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 | 作为生命过程的教育——与王义遒教授对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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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教育者访谈 综合性大学 基础学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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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本学期起,北京大学教务部公众号“观点”栏目将推出全新系列专题——“教育者访谈录”。编辑部希望以北京大学杰出教育者的经历感悟为主题,通过访谈对话的形式,让读者接收来自教育者真实的声音,与当下的教育现象相碰撞。教育始终在历史中行进,教育的进步亦需要我们持续回顾过去。我们希望“教育者访谈录”这一全新系列,既能给读者带来鲜活的感受,又能激起当下的大学人——无论是教育者还是受教育者——对各自心态及处境的反思。
本期摘要
本期受访人:王义遒教授
王义遒,浙江宁波人,1932年生,北京大学退休教授、博士生导师。1954年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物理系,1961年研究生毕业于苏联列宁格勒大学(今圣彼得堡大学)物理学,是我国波谱学与量子电子学领域的知名专家,我国第一批原子钟研制者和冷原子物理研究者之一。王教授在上世纪80和90年代曾任北京大学教务长、副校长和常务副校长,参与了北京大学的多次教学和管理改革。本次访谈录,我们就综合性大学与科系之分、基础学科发展、师生关系、大学使命等话题与王教授展开了对话。鉴于篇幅较长,我们将访谈录分成三个部分,分两期刊发。今天延续上一期“观点”,推出的最后一个部分。
第三部分
“自由”与“自爱”
访:提到基础学科研究和教育,我想到了一个话题:本科生科研。现在有些老师其实不太鼓励学生大一大二很早地就去做本科生科研,因为科研的要求一般都是要限定一个比较狭小的领域,对多数大一、大二学生来说,可能基础还没有掌握全面,就要去查各种各样的论文、支离地、碎片地去接受一些东西。我想这和您的意见也是一致的。
王:本科生科研本身有好处,好处在于什么呢?就是知道科学中有很多问题没解决,甚至很简单的问题,你都没有考虑到原来这个问题是很难的,后面有一大堆问题。这就可以激发了你对科学的兴趣。我觉得是在这点上面,科研可以帮助本科生认识科学研究的深度和广度。
访:所以它的意义首先是发现问题,而不是急着要让大家去解决问题。
王:对。另外呢,做科研不是那么崇高的,也需要有一些日常平凡的科研精神,本科生科研可以培养这种精神。但我不太鼓励的,是一二年级的学生,你一定要让他独立去解决一些什么问题。学生的知识面还是比较窄,就很难认真地系统地去考虑这些问题。你就让他去接触一下,有好处;那么到了三四年级,我觉得有些人确实还是能做出一些成绩。
访:现在大家这么重视本研,我想可能也是因为它会与整个成绩评定相关,会加分。我个人观察吧,大家大一大二就非常着急参加科研、比赛,其实多少还是有一些竞争氛围之下的急功近利。
王:嗯,我觉得除非是个别人。像我们的数学系,有同学二年级就发表文章了。他是通过自学,别人学的三四年级的东西,实际上他已经掌握了。这种人也有,但这确实是特别天才的那些人物。
访:本科生科研的兴起可能只是一个校园中大家互相竞争的一个特例,今年老师和同学包括社会上常提到的一个词是“内卷”,好像都成为今年中国十大热词之一了吧?(笑)教育学院的刘云杉老师前段时间做了很多研究,并写了相关文章,认为教育的筛选功能与培养功能完全脱节了,有筛选无培养,或者说围绕筛选而进行训练,导致了“内卷”。不知道您对“内卷”现象有何看法?
王:你说《教育解决不了社会结构问题》等等几篇文章是吧?
访:对对对,之前(通过微信)跟您说起过,刘老师访谈了很多北大的学生,然后她的几篇文章也是关注现在的北大学生的生活学习状态。在我理解里,现在关于校园内“内卷”的讨论主要是关注学生们对一切成绩都斤斤计较的心态,而这个心态又和绩点等考核制度是有关的。就说我自己吧,我觉得能感到这一点。比如说,我本来觉得大学应该是一个让人不断试错、不断明确自己擅长与不擅长是什么地方,但是后来发现,从考核制度上来说,刚入学的成绩点和后来的成绩完全同质,那就意味着任何试错都有持续的后效。转系这件事,似乎也有点悖论的味道:一个人转系多半是因为找到了自己觉得自己更适合的方向,但能不能转到理想的院系,却要看你在原来那些相对不擅长或者不喜欢的学科的成绩。
王:首先,这是不是一个新现象?其次,它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这个问题我认为牵扯到一个“学校怎么让学生真正能够达到自由”的问题。自由是科学繁荣的一个最主要的条件嘛。
话说回来,我觉得学生的学习很重要的就是保证他的自由,就是按照自己的本性来发展。我对教育的定义就是“教育是一种生命过程”,教育是要让学生觉得他的生命真正有意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质、自己的优点、自己的短板。一个人把自己的特质、优点能够发挥出来,他就能贡献社会。如果是这样一个社会的话,它一定是一个创造性的社会。所以我觉得如果教育能够达到这样一个目的,这就是我们教育的最终极目的。我把它看成是人的发展,也就是马克思说的,人必须是自由而全面的发展。
北大数学科学学院“拔尖计划”本科生展示科研进展(成果)并在海报前讨论
访:我觉得,关于“内卷”,可能大家不是觉得自己的优点真的不能发挥出来,而是可能恰恰,怕自己的短板。为什么呢?因为我们都有一个均质化的绩点评定机制。
王:嗯,所以我觉得一个集体要宽容,就是要允许失败,允许犯错误。人肯定是在不断的试错里面成长,试错,才知道你正确的方向在什么地方。所以我觉得一个学校如果要是一个好学校,最重要的是能够给学生提供选择,而且是多次、多种的选择。我好多文章里面都提到了,你学校能不能给人提供一个多次、多种、多样的选择?但是我们这个社会环境呢,就是往往只看某一种东西,是吧?你本来应该发挥优势地方,他觉得可以忽略不计,这个就很不好。所以,刘云杉的文章实际上就是说,学生的培养跟选择两方面有矛盾是吧?
访:教育筛选和真正的培养之间有矛盾。比如说从大一到大四,应该是不断试错,然后找到自己擅长的地方,但是实际情况是,你一开始就不敢做很多尝试。
王:嗯,所以,我是非常主张学校允许学生自由转专业。但是现在这个问题确实是这样,我们的想法是理想性的,实际上相当多数的学生都是盲目的,只想转到某些热门专业,而这些热门专业恰恰不是他擅长的,这是一个矛盾。所以在这点上面,导师应该要起很大的作用。但是我觉得现在的导师制度很难真正指导学生做选择,因为真正了解学生的导师不多。
访:学生、老师之间的接触还是太少。
王:对,现在的“伯乐”太少了(笑)……刘云杉老师我是听过她一次报告,听完以后我就觉得,现在的学生跟我们那时候的学生好像还是有些不一样了。我们那时候大都数人应该说不会在乎自己是第几名,有些人可以说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我知道你学得比比我好,我就应该向你学习,至于你是第几名、我第几名,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但现在可能大家都在想这个问题,因为保研啊什么的都跟这些问题有关。所以,这就甚至不是一种选拔,而是一种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这个非常不好。中国人可能总是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我觉得这是使人成长的教育里面的一个最大的败笔。排名可能原来是作为一种激励机制,实际上到了某种程度以后,是打击了一部分人的积极性。另外呢就是你真正经历了以后,有些人老是第一名,其实他有点忘乎所以,对他的进步也没什么好处。
访:现在,大学与大学之间在排名,大学内部也是在排名。这几十年来,无论是学校制度还是学生心态,毕竟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您觉得这些变化在根本上是什么造成的?
王:我觉得是整个社会的经济状况发生变化。咱们差不多十年是一个周期。1977年高考恢复,到1981年第一批学生毕业,再到1990年差不多是十年。这十年全国宣传“科学的春天”,学理工科成为一时的热潮。当时的大学生毛入学率大概就百分之一二,很低。这种情况下,北大用不了太多改革,基本上就是恢复“文化大革命”以前的一些东西,稍微改了一下年制。那时候北大的主要任务是培养教学科研人员。确实是这样,各种研究所百废待兴,很需要人,所以“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过了大概十年,情况就不一样了,各种研究机构趋于饱和,同时伴随着市场化,民营经济基本是劳动密集型,用不着什么科技的投入,就产生了“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这种情况。这时候,我记得是八七还是八八年,北大招生,分数最低的进了哲学系和数学系。当时我是教务长,这一下我想将来中国没前途了,没人当思想家,没人当科学家了,非常着急。1990年开理科工作会议,我们做了大量的宣传。另外原来国家还包分配,这时候不包分配了。于是我们就做了很大的调整,包括给基础学科一些特别津贴,专门建立了很多文科基地、理科基地,等等。
又过了十年,到九十年代末了。这时候经济里劳动密集型差不多要被淘汰了,要创新了。北大就在那时候决定要创建“世界一流大学”。我们又觉得应该建立通识教育,文、理科学生必须多学一些彼此学科的知识,因为科技发展太快了,尤其是文科大学生,得学一些计算机,学理科的人,也得懂一点人文、经济。
最近这十多年快二十年,我觉得可能经济又有一个比较大的转型升级,批量生产变为个体化生产了,新经济不仅是新技术,它的产品也不一样,分工更加细化了。这种变化,就要求学科交叉,上下左右都要照顾到。现在我们要谈学科融合、交叉。
王义遒教授著作《怎样做一名优秀的大学生》
访:已经和王校长聊了非常多了,非常感谢王校长花那么多时间来和我聊北大教育的各种问题。最后,请您对我们学生如何更好地度过大学生活说一些寄语吧!
王:京师大学堂成立的时候,北大不仅仅是一个大学,还担任着教育部的职责,不仅仅是一个学府。但是1902年以后,京师大学堂的政府机关职能就被撤掉了,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学校。原来主管北大的是管学大臣,首任是孙家鼐,后来管大学的校长叫“总监督”了。北大的第一任总监督,也可以说是第一任校长张亨嘉,开学的时候,在台上跟学生讲话,就讲了14个字:“诸生听训:诸生为国求学,努力自爱。”
我那本《怎样做一名优秀的大学生》就是解读这14个字,尤其是“自爱”。我觉得这两个字太丰富了。做学生最重要的,就是成为“我自己”。大学生和中学生不一样,他被认为拥有自己选择的自由和能力,我觉得在大学生活中最重要的就是认真对待自己的选择,成为我自己。当然,“为国求学”,这也是中国人的底色,是中国人办大学的初心。
采访王义遒教授后记:谦和风骨,无穷反思
2020年12月的一天,在寒风中骑车二十多分钟后,我被请入了王义遒教授的家。王教授先是给我沏了一杯茶,随即又拿出一本放在架上的书要送给我,书名是《怎样做一名优秀的大学生》——原来是王教授专门写给青年学生的一本书。王教授的谦和风度和热情让我吃惊。
王义遒教授是我国著名的物理学家、北京大学前常务副校长和教务长。在上世纪八到九十年代,无论是北京大学的教育教学改革实践,还是对中国高等教育理念的引领,王教授都是一位旗帜性的人物。退休后,王教授也一直关心学界与教育界的情况,常常撰文对当下的教育制度改革提出建议,真正意义上地“笔耕不辍”。采访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我心中多少还是有一点忐忑和敬畏。但眼前的王教授,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我说明来意,只是在听我提出问题后,才偶尔眯起眼,思考数秒,不缓也不急地给出详尽的解答或说明——这一切让我的忐忑被慢慢扫空。随后两个多小时的访谈中,王教授就各种问题娓娓道来,我心中的平静则渐渐被带着热度的敬意代替。
本次访谈涉及了有关大学教育许多方面的问题,关于各种当下热点的讨论,王义遒教授对自己的见解直言不讳;对于北大的改革历史,王教授则如数家珍。无论对过去还是现行的教育制度都有真诚的反思乃至批评,是王义遒教授给我留下的另一个印象。感谢王义遒教授的谦和与大度,使得本篇采访能够顺利成文,以飨读者。(本期采访人:张正涛)
受访者 | 王义遒
采访 | 张正涛
编辑 | 张正涛
封面图源 | 北京大学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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