闹去吧。闹够了,也就回家了。
但是,从2008年金融危机开始,就像潜流一样,西方社会正在逐渐发生某种内在的变化。看上去,街头骚乱、社会运动好像只是在延续越来越弱的文化抗争,只是年轻人的一种情绪性发泄,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实际上,情况正在发生变化。
这种变化的核心点在于:以往的政治革命、经济革命已经解决的大问题,似乎正在新的层面上,以新的形式重返人间。现在的社会运动和抗争,表面上看,只是荷尔蒙过剩式的情绪发泄,但事实上包含着越来越多政治和经济的诉求,只是由于层面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还没有表现为暴烈的政治和经济革命。
这个核心点可以解释现实中的两种现象:
一
抗争者没有明确的诉求和主张,这是因为,层面发生了变化。在旧层面中,政治和经济的大问题都已经解决,历史已经终结,即使在理论上,也无法提出更进一步的主张。用福山的的话来说,你甚至都没法想象一种比自由民主制更进一步、更高级的社会制度。
二
社会抗争的持续性和反复性,远远不是青春期荷尔蒙式的冲动所能解释的,实际上,虽然没有明确的诉求和主张,但金融危机以来的西方社会运动,已有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广泛、破坏性越来越强、越来越指向社会制度的趋势。
比如这次“I can't breathe”运动,起因是警察错杀一个黑人,其实,类似事件在美国并不鲜见。谁也没想到,这一次,却发展成波及全国几十个州,处处点火到处冒烟的大型社会抗争,并且不断升级,已经威胁到联邦政府的稳定,甚至还罕见地暴露出政府和军方之间的分歧和矛盾。
西方的社会精英是为此忧心忡忡,但又束手无策的。
西方人相信,他们通过政治革命、经济革命、文化革命已经解决了所有的社会问题,剩下的只是修修补补和边边角角,所以“历史终结论”这样的理论才会大行其道。
到今天,虽然在理论上历史终结论已经站不住脚,但大部分西方人还是认为他们的社会制度几近完美,至少在世界范围内遥遥领先。他们以为自己已经一劳永逸地告别了政治革命和经济革命。
正是在这种傲慢的心理下,社会失调、社会失治,从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偷偷跑了出来,在西方社会开始泛滥。种族问题、移民问题、文化冲突问题、经济发展问题、国家整合问题等等,都是这个方面的表现。
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开头写道: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这句话在当时,可是吓住了不少人。
今天,我们有了类似的感觉。一个像幽灵一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正在西方社会徘徊。西方社会表面上的富足、发达,越来越掩饰不住这个潜流、幽灵式的情绪。人们一时找不到明确的方向,但都感到需要作出“改变”(Change)——奥巴马正是靠着这个口号上台的。
或许,新一轮的全面的、深刻的社会革命正在呼之欲出。被认为以往的政治革命、经济革命、文化革命都已经解决的那些大难题,实际上并没有被解决,又以新的形式重新生长出来,需要被再一次解决——或者不解决。
革命永远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