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茂君 | 赏 荷
赏 荷
陈茂君/文
“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山上，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
我正痴看，叭哒一声，荷叶上的水珠溅在我脸上，我一激灵，荷叶就窃笑，飘给我一缕清香，摆几摆身子，然后擎在那儿不动，有鱼儿在荷叶下闪过。
太阳又强烈起来，荷叶就想挡些烈日，把荷花藏着掖着，怕晒黑了荷花。
小荷亭亭玉立，又羞羞答答，觉得雨水有些轻薄，不理它，水滴就只得恋恋不舍地一滴滴滴下，泪珠儿似的。一只蜻蜓飞过来，立在小荷上头，耳语了句什么，小荷就扭捏起来。远远望去，蜻蜓成了小荷耳鬓的饰物，发髻上的簪子。小荷笑了，问：美吗？
一枝荷花高挑出湖面，恰似美人“宽褪素罗衣”，荷叶就是荷花腰际欲落还垂的罗衣。花瓣半开半合，似怯生生伸出的小手，欲收集月光、清风还是露珠？不经意间，露出了中间在说着悄悄话的花蕊。这时的荷花，有些张扬、有些矜持，有些骄傲、有些自赏，还有些欲言又止，使人生出些剪不断理还乱的闲愁。
看见我在那儿欣赏，荷花就宽袖半掩红腮，轻移莲步，离我远远地立在水中央，耀我眼，撩我心。飞燕的腰，玉环的脸，搽着西域的胭脂，沐着汉唐的太阳，美得令人眩晕。
那边，什么人惊起一滩鸥鹭？呵，是李清照误入了藕花深处。
我看荷花多妩媚，料荷花看我应如是。我忍不住，去履挽裤，欲下湖擒她，她制止我：你知道这水的深浅吗？你知道水下是污泥吗？你会弄脏自己的。
我怯了，就这样赤着足，在湖边徘徊，很愤慨很悲伤很绝望的样子。天晚了，一位老者过来，轻声对我说：回吧，妻儿在家盼你呢。他怕我想不开。
走过沟沟坎坎的野径，迈过长长短短的小桥，跨过断断续续的田埂，向掩隐在竹林中的茅屋走去。山坡上，几只羊儿小跑在晚霞里；几头水牛从树林里出来，慢踱在薄暮中；一队骑马武士的背影罩在轻尘里渐行渐远，淡出在柿色的黄昏中；一位老者问过路后继续拄杖前行，走向暮色。一会儿，一轮斜月孤明，流萤很快就流满了唐人绝句中的小径，蛙声在稼轩的稻花香里唱成一片。
我推开柴扉，黄狗迎上来亲热。小儿在油灯下诵：“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妻借着余光在摇动纺车，看见我，说，灶膛里煨着两棒包谷，壶里有苦丁茶。
想着那荷花，睡不着，我披衣起床，来到湖边。
月光下，荷花时而骨感得像个精灵惑人，时而又丰腴得像唐代的美妇媚我。空气中弥漫着她的体香，给我不尽的蛊惑。我想，我今夜就守在这儿，不怕你趁夜半跑掉。荷叶是讨厌的太监，老是遮着掩着主子，再不就悉悉索索唠唠叨叨乱我思绪。于是我越发认定，这就是蒲松龄告诉我的“荷花三娘子”，等天亮，我一定携了她回去。有夜鸟在树上啸叫。
秋风起，天气凉，湖水寒，水草枯，荷叶残，荷花也褪尽红颜，浓妆卸去，但她仍傲然兀立，高高地举着荷子。 我穿着秋衣，拄着竹杖，伫立湖边，想与荷花说点什么。可是荷花什么也不说，只是高高地举着荷子，世事洞明，尘埃落定般凄艳壮美。风萧萧兮湖水寒，荷花一去兮不复还。
荷花，一岁一枯荣。人，最远也只能走到自己的尽头。这是天数。然而你把荷子埋进湖泥里，只需一瓢水，来年六月，又是一位美艳无比的荷花仙子，醉了太阳、醉了月亮，也醉了我。而我能吗？二辈子的我还是我吗？你“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滚滚红尘中，我做到了吗？我能做到吗？
当老僧读经、仙翁采药、高人对弈、隐士垂钓、骚客吟咏、美人抚琴……已经远去，除了荷花，还有什么可以欣赏？
一泓秋水隔伊人，此中半是陈郎泪。但愿泪水养荷子，来年荷花映日新。
“这是王冕的《雨后荷花图》，‘作画如作书’，典型的没骨画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正是王冕的风格。再看印章……真迹呀，值几百万呢！”说完，朋友急急将画收好，又叮嘱我：“千万别对人讲起这画，免惹祸殃。切记切记！”然后匆匆离去。
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是荷花的生日，是日，为稻粱谋，不能抽身去郊外赏荷，只好在家品《雨后荷花图》，想，我也该是荷花。于是，屋里就充满了荷花气和人气。
2005年8月
原载陈茂君《如风集》，中国三峡出版社出版
题图、插图：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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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茂君——
学问不如人，赚钱不如人，写点煎炒蒸煮，算得什么本事；
亲戚休笑我，朋友休笑我，安于煮字疗饥，聊以打发闲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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