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场地母亲影展随想⑦ | 章梦奇+吴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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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影展随想第⑦辑
章梦奇 : 《自画像和三个女人》旁白摘录
吴文光: 手术刀在划开,自我治疗进行中——《治疗》剪辑笔记(2)
章梦奇→《自画像和三个女人》旁白摘录
我要做一个作品,和我自己有关系的一个作品,作品的名字叫《自画像》。为什么我要做这个和自己有关的作品呢?想这个问题是2009年的年初,我22岁了,刚离开大学,我不知道自己未来的生活会走向什么样子,是和大部分人一模一样的生活,还是我自己真正需要的?那什么又是我真正需要的生活呢?
我在想我自己这个人。
我是谁?
我的名字为什么叫梦奇?
梦想?
奇迹?
这个名字仅仅是叫着好听?
还是寄托着取名字的人的一番希望?
我的名字是我妈给我取的。我的生命是她给我的,我的整个成长经历都和她密切相关。当我在想自己从前的经历和我现在的生活时,我没有办法不想到我妈。
我外婆是1941年出生,她22岁生了我妈。我妈出生的时间是1963年,她24岁生下了我,那一年是1987年。
我外婆将近70岁,她已经退休,正在过她的晚年生活;我妈47岁,中年,单身,结束多年在外的拼闯,身心疲惫,回到老家;我,22岁,离开大学不久,前面的生活依然模糊不清。
外婆的青年时代是50年代,我妈青年时代是70年代,她们俩跟我说她们年轻的时候都是要求进步的,那个时代思想进步的标志就是加入共青团。我外婆虽然很努力但没有入成,她说那个时候入团非常难,我妈在中学时就入团了。我是1999年上中学,然后就入团了,我的记忆里入团一点都不难。老师让我写申请书,然后发给我一个小红本,告诉我:你现在就是共青团员了。
我外婆是老师,我妈也是老师,我也当过舞蹈老师。我们三代女人还有什么相像的地方呢?
我妈有多少像我外婆?她会重复她母亲、也就是我外婆的生活吗?我呢?我的命运是什么呢?我想的是,我能有多少和她们不一样的生活呢?
我3岁时,我妈离婚了。我是她唯一的孩子,我的姓也被改成和我妈一样。我和她一起生活,离开湖北到了海南,读小学、中学,最后到了舞蹈学校。我学舞蹈完全是因为我妈,她觉得我应该学习一个艺术特长,舞蹈是她认为最适合我的。我妈没有上过大学,但她特别喜欢文学和艺术,她在我身上寄予了特别大的希望。我跳舞成了她梦想的延续,我越来越觉得我是她的替身,是对她失落和不如意的现实的一种补偿。
我想在身体里寻找我和我妈的对话。在我身体里有多少她的血液在流淌?妈妈的身体里又有多少外婆血液在流淌?我和她们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我在回忆我的成长。我是如何在“被教育”中成长过来的?
(摘录于影片《自画像和三个女人》,2010年创作)
吴文光→手术刀在划开,自我治疗进行中——《治疗》剪辑笔记(2)
我母亲去世两年多这期间,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总是缠绕我,内心似乎被催促着该做个什么动作对某种情绪作个了断。我想做个有关我母亲的影像,这是初衷。我重看影像素材库所有我拍的有我母亲的镜头,最早是12年前,1998年拍的,都是随性拍的,有些镜头还是买了新DV机,试机器拍的,都是我母亲很生活的镜头。
开始,我不敢直面母亲生前的这些画面,看着就揪心,想掉头跑掉。慢慢地,忘掉母亲已不在人世的事实,然后有和我母亲再次相守的感觉。在十年零散记录我母亲的这些画面中,一些早已忘掉、或之前没怎么留意的细微之处重新再现,一些往事重新恢复。
重新面对我母亲的这些活动影像,突然发现,一个已经消失人世的亲人在动,在说话,样子表情宛如昨天,就这么栩栩如生“活过来”了。还发现,做这个影像作品不仅是记忆和纪念,也是一次我和我母亲重逢并再次厮守的过程。
我从出生到中学毕业下乡当知青,18年时间里一直和我母亲在一起。这18年时间,有10年是我父亲空缺。我10岁那年,即1966年,文革开始,我父亲被送到单位农场,10年后回来。这期间和我父亲只见过几次面,相处很短。18岁以前,我的少年和青春成长记忆主要和我母亲有关,丝丝缕缕缠绕。
做这个影像的另外一个动机,是这些年我尤感需要自我治疗。有关母亲和自己的成长记忆,手术刀一样切开藏于自我内心的“肿瘤”。
剪辑顺着这条线索行进:母亲——医院——治疗——我的革命青春记忆——自身病症——疾病与死亡——自我治疗。
剪辑过程,不断有新想法突然蹦出来,击溃原来觉得不错的想法,思路不断被改变;或某天醒来,觉得应该补拍个什么特别的镜头,或是对着镜头讲些什么。似乎总有某个隐秘在暗中招手,诱惑我步步往前,但前面是什么,依然模糊。
这种剪辑经验我从未有过。我一直不确切到底要剪辑出个什么样的片子。“不确切”,是太多东西在内心涌动,那些往事中无数琐碎细节,那些徘徊缠绕的情绪,在找着出口排泄。从硬盘中1998年至2010年间数百小时的“真实影像材料”中,我渴望找到翅膀,渴望想象飞翔起来,渴望天马行空。
剪辑未结束,2010年初,我又回了一次昆明,去了老房子所在地尚义街。这条街正在准备拆迁。昆明要建地铁,尚义街位置是计划中的一个地铁站,周围上万平米都要拆迁。很快,尚义街六号就从地球上彻底消失。
现在,这条老尚义街还在,门牌1号到8号,5号和6号之间夹一个公共厕所。我还进了4号和5号,小院,狭窄,昏暗,一股霉味,楼梯踩上去吱咋响。40年前,我和这条街的男孩子一起玩大,游戏如“躲猫猫”、“打死救活”、“斗鸡”,蹲在街边赌香烟壳玻璃弹豆腐干子弹壳,讲鬼故事,把电影《地雷战》里的音乐填词唱成“松井的亮蛋滑溜溜滑溜溜”。其时是文革期间,我的少年和革命无关。以后我上中学了,要“学好”,要进步,积极入团,爱上篮球和诗歌,就和这条街上的男孩疏远了。我看不起他们唱黄歌抽烟讲女人,路过就绕开他们,招呼都不想打。
我拍了这条即将消失的尚义街,给它留下最后的影像。我80年代时期的文学朋友于坚有首著名的诗叫 “尚义街六号”,写了80年代初我们这些文学青年。诗结尾是:“在别的地方/我们常常提到尚义街六号/说是很多年后的一天/孩子们要来参观”。不久,可能“孩子们要来参观”,参观的是可能很现代的昆明地铁“文化宫站”。
片子的最后剪辑完成是在昆明。我待在城外新居10层楼,窗外远处是昆明老城,更远处是西山睡美人山,往事扑面而来。一个多月的剪辑,是和去世两年多的母亲继续相守的时间。我母亲在看报,讲我父亲1966年以后每月汇20元做我的生活费,讲她生我那天晚上的疼痛(这是1998年和1999年的镜头);我母亲在沙发上发呆,睡着了(这是2006年、我母亲去世前一年的镜头)。我母亲还活着,和我相依为命。
影像进行中,一些有关或无关的画面顺势加入:我母亲幼时到临终前照片,那是她88年人生不同时期的定格;一座搬空等待拆迁的老楼,那是我2006年一个冬天在天津无意中拍下的画面;一些身体动作,那是《治疗》剧场作品在2009年的排练场景;尚义街6号老房子的旧物寻找;草场地2008年夏天的一场暴雨和2009年冬天的一次大雪;我的一次 “吃卫生纸”身体行为,那是2009年在排练场和演员排练《治疗》时,我的即兴练习动作记录……
还有,我在看报,在发呆,在电脑前剪辑,在镜头前自语和我母亲的一段往事、以及我的内疚和悔恨……
还有我的青春史记忆,那些我16岁至22岁写的日记和诗歌,20多本,非常“革命”的感情和语言,那是我当年“充满共产主义毛主席雷锋的精神史”。这些满篇理想、空洞无物、没有个人、甚至连闲话都没有、让我后来非常丢脸的“残酷革命青春证据”,在40年后打开,暴露在镜头前……
还有我的一些声音,那是我2009年在录音棚的一次声音即兴发挥,从我对医院的印象说起,说到病,说到死……
还有,影片的结尾是我的一首诗,这是我和诗歌情人告别近20年后的第一次重逢,2002年我在哥本哈根机场候机楼稀里糊涂划下这些句子:“在众人打盹的时候,什么都拦不住了,向你飞去……渴望向你飞行啊,只是飞行,没有终止的飞行,想象中开始,想象中继续,然后死在想象中……”
就这样,来自12年间的影像、声音和文字被装进80分钟的片子。组合,打断,延伸,切入,转换……移动鼠标,摁着键盘,我在做着这些动作。我眼睛盯着画面,思绪在远处。这时我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作家,在用影像写作。
手术刀在划开。自我治疗进行中。创作是一次排泄,也许还是一种治疗。片名也在剪辑过程中确定,叫《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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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影展2022」影展团队:
章梦奇、戴旭、张盾、俞爽、刘晓倩、高昂、郭旭宏、胡涛、刘通
影展缘起: 始于「草场地工作站」周末线上放映,截止目前已经进行到41场,以延展线上放映的可能,母亲影展以「非竞赛」的方式,不以「热闹」为目的,强调「放映对话」,以助推真实影像创作者的「长线创作」,对话不同参与者个体的思考和反馈。期待更多试图通过创作解答当下问题的新作者,以此为契,落地创作。
影展宗旨: Mother,Mother,just Mother!母亲影展2022(FILM FOR MOTHER 2022)在现实皱缩时刻,发问真实影像要走向他乡还是故乡?我们期许一种像说话、呼吸、心跳一样的原生能力,自由并负重的进行影像表达。藉由真实影像穿过当下生活,逆流照镜存档记忆,影展宗旨为从自我的照亮到众人的照亮,将创作视作生命之车,一生驾驶伴随。——戴旭执笔
影展宗旨:
1. 征片类型:征片作品聚焦「非虚构」影像,强调作品主题和「母亲」相关,Mother,Mother,just Mother!
2. 作品限制:不限时长、不限年份、不限地域
3. 展映方式:B站线上直播
4. 征片时间:即日起至2022年2月15日
5. 报名方式:扫码下载报名表,发送至邮箱ccdworkstation2020@qq.com
6、参展作品需提交:
① 影片链接(首选百度云,其他地区可提供vimeo可下载链接)
② 海报或者剧照 (以邮件附件形式提交)
③ 影片需要内嵌的字幕(华语区需要中文字幕,其他地区需要中英文字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