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为人”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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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有个新闻，很有意思。中国复旦大学打算在匈牙利建个分校。某些匈牙利政客借机煽动反华情绪，布达佩斯因此爆发了抗议活动，要求匈牙利政府取消复旦建分校的计划。
关于此事的具体情况和个中原委，我了解不多。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不难解决，甚至根本就无需解决。整体上，中匈关系不错。此前，匈牙利刚刚接连一票否决欧盟不友好的涉华决议，弄得欧盟大为光火。有人甚至因此提出要改变欧盟的一票否决制，改成多数议决制。因此，对匈牙利一些政客煽动反华情绪，不必太过紧张。
说这条新闻有意思是因为：中国对外国的文化影响，居然引起了外国人的不安，还要因此示威游行。虽然其中有政客借机煽动因素，但这种对外国人强势进入的不安感，我们中国人可不陌生。很长时间里，我们都被这种感觉困扰，并做出很多激烈得多的抗拒之举。中国人因此被说成是保守封闭的“黄色文明”。
近代以来的一百多年，我们中国人面对的，都是外国人——尤其是西方人——对中国的种种强势进入，在中国投资开矿山修铁路办企业，办学校，办医院，传教建教堂，出售军火，训练军队，甚至在中国驻军。在旧中国上海天津武汉等地还有租界，完全不受中国政府管理，外国人在其中有种种特权。
外国人的强势进入，并不全是恶意的。办学校办医院投资办企业，其中固然有“文化侵略”“经济侵略”的成分，但毕竟也促进了中国经济文化的发展，给人民提供了福利。
问题在于，不管这种强势进入是不是恶意的，总会引起我们的不安甚至反感。毕竟，中外之间的差异很大，尤其是中西之间，包括语言、文化、宗教、外貌、习俗等很多方面都有很大区别。而且，中国处于弱势和被动的地位。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完全异质的文化突然到来，人们难免会有不安和拒斥之感。在这方面，义和团运动可能是最暴烈和激进的反应了。
近距离看，义和团运动确实有很多“愚昧”“野蛮”之处。因此，义和团以后多年，中国社会主流都将之称为“拳匪”，认为其一无是处。但随着中国革命的深入进行，义和团运动的正面意义越来越明显。可以说，正是由于中国人民在义和团运动中不畏牺牲的英勇抵抗，列强瓜分中国的设想成为空想。
因此，中国社会主流后来就转而正面评价义和团。再也没人说“拳匪”了，都说是“义和团运动”。可是，到了最近几十年，又有人重新指出义和团的局限性，反思近代以来中外关系中我们的种种做法和反应，到底是对是错。
从对义和团的认识的反复中，就能看出中国人对外国人强势进入的复杂而矛盾的心态。一方面，由于外强我弱，外国人的强势进入中那些并非恶意乃至善意的部分，也必然伴之以屈辱和不快的感觉。就更不用说那些恶意和攫夺性、侵略性的行为了。
另一方面，由于西方人在各方面的领先，我们不得不不情愿地承认，外国人的进入不但是难以阻挡的，而且是有正面意义的。
当然，关于这个话题，一定是分歧巨大且容易造成“友尽”的，算是敏感话题之一，轻易不要触及。而之所以如此，说到底，就是因为我们在近代以来的弱势落后。从弱者、被欺凌者、被忽视者的角度看世界，怎么看都是令人郁闷的。
对绝大多数落后国家来说，这种郁闷的情绪和感觉是难以摆脱的。恐怕只能调整自身心态，逐渐适应，如果能从中发掘出某种正能量，也就很不错了。
但我们中国不一样。
就在我们仍然被“弱者、被欺凌者、被忽视者”的心态缠绕时，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只用了两三代人的时间，中国就完成了伟大的国家复兴。中国重新成为世界一流甚至超一流的强大国家。中国具备了此前想都想不到的强大实力，包括政治、军事、经济等多方面。
结果就是，此前外国人——尤其是西方人——对中国曾经做过的强势进入，中国正在越来越多地对外国人做，包括对西方国家。
中国人现在正在全世界投资开矿山修铁路做工程办企业，大手收购外国企业，雇佣外国人做员工。很多国家已经成了中国的原料供应地和商品销售地。而布达佩斯人的示威抗议告诉我们，中国人已经开始在欧洲办大学了。
我们中国人的角色一下子切换了，从被其他国家强势进入，一下子变成了强势进入其他国家。角色变了，视角也跟着变了。
过去，我们只有“弱者、被欺凌者、被忽视者”的视角。在这种视角下，在中国人的外国人的一举一动，都被我们高度关注和密切解读：他们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别有用心？他们是不是看不起我们中国？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我们是不是被人骗了被人利用了？我们又吃亏了吧？
总之，我们有一颗玻璃心。
当然，如前所述，对外人强势进入的警惕，对侵略掠夺的坚决抵抗，是对的是正义的。没有义和团无畏牺牲的拼死抵抗，中国势必被人瓜分鲸吞。但是，无可避免的是，玻璃心必然扭曲很多事实，造就不良心态。正常的中外交往被妖魔化；外国人的善意被无视和丑化，甚至形成盲目的仇外排外心态。这当然不利于国家的开放和进步。
可是，现在我们忽然有了新的视角，有了“强者、资源控制者、被人关注者”的视角。
这时，在回顾当初我们玻璃心的时候，会有很多不同的感受。首先，就会感受到别人的玻璃心。
这次复旦大学在匈牙利办分校的事情。我没了解具体情况，但能肯定，复旦的办学计划中没有什么阴谋，更没有想要破坏匈牙利的高等教育。匈牙利民众被政客煽动的反应，在我们看来，纯属幼稚可笑。
那么回想我们当年对外国人在中国办学的一些反应呢？是不是也有类似玻璃心的幼稚反应呢？
再比如，现在很多中国人在非洲投资办企业。在我们熟悉的“外国资本家-本国民众”的关系中，中国人一直扮演的都是地位低下的“本国民众”的角色，现在，却改成了扮演“外国资本家”的角色。
在非洲投资的那些中国人，由此可能会理解当年在华投资的外国人遇到的那些问题和困惑吧。
比如，虽然你完全没有主观恶意，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当地人的歧视和不屑。在国内只是劳资关系的问题，在外国可能演变成两国间的外交矛盾乃至大冲突。企业家只关注利润，忽视了当地人的感受和福利，变成了当地人眼中“挥金如土的、骄横的、大腹便便的资本家”。不愿意融入当地人的生活，坚持中式的生活方式，这和当年租界中享有特权的西方人，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在主流上，我们现在对外国的投资，和当年西方人对中国等国家的投资，有本质不同。我们对落后国家的人民，要善意得多。我们的投资，建立在平等和互利的基础上。我们从来没有把别的国家看作殖民地，我们可没有军舰驻扎在别国港口，随时准备开火推翻别国政府。
虽然如此，作为“强者、资源控制者、被人关注者”，我们仍然要面对那些国家民众作为“弱者、被欺凌者、被忽视者”的感受。更进一步说，很多当初殖民者做过的不好的事情，恐怕我们也不能完全避免。比如，一些在非洲工作的中国年轻人，确实做过把当地女青年肚子搞大然后抛下混血儿一走了之始乱终弃之事。这可是地地道道的欺负人和不负责啊。
从大的方面来说，中国在其他国家的投资，是否充分考虑了当地的环境保护、可持续发展？是否有利于所在国的政治稳定，是否做到了公平分配所得利润，是否促进了当地的真实发展。一言以蔽之，是否真正造福了当地人民？
有人可能会说，这些要求对企业家来说，是过分的要求。这些应该由那些国家的政府自己去做，和中国投资者无关。但是，让我们暂时回想一下，切换到我们原来作为“弱者、被欺凌者、被忽视者”的视角，想想这个问题。
如果我们看到有外国投资者，从中国赚走大笔利润，却对中国其他方面的发展不管不顾，完全无视。中国劳工做这些企业中苦干猛干，却所得不多，甚至是“包身工”待遇，我们会是什么感受？
当然，本文不可能对这些问题提出什么解决方案。本文要说的是，中国快速的国家复兴，让我们中国人奇妙地先后拥有了两种截然相反的观察世界的视角。从这个角度，简直可以说，我们都是“两世为人”，在冰与火中，拥有了极为少见的观察世界的丰富视角。
因为“两世为人”，因为曾经亲历“被侮辱与被损害”，我们能充分理解落后国家人民的那种玻璃心。因为感同身受，所以不会简单地斥之为野蛮、愚昧和落后。我们深知，异质文化强制进入时给所在国人民心灵和现实生活造成的巨大冲击。玻璃心看上去很可笑，但经历过了，就会知道其中包含的巨大痛苦和彷徨。
而现在，我们又有了强者的视角。这又让我们能够反思，当年我们对外国人的种种指责和抨击，其中哪些是合理的，哪些是过分的。哪些是外国人确实别有用心，哪些只是无心之过。哪些是确实有害应该坚决拒绝的，哪些其实无害甚至有益。什么是正常的国与国之间的交往，什么是一国居高临下地欺凌侮辱另一国。
有了这个视角，我们就能做更好、更友善、更有利于所在国的强者，更能用我们的资源去团结人、帮助人，真正做到人类命运共同体，而不是成为损人利己的自私自利者。
拥有我们中国这种“两世为人”视角的国家，少之又少。大多数国家都被局限在一个视角中。
一直是强者，一直高高在上，就很难理解弱者的感受。或者将之看作是无理取闹，或者过度反应，变成无原则的退让。
一直是弱者，一直被侮辱被损害，就很难理解强者的感受。要么认为强者是可怕的不可理喻的恶魔，做出过激反应；要么卑躬屈膝，养成顽固的弱者心态，甘心成为别人的附庸和走狗。
只有“两世为人”，经历过冰与火，“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才能真正锻造出健全的人格和心态，对世界和他人有完整全面的认知。这无疑是中国未来和世界各国深化合作、构建命运共同体的大好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