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光影像笔记之64 | 胡家院悲歌一曲 | 胡涛《偷羞子》
《偷羞子》(导演:胡涛)剧照
影片7部,现实7种
2019年末,应“凹凸”“导筒”两个电影公号写了“2010-2009十年纪录片推荐”,所推荐17部影片中曾让我印象深刻(被刺激和启发),并留下看片笔记。这些看片笔记一些之前在草场地公号上“影像笔记”系列中发过,一些还没有,比如为台湾《电影欣赏》杂志写的“影片七部,现实七种”。
两年前,即2018年两年一度的台湾国际纪录片电影节(TIDF)五月开始前,台湾《电影欣赏》杂志和我约稿写入选TIDF影展“大陆纪录片评介”。
入选的大陆纪录片是7部,如下:
《独自存在》(导演:沙青)
《表现主义》(导演:徐若涛)
《神经2》(导演:李红旗)
《生活而已3》(导演:魏晓波)
《团鱼岩》(导演:萧潇)
《上阿甲》(导演:晋江)
《偷羞子》(导演:胡涛,又名胡三寿)
约稿杂志说,7部片子可写看过的或愿意写的,字数3千左右即可。
7部片子的七个作者,除拍《上阿甲》的晋江不认识,其他六人,或深或浅都知道。七部片子,《独自存在》、《团鱼岩》和《偷羞子》三部之前已经看过,并且也写过看片笔记,另外四部听说但没看过。
李红旗,我2000年前后和他见过面(一个饭局上朱文介绍认识),我对李红旗的认识是写诗的李红旗,不是以后拍片的李红旗。魏晓波呢,是否见过面记不得了,但他拍的《生活而已》前两部都看过,属于狂喜欢,当然期待看到他的“生活”被影像“而已”到“3”是什么样的下文。这两个人的片子我想看,也有他们的微信,发去询问,随即收到片源下载信息。
徐若涛呢,我知道他是90年代末,他那时做当代艺术,“知道他”也是他做的一个作品,和人没见过。对晋江则完全不知。徐和晋两人我没有联系方式,拜托丛峰把信息传过去,也很快收到片源。
这样,7部片中没看过的4部都在了,每天看一部,四天看完。七部片子装在脑子里了,明显看出影展策展人的眼睛很“毒”。7个影像作者年龄各异(大到六零版,小到九零版),身份经历也各有自己的故事,有曾经的诗人小说写作者,有依然是视觉艺术家身份,有图片摄影为业,还有拍广告谋生,年岁及人世阅历的种种不一,进入到七部片子中,这些作者对现实的观看、包括影像表达的选择自然各有一路。
7部片子排列在我面前,像一个八卦阵,挑战着我的神经和辨析力,我能进入这个“八卦阵”吗——
沙青如何在“私人之窗”与“公共空间”之间搭建起一条通道并宣言他的“独自存在”?
徐若涛的“表现之剑”亮出,是因为“现实凶猛”,还是“艺术凶猛”?
李红旗蹲在公园马路边盯着那些日常,“敏感神经”触发隐藏其间的“残忍”?
魏晓波的“私人生活”拍到第三部,“而已”之外还有什么呢?
萧潇镜头如笔描述故乡村子,一首挽歌还是赞美诗?
晋江在“上阿甲”发现“小人世界”,是悲伤多过快乐或相反?
胡涛把“偷羞子”悲剧浓缩在“奶奶院子”,他打算以此建立一个超越家庭悲剧的舞台?
影片七部,现实七种。
我找到写这7部片子的“身体位置”:回到一个“影像作者”身份,如一个路上之人对其他行路者的打量观看,如此可以放松写下我对七部片子及七个作者的直感。
注(7篇笔记按导演年龄“由大至小”顺序发出:六零版沙青、徐若涛,七零版李红旗,八零版魏晓波、萧潇、晋江,九零版胡涛)。
吴文光
2020.1
吴文光影像笔记63胡家院悲歌一曲
七作者最后一个,《偷羞子》作者胡涛(影片作者署名“胡三寿”),岁数最年轻,1992年出生。我认识胡涛有六年,因为影像创作一直交往至今,并且现住北京远郊同一个村子,和他之间的故事可以说很长。
概括地说,2012年,我在西安美院开纪录片课第二年,当时读大二的胡涛,20岁,课上学生之一。我带着民间记忆计划与创作课题做工作坊,要求学生返回自己村子或家乡拍摄,采访老人“三年饥饿”记忆为基本步子,过程中拍摄纪录片。
结课时放映纪录片作业,轮到胡涛,他拿出的片子长度是40分钟,比要求的20分钟长出一倍。片子第一个镜头是在高山顶上缓缓摇过群山,还有挤压在山峦重叠中的村子,那是胡涛的陕南老家。影片走下去,隐藏在群山中这个叫湘子店的村子故事,现在时和从前记忆混杂,一页页被打开。
读大二、20岁的胡涛以此方式开始他的影像故事讲述,这在他的同班学生中独一无二。放映后介绍拍摄,胡涛说他整个暑假冬天都在老家村子拍摄,先做老人采访,回忆“三年饥饿”,第一个被访人是他爷爷,接下去是他奶奶,然后是他外公,再往后是邻居张大爷村东头李奶奶……共采访20多个老人。胡涛说他父母是他拍摄的有力支持者,片子第一个山顶上拍的镜头,是他父亲骑摩托载他爬半个多小时山路所得。
有如此态度和方式拍片,胡涛被鼓励支持“创作发展”,他接着再回到村子继续拍摄,之后再到北京草场地工作站参加工作坊,把纪录片作业发展成自己的纪录片处女作,片长90分钟,取名《山旮旯》。
胡涛的这种“独一无二”,毕业后继续,2015年他又在老家村子完成了第二部片子《古精》。毕业离开美院,胡涛待在西安,一年间进出若干影视公司,从前高谈阔论艺术,眼下是谈活接单等尾款。胡涛的“独一无二”就是第二部片子是在此期间完成。
到2016年,感觉胡涛有点撑不住了。和他微信语音说话时,听出:张皇+心虚+焦躁。我理解,一个想继续拍自己片子的年轻人在今天非常不易。我是过来人,知道任何时代都不易,但今天这个环境,属于“不易中的更不易”。之前我是看到太多现实泥潭中扑腾至彻底没了泡泡的年轻作者,不管他们曾经多有才气并多有豪情壮志。不想看到胡涛再成为其中之一,我建议胡涛,要不搬来北京,选择一种新的方式试试。胡涛说好。
2016年底,胡涛开始他的北京生活,和其他作者在村子里合租一个院子住下,彼此相帮,接点活做,先有基本生活条件,但不至被捆住,保证起码的拍摄和剪辑时间。
如此,胡涛度过他的2017年。年初三个月在老家村子拍摄,四月回北京,接活挣房租和生活费,同时参加民间记忆计划的创作与剪辑工作坊(从“作品核寻找”到初剪和二剪)。至年末,胡涛完成自己的第三部片子,即入选今年台湾国际纪录片电影节的《偷羞子》。
该说到胡涛的这部新片了。“偷羞子”是胡涛的陕南家乡方言,意指“不善言辞者”或“笨嘴笨舌的人”。影片中穿插的作者旁白引出家庭回忆:我奶奶和我说,我爷爷是个“偷羞子”,我爷爷的爸爸也是“偷羞子”,我二叔也是个“偷羞子”,并因此造成妻离子散悲剧。
影片除回忆式旁白,也有自述和追问:我想我自己是不是也是个“偷羞子”?“偷羞子”是不是一种命运,祖祖辈辈遗传下来,笼罩着我的整个家族?捎带说下,胡涛在影片中使用的旁白,是胡涛本人声音,湘子店村方言,不是抒情朗诵,也不是平淡口述方式,近乎某种戏曲唱腔,我第一感觉像小时候“听鬼故事”。
胡涛这部意在探测“偷羞子”与家族命运关联的片子,表现手法上剑走偏锋,居然把85分钟整部影片的百分之九十五场景都压缩在“奶奶院子”,也即把奶奶院子当作舞台,“主戏”在此上演。
这个“舞台”,即一正一侧两排老式平房,再加门口没有院墙的一块土场地。“舞台人物”是一家祖孙三人,奶奶、儿子及孙女(影片继续下去,“第四人物”,即胡涛本人逐渐显出,不是真人出现,是感觉上的一种“在场”)。
影片第一个镜头,黑暗地窖中,奶奶打着手电摸索红薯,然后钻出地面。影片继续下去,时间被凝固的冬天,日子照常进行,没有任何太好的消息或太坏的消息,最琐碎的日常发生其间:奶奶做饭纳鞋底喂鸡叹气,叔叔摩托回家又出门(不知其在外活干得怎么样),继续喝药站在院子发呆,孙女写作业看电视为父亲给的去学校的钱不够赌气……
影片中唯一变化的是院子周围在不断增高的砖墙——邻居在盖新屋。奶奶叹气:这样盖下去,这院子就瞎了。
影片在接近结束时,镜头终于跳出胡家小院,高处俯视高山峻岭中整个胡家村子,一个被群山压缩成饼干状的小村子。
画面转到:一个坍塌呈废墟状老房子,出现字幕:“官堂,原为村子祠堂,村中凡去世者均在此举行祭奠”。继续下去的字幕是:“XXX,女,45岁,因家中琐事争吵,上吊自尽;XXX,男,50岁,因生病久治无效,喝农药自尽……”如此非正常死亡者信息,一个跟一个,依次出现,至影片完。
四月初,写完胡涛《偷羞子》片子文字时,胡涛在老家村子完成他的第四部片子的三个月拍摄,带着素材回到北京村子。胡涛的2018年这么开始了。不出什么状况的话,他的新片年底完成。
(胡涛)
吴文光影像笔记
吴文光影像笔记之58 | 思考激活记忆 | 沙青《独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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