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光影像笔记㉜ | 王艺璇之外公外婆百年孤独
(剧场《回忆饥饿》,舞台上的王艺璇)
吴文光影像笔记㉜
编注
草场地工作站,取名“工作站”意思是,重在创作的持续发生和现场交流,比如让有心进入纪录片创作的年轻人(学生居多)有一个实践并交流的空间。2006年,天津美院数字媒体艺术系和中国美院新媒体系约我开设纪录片课程。部分有意继续创作纪录片的学生,也被带入到工作站的工作坊继续发展。
在美院的纪录片创作课一般会鼓动学生回到家乡、回到父母和亲人身边拍摄,对一个初进入纪录片创作者,最容易方式是从“熟悉人拍起”。最初并没有特别意识到“私人影像”作用,只是更多从“个人影像方式”来说,觉得从自己最熟悉的人开始纪录片创作,会是比较好的开始。每年的学生作品都有一些人这样去尝试,往往也是这些作品中能出现内容实在、有真切感受。
当然,一门纪录片创作课程开得再好再有效果,对学生来说也不过是“开眼”,如果真要有所作为,还要自己从这扇门进去,再推开另外一扇门,所以草场地工作站异常看重这个创作的后续之事,只要学生自己愿意,草场地工作站会乐意推助创作继续发展,方式是,把他们的片子带到草场地,以“学生作品”名目展示,并进入工作坊继续锤打,重新奠定创作路径和方向后,再次返回拍摄地拍摄,再进入片子新版本剪辑。
一些作品最终完成,如中国美院新媒体系的学生谢丽娜、刘衡、刘洋、邹雪平、罗兵。这五个学生,有的是毕业创作,有的是毕业走出校门后的“重返创作路”,作品完成有一定品质。五人中,有的是处女作完成,之后再无第二部作品继续,有的继续完成有更多片子,但最近五年没有新创作消息。
也有一些创作一直挣扎在孕育中,比如中国美院新媒体专业三个学生,一个是三年级的王艺璇,她拍的是湖南老家的外公外婆,一个是二年级的迟腾,他拍摄的是他痴呆的三叔,第二个是三年级的张海深,他拍的是湖南农村老家的家庭回忆。
诸如这样的创作进程中的学生,我与他们的交流方式是发到草场地邮件组的讨论文字。也许这些学生的片子最终没有完成,不过我和他们的讨论文字留下来了。不管这些学生是否在乎他们曾经的“创作磨砺”,我是珍惜我当初写的这些文字的。
这里是三篇谈“未完成影像”之一,
吴文光
2019.4
(剧场《回忆饥饿》,舞台上的王艺璇)
王艺璇之外公外婆百年孤独
∨
王艺璇,三年级,女生,家是湖南衡阳城里。片子拍的是外公外婆,过80岁年纪,外婆老年中风,外公身体健康,精神头很好;家庭的日常生活,还有母亲、叔叔,一些居家住所的场景。和张海深的片子一样,20分钟片子看过,一个通常家庭中的老人生活,会因为简单表面觉得片子一般。
但是,我还想说“但是”,片中的一些场景,还是让我印象深刻,甚至刀子一样在我心里划过:中风后老年痴呆的外婆,身子永远陷在躺椅上,身上盖着毯子一类东西,隔一阵手就会拍打椅子扶手,很用力地拍打。估计是这种拍打已经成了克制不了的动作,家人在扶手上绑上毛巾类的垫物。精神很好的外公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枯坐,有时也会阻止外婆的拍打动作,更多时候是木然,接近熟视无睹。镜头是从正面拍的,稳定在三脚架上,水平正面的一对八旬老人,背靠的墙昏暗,发黑,某种年代久远的背景。这个镜头反复出现在片中,若干次。就这个反复出现的场景击中了我。
还有其它镜头,那个精神很好的外公,几次数钱,就是数钱,大概是数随身装着的那笔钱,几张红色,几张绿色,几张黄色和蓝色,数得极其认真,可以说一丝不苟,头深深地埋着,动作慢而稳,明显很享受的时刻。还有外公吃饭,一个长的近景,啃一个骨头,奋力搏斗的啃,类似6岁的男孩,不屈不饶与食物的纠缠,人的最基本欲望的挣扎。
最后要说的印象深刻的画面是一个空镜头,这个空镜头让我们看到这对老人住的房子是个什么特殊样子:楼房,朝内的环形外走廊,楼内中空,镜头是从楼上俯拍,环形的外走廊中空看下去,深不可测的枯井感觉。
下面我要说的是,我由这些场景画面展开的想象,想象一种奇异片子的构成。我得声明,这种想象不是我以往的纪录片或影像经验,意思是,我不是用我的经验来教别人怎么构成片子,只是因这个作者现有片子中的场景刺激而来,对我是全新的,超越我的经验,意图是看真实影像的创造性使用,可以展开什么样的可能。完全可能的是,我的想象驱使我走向的完全不是常规纪录片的“记录”,是可能的创造,一种类似虚构影像的东西,或者说,是“影像小说”(我杜撰的一个词)的可能。
我想象的这部可能的片子会是:只有这对老人,原片中的其他人物统统舍弃,或被虚化掉,是这对老人和这栋奇怪楼房的独自存在,片子基调灰暗,一种冗长的时间感,甚至感觉时间凝固,万物沉闷,接近死亡。
达到这个意象,画面的组成并不复杂,一对老人在椅子上的画面反复出现,永远无语(画面是被正面拍摄的,构图完全一样,当然画面是无数次不同时间拍摄的,不是一次或两次的拍摄被剪成若干镜头,这样才可以看到更多细节,即使是枯坐也是包含不同感情、心情和表情(老人度过时间的方式其实不是我们理解的那种只是打发和消耗,临近死亡的沉默度过可以理解为一种深度哲学的方式)。
继续设想的画面,外婆永远在躺椅上,外公有其它活动,比如数钱,吃饭,无数次的这类动作,还有站在窗前、走廊外、门口的场景,但永远是他一个人。
还有就是空镜头,这栋奇怪内环形楼房,全景,近景,特写,全是固定镜头,没有一个摇镜头或移动镜头,空气中被凝固的感觉;可以有别的人出现或穿过画面,但都不是实的,虚的,影子那种,一晃而过,或者是个背影,或只是脚或下半身……
这样想象下去,我忍不住地兴奋,兴奋到想自己去拍,实现这种想象,只要15天左右时间,就可以完成拍摄,不用和老人或其他任何人说任何话,我也是如一个影子存在这个楼里,摄像机的镜头(一只特别的眼睛在凝视)才是真实的存在。
世界都停止呼吸了,唯有这个镜头的眼睛存在。
我想象着,继续独自兴奋……是的,这个只是王艺璇的片子,别人没法进入现场,但我能不能做她的摄影师呢?安静、屛住呼吸呆在现场,用镜头凝视这一切?我跃跃欲试,恨不得立马开弓射箭……但马上我意识到,这是一个人的现场,超过作者的更多人出现,马上现场就变了,镜头不再是凝视,是扫描,是打量,是一带而过,那种深度的呼吸感和静默无法实现。所以还是王艺璇自己独自实现才对。
我在评说张海深的“家庭回忆”片子中,由那个家庭手工活想到马尔克斯的小说《百年孤独》,其实我由这个王艺璇的片子想象的才是最符合“百年孤独”感觉的。
为什么我反复引用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呢?这是小说,80年代初曾经风靡中国的所谓“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我20多岁时第一次读,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秘鲁的略萨。我想把真实影像和虚构的小说混为一谈,在其中寻找一种关联吗?
就是这个意思,真实影像被创造性使用之后,达到的更广阔更深度的书写,而不仅仅是“记录”,可以是逾越传统或常规纪录片的圈套。
顺着说下去,也就是“私影像”方式更多层次和纬度的可能性。是不是就此可以延伸到一种真正“影像作者”意识,不仅仅是完成传统纪录片的所谓“在场”和“目击”角色。这就是我乐意和追求真实影像创作目的所在。
我肯定不反对常规纪录片的价值和意义,这种纪录片中国永远稀少,公众和社会永远需要这样的纪录片去呈现、展示、揭露,但如果说还有可能达到:透视(类似X光、CT);洞察;作者的智慧穿透现实的皮肤,进入机肌体内部、血液深处、甚至心脏,我无比欢迎这些可能,也刺激自己这么去想。
拿最近的一些熟悉的作品看,张焕财的“我的村子”系列的第三部作品开始,明显看到真实影像被作者组装在片中,一个小小的村子世界正在发生的真实与荒诞的构成,众多记不清姓名的村中人匍匐萎缩在没有希望梦想的村庄,无边的寂寞和悲哀野草一样覆盖,诗意被残酷地展示在我们面前……“田间地头塬上垄下,黑乎乎的人影子成群结对的忙碌着悠闲着,有时像是到了瘴鼠国,有时又像是到了秦朝,鬼魅梦魇。”做戏剧的田戈兵(也是陕西人)曾经这么评价张焕财的片子。由这个评论,我甚至以为其作品魅力已经超过了我曾经喜欢过的陕西小说家贾平凹、陈忠实小说。
王艺璇怎么去做,是她自己的事,我说了就过了。实在地说,我是在过想象的瘾,顺着想象,某种超越具像真实的影像构成在我脑子里生长,可能会刺激到我正在做、或将要做的某种影像作品,或者也刺激读到这篇文字、并有类似感觉的人,然后产生出别的、更多的想象也说不定。
(写于2010年11月)
(王艺璇回老家村子采访的老人之一)
吴文光影像笔记㉛ |《回到花木林》| 李新民和她的花木林寨子
吴文光影像笔记㉚ | 邹雪平《饥饿的村子》| 镜头敲开记忆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