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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林|精心设局,看大哥如何拯救小混混

特别约稿 南湖雅集 2022-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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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我高中还没毕业,就已经是水城光大街一个资深的衔头小混混,花衬衫,小管裤,马桶包(里面放着三角刮刀),是我的标配。那时,家里穷,这些东东都是我哥哥的。花衬衫,小管裤是三哥的,马桶包和三角刮刀是大哥的。大哥是钳工,刮刀是钳工的一种工具。那刀很吓人,刀尖,细长,三面都是刃口,锋利无比,至今都是管制刀具。大哥不知为啥子拿回家,藏在那口破木箱子底部。有一天,我闲来无事,趁大人不在,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的。从此,这把三角刮刀就成了我的宝贝疙瘩,成天放在马桶包里,与我几乎形影不离。身怀利器,杀心顿起。我常常在下课时间拿出刮刀欣赏,炫耀,男女同学都吓得尖声啸叫,脸上露出很恐惧的神色,一个个低眉顺眼,在我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更不敢告诉老师,好害怕惹得我生气,人认得你,刀可认不得你,万一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毕竟,我是有杀人前科的,当然,说那是杀人有点勉强,但还是使用了刀子,见了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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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是可以学做好人的。大概我10岁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就搬入了盐厂总库宿舍,虽说只有三层楼,屋顶还是瓦盖的,可在60年代,那可算是高楼大厦。因为是通走廊,又是5户人一个厨房,所以,邻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大人娃儿都很熟悉,相处也很和睦。5户人中间那家女主人姓段,是盐厂的医生,男的姓何,是某中学的校长,是我大哥的老师。何校长除了当校长外,还兼任两个班的语文老师。我大哥很尊敬他,每次在家门口碰见,都规规矩矩地站着叫一声何老师。这家人经济条件好,我家一个月才吃两三回肉,他们家却隔三岔五熬鸡汤,那香味飘满整个厨房,弄得我馋得要死,口水都流干了。不过,他们很仁义,段医生经常舀一小碗鸡汤给我喝。一次,我感冒发烧,段医生就拿了几片药,又叫我多喝水,半小时后,她摸摸我的头,说好了。我感到她的手很温暖,很细腻。何校长说话总是轻言细语的,做铁匠的我老汉说那是蚊子叫。有一天天擦黑的时候,我见他望着天空,一只檐老鼠在屋檐下飄飘起舞,时起时落。我猜他眼睛不好,就哄他说:“那是麻雀。"“不是麻雀,是蝙蝠。"我才知道,原来檐老鼠叫蝙蝠,接着,他还给我讲了很多蝙蝠的知识,只可惜,我听不太清楚,他声音太小了,而且,又是用的我很少听见的普通话,我更是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觉得他学问大着哩,很了不起。真的,他们两口子都是好人,他家是这栋楼唯一有教养有文化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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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们的娃儿何文井一一咋说呢?也是好人,但我就是啥子都整他不赢,在他面前,我有严重的自卑,所以,尽管门对门,又年龄相仿,但我就是不想同他玩。他这人点都不好耍,随便哪样我都搞不过他,而且他从不让人。就说下棋吧,他总是轻松把我搞定,我不是将无路可走,就是损兵折将,主力军马炮丢了大半,人家除了丢了兩三个卒子,主力完好无损。这棋还下啥子?我几次都想掀棋盘走人。“这样子,我让你个马”。还是不行,又让炮,最后让军,我依然一盘没赢。后来,他再叫我下棋,我坚决不去。于是,换姿势,打乒乓。他个子高,手脚又长,时而轻吊短手,时而猛扣击球,杀得我手忙脚乱,每局皆输。后来,他又拿作文给我看,我的妈呀,字写得漂亮不说,每篇评语都是优!我还给他耍啥子耍?简直是羞辱我,老子不给你玩了!于是,就去跟其他邻居的娃儿玩,整天楼上楼下,呼朋唤友地跑来跑去,尽干些莫屁眼的事,比如烧蚂蚁啦,弹麻雀啦,把撮箕装上垃圾放在门上啦等等恶作剧。还自得其乐,还认为找到了自己的尊严和位置,殊不知,自己是在干放弃文明走向野蛮的蠢事。跟好人,学好人,真的,我不哄你。我就是这样在缺乏家教的邻家男孩和我三哥的影响下,慢慢学坏,成为街头小混混的。没法子,自己选择的路子,跪着也要走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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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街头小混混,无非就是逗逗女生,打打架,没事泡烂茶馆胡说海吹等等,没能干啥子名堂,所以叫街头小混混。大混混除了也干这些事以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掌枪。所谓掌枪,就是掌控小偷。我三哥就掌控着两个小偷,他们经常偷东西孝敬他。一天,妈,老汉外出,我去坐了会茶馆回来敲门,三哥半天才来开门,我径直进屋,三楼那个黄姐一张脸通红,正在穿裤子。黄姐走后,三哥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听我从来没见过的红烧肉罐头,说今天妈老汉不在,吃点私饮食。说罢,就下了两碗面,用红烧肉做调料,我吃得狼吞虎咽,长这么大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咂嘴舔碗,意犹未尽。三哥就问我,好吃不?我说好吃。三哥又说,还想不想吃?我猛点头。三哥才道出他的真实目的:你今天啥都没看见,对不对?我又猛点头。我知道他做了好事,但我不会告状的。不告状,不告密,是我们小混混的规矩。又想,要是我没撞见他干好事,说不定他会独享这美味罐头,连汤都不让我喝一口。还是大哥好啊,总牵挂兄弟姊妹缺这少那的!还是妈说得好,一娘生九子,九子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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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混混的三件工作,我最不喜欢的是打架,因为我个子矮小,身体很弱,打不赢。但我三哥厉害,他是光大衔街头大混混的狗头军师,名气很大的。仗他的势,又有刮刀在身,我便很张扬,光大街一无人敢惹。光大街街头混混的老大叫敞口,尖头宽嘴,形象很不光辉。但他力气大,敢拚命,又讲义气,深得大小混混的拥戴。他和我三哥是同学,同我也很熟,还给我取了一个绰号叫“抓(读二声)钩。”当年我个子小,头前后突出,有点像撮箕的抓钩。老大取的,自然流传很广,让人印象深刻。40多年后,我一次去开同学会,都还有人叫我“抓钩″。这个绰号虽说带有贬义,但也很神似,很形象,很吉利,毕竟前抓金,后抓银。后来我果然比他们混得好些。我先前说过,小混混的主要工作一一如果那也叫工作的话,就是逗女生,打群架。先说逗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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逗女生,现在叫撩妹,把妹,搭讪等等,我们那时叫扇荷荷,请恕我才疏学浅,至今不明白这叫法的来龙去脉。撩妹也好,扇荷荷也罢,当下只是小菜一碟,毕竟观念开放多了,又有不少现代化,高科技的交友工具,比如,微信、陌陌等等。那时,可是真正的技朮活,是一件硬功夫,高难度的工作。当年女生多是良家妇女,不管怎样搭讪,她们要么脸露愠色,要么不理不睬,疾步走去,和你保持很远的距离。遇到脾气不好的,还骂你两句。当然,我们一般不和女生对骂,更不会打女生,这是我们的底线,叫混亦有道。如果男生帮忙开腔,就难免有一场恶战。刘三就有一次在一场恶战中被砸破了头。那天晚上,我,刘三,余五三人在街上转了一圈,一路审格,没遇到合适的女生,男三就要对女三,这是扇荷荷的规矩,就往回走。在光大街看见一男一女在前面走。一般来说,有男人在,我们也不会动口的,这是规矩。可那天刘三没有过到嘴瘾,就坏了规矩,逗了女生一句。那男人感觉受了奇耻大辱,回头狠狠盯了我们一眼,还骂了一句脏话。“敢骂我,你找死"!刘三上去就是一拳,我和余五也一拥而上,前后夹击,很快把那男人仆倒在地,又踏了几脚,就一个个撒腿跑回家去。笫二天,刘三头上绑着几圈白纱布,原来,那男人认得刘三,还知道刘三住在那里,就翻身起来,找了块砖头,躲在巷道里。刘三本来已经回家了的,到了家门口,他又转身去厕所方便,那男人立刻将砖头向他头上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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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荷荷虽说很难,但偶尔也有成功的,我读大学后,才知道这叫概率。我就成功过三次。我们一般是两人结伴,利用晚上作业,放露天电影是绝佳的猎艳场地。那次,我和曾三第一次成功地搭上了两个女生,大家一起边看露天电影,边摆龙门阵,还没散场,我们两男两女就到了其中一个女生家里。那个白胖的女生一直爬在窗口朝下面看,我就凑上去,无须酝酿,就在窗前行了那苟且之事。曾三和另一个女生还在屋里,不知他们干没干成好事。笫二次是我和刘三结伴,我们专找也是两人出行的女生下手,开始几对都碰了软钉子,后来在沙湾成功搭上了两个女生,并爽快同我们上了铁路旁边的山坡。我很快放倒了一个女生,此时,一声轰鸣,一道白光,火车来了!我忙翻身下来,提起裤子。这女生我本来就不喜欢,加上火车一吓,就没有兴致了。我喜欢刘三那个。下山分手时,我握着刘三那个女生的手,又在她手里勾了三下,轻声说“一会再见"。就分手了,走了不到十分钟,我就佯装钥匙掉了,说要转去找,刘三就先回去了。我急步走到沙湾,那女生大概也是用同样的方法,哄走女伴后在里等我,我们立刻拥抱起来。第三次更有意思,大白天,女生主动。我和余五结伴,本意不是去扇荷荷,是去看热闹。当时,我们坐在新桥公路护拦上看警察处理交通事故,一个女生打我们面前走过来,走过去,还不住地拿眼睛瞟我们,于是,我就给她搭话,一举成功。大白天的,我就叫她去公园,三人就结伴而行。半路上,她叫我让余五回去。她看上我了,我好高兴。不过,与往次天不亮就分手不一样的是,这次我们是真的谈恋爱,我们都到过对方家里,只是我妈死活不同意,还把我臭骂了一顿,高中还没毕业,工作都没得,耍朋友,没学爬就学走!再说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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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光大一个小混混刘三无意惹到我,被我打得满地找牙。本来我是打不嬴他的,他比我强壮高大,但我有人帮忙,我朋友宋四,也是小混混,假装劝架,紧紧抱住刘三的双手,我一个扫堂腿将他仆倒在地上,左手按住他,右手连击十几下直钩拳。手都打疼了,我就脱下鞋子,用鞋底连抽了他十几下。刘三满脸是血,嗷嗷直叫,模样狼狈极了。那天,我没带刮刀,要不,也许会连捅他几下,用不着手打得生疼,费这么多周章!我边揉着生疼的右手,边在一阵欢呼声中得意洋洋地回家吃晚饭去了。我吃过晚饭,天刚麻麻黑,就听见外面传来三声尖锐的口哨声,我知道有人找我一一小混混找人是从来不叫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都是用口哨的啸叫代替一一我往窗下一看,黑压压的二三十个混混中依稀可见刘三朝我招手,叫我下去。糟了!刘三邀人报仇来了!三哥不在,大哥不在,又不敢给大人说。我一咬牙,转身抓起三角刮刀,藏入怀中,咚咚咚下楼:“刘三,各位朋友,请借一步,离我家远点说话!″这是我们混混之间的规矩,爱恨情仇一律私了,既不报官,又不能让父母知晓。刘三和一群混混很懂规矩地随我走到光大街深处。我孤身一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黑压的人群一步步朝我逼来,没办法了,只好拚了,杀死一个保本,杀死两个就赚了!反正砍头只是碗大个疤,二十年后,不,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我猛的拔出三角刮刀,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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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哥那柄锋利无比的三角刮刀,最终没有捅到任何人,后来,也一直兵不血刃,直到我大哥把它拿回厂里或者扔进河里,都没有见过血。并不是我害怕认怂,我杀过人的哈,小学5年级我就用水果刀刺进了一个6年级同学的左胳膊。当然,我在学校写了检查,回家还挨了老汉两耳光,屁股可是被打惨了。我老汉拿着一根木棍,我妈数着数字,12345678,足足抽打了20下!真的,我不是害怕,40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还没有法律的威严和生命的不可侵犯这些概念,只有一个念头,拚了!正当我挥舞着三角刮刀,准备拚命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大喝:“李四,干啥子?住手!”我一看,原来是黑哥。黑哥虽然在电机厂上班,但也是一个混混,而且地位很高,大概排在我三哥之后,在光大街混混中无人不知,无人之晓。只见他一头乱发,满脸漆黑,肩臂上搭着一块帕子,像是刚下班的样子。“大家都不准动,这是李三哥的兄弟!"黑哥一句话,顿时化干戈为玉帛,为首的两个混混还忙给黑哥解释,刘三没有说清楚这层关系,要不,他们才不会也不敢来的。黑哥也很仗义地说,没事,没事,大水冲了王爷庙哈。来来来,刘三,李四,你们握握手,李四给刘三赔个不是,以后大家都是兄弟。我藏好刮刀,握着刘三的手,小声说“对不起!”此后,我真的和刘三成了兄弟,好兄弟,还经常一起扇荷荷,或者收拾别人。粱山弟兄,越打越亲,不记仇,不记恨,小混混赔个不是,大混混喝顿烧酒,就冰释前嫌。这是我们混混江湖的规矩。


  10  


我差点捅人的事,在光大街轰动一时,妈,老汉自然也知道了,但他们没有对付我的办法,毕竟棍棒教肓已经尝试了若干次,事实证明对我是无效的。挨打的时候咬牙挺过去,过后疗伤几天,又一切老样子。每次挨打时,大哥总是拉着虎背熊腰,脸色铁青的老汉,指着我的脑袋说:“关键是要解决思想问题。”没办法,老汉就喝闷酒,妈在一旁叹气。三哥是站在我一边的,二姐又不管事,他们就叫大哥回家商议。大哥回家来,第一件事就是收缴了马桶包和三角刮刀,然后背着我和妈老汉嘀嘀咕咕地商量了一阵,不知他们说了些啥子。我的标配遭到了重大损毁,没有利器在身,我老实了许多,加上杀人未遂还是有点心虚,几天没有出门,余五在楼下吹了几次口哨叫我出去,我也假装没听见。这几天,大哥天天下班直接从厂里回家,依然背着我和妈,老汉说话。妈不再一声声叹气了,老汉的脸色也阴转晴,就着炒豆喝酒时还不时发出笑声。一天晚上,我突然看见大哥从何校长家里出来,感到很诧异,大哥去何校长家干啥子?


  11  


一晃,我高中毕业了。读书想去就去,迟到早退没人管你,又毋须考试,还发了一个高中毕业证,想起笑人得很。
一天,父亲交给我一张二指宽的纸条子,说是介绍信,他已经给我联系好了,去盐厂人防工程挖方运土,当临时工。那工作比较轻松,就是在洞子里挖土,然后用撮箕挑出来。不过有点危险,一次,我刚埋下头往撮箕里挖土,一砣大石头就落下来,差点砸到我的脑袋。还好,工作时间不长,就一两个小时,工钱也很低,每月就二三十元。
下班就去泡烂茶馆,偶尔也打回架,只是没有利器,加上三哥又下乡当知青了,我没那么横了。不过,晚上依然一天不落的扇荷荷,其间,发生了很多故事和艳遇,我都不好意思再提。虽然没有了标配,但穿着三哥那件花衬衫,我就觉得自己永远是一个混混,随着年龄的增长,从小混混升格为大混混而已。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捱过去,我没有觉得有啥不好,更没有考虑过还可以换一种生活方式,我也没有考虑过未来,也没有未来值得考虑。当然,完全没考虑也不对,有时,我也费尽心思地思考,如何才能像三哥一样,手里也掌控两杆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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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我和刘三正在英雄口扇荷荷,我大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一把扯住我耳朵,把我拉在宣传告示前,大声喝斥.“你一天到晚日疯到癫,没事干,去考大学噻!″我一看,是啥子恢复高考的通知。那时,我们看不到报纸,也没钱买收音机,电视机更是没有影子,宣传墙是发布重大资讯的唯一载体。
“考大学?我我我......”。大哥八成是疯了,我目光还停留在宣传墙上,嘿,还符合所有条件,离高考时间还有几个月时间。可我考得上吗?我读了几天书,有几滴墨水大哥不是不知道,他啥子意思哟,出我的丑?开我的玩笑。
“你不去考,咋子知道自己考不起?再说,一年考不起,你不晓得考二年,三年?″大哥口气很严肃,也很严厉,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我不吭声,心里很抗拒,小混混和考大学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子,根本无法交集。英雄口是水城的市中心,街头人很多,闹闹嘈嘈的,也不是谈如此重大话题的地方。大哥就叫我回家,一路无话,各想心事。到了光大街,刘三朝我做了个鬼脸,算是告辞。
“你一天到黑伙到刘三鬼混,会有啥子出息?”望着刘三的背影,大哥“呸″地吐了一下口水,“明天开始,你就在我单位去,吃在那里,住在那里,复习迎考。
“我不去,我考不起。
“你必须去!明天,妈老汉,还有二姐要去眉山。"
“去眉山?看三哥?″。
“三哥在农村打架,把队长的指头整断了一根,人家不依。叫大人去商量解决"。
三哥这个大混混到哪里都很霸气,可眉山不像光大街,三哥这次怕是要吃大亏。接下来,大哥告诉我,妈,老汉还有二姐去眉山耽搁十天半月或一两个月都说不准,所以决定家里不开伙,不住人,下锁。我的吃住问题由他负责。末了,大哥还用一副吃透我的口气说,你有选择的权利,你自己选择吧,看是流落街头还是跟我去单位。
这可把我难住了,要知道小混混是没法独立生存的,既没掌枪,又没积储,虽说我打临工每月有二三十元薪水,但必须交妈10元生活费,剩下一二十元我连喝茶抽烟都不夠的。咋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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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第二天,我还是跟着大哥去了他单位。但是,我是有前提条件的,还是“三不主义”,不看书,不复习,不考试,光是吃饭,睡觉,睡觉,吃饭。大哥满口答应,反正书,纸,笔,墨,还有复习资料都准备好了的,你想看就看,不想看也行。我们都各让一步,很给对方面子。后来,我才知道,姜还是老的辣,我正一步步陷入大哥精心计的圈套里。大哥上班前,还提出了一个十分严苛的条件,就是门必须下锁,因为是集体宿舍怕领导查房发现有生人,那是要挨处分的。这等于是把我软禁起来啊,但我当时没多想,反正只是吃饭睡觉,关不关门,下不下锁关我鸟事。
大哥锁门走人上班后,我就真的躺床上睡觉,乱七八糟地想一些事情。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中午,大哥打饭回来,还是两荤一素,比家里的伙食还好多了。
开始几天还感觉新鲜,多几天就厌了,毕竟年轻没啥磕睡,整天躺床上也无聊得很,就想何时才能见到曾三,余五,好久才有机会去街上扇荷荷。太不好耍了,我又在床上吹了一阵口哨,才翻身起来望着窗外。大哥的单位是一家很大的化工厂,一片开阔地上厂房鳞次栉比,厂房中间竖立着四五根大烟囱,正冒着滚滚浓烟,周围翻腾着雾气,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氨气味。我收回目光,仔细打量这间集体宿舍,一眼看见放在茶几上的书,就拿起来,心想,反正没事干,不如随便翻翻。有语文,政治,历史,地理。看来,大哥是为我量身打造,报考文科。不是还要考数学和外语吗?咋没这两样书呢?大哥是叫我有弃有取,放弃这两门学科吗?我抓起一本历史书看了起来。


  14  


大哥当天晚上下班打饭回来,瞟了几眼茶几上的书,发现有动过的痕迹,笔记本我忘了合上,上面记的一些要点也被他发觉了,但他啥也没说,只是舒展了一下眉头,抽动了一下嘴角,仿佛在窃笑。
第二天中午,大哥打回来的饭是三荤一素,还买了一包翡翠烟,那可是4角钱一包的高档烟哈,那味道,喷香,贼纯!
此后,每天上午大哥去上班,我听见下锁声后,就立即拿起书本看起来。原来,读书并不是想像那么难,比如,这历史,地理,我看一遍就基本懂了,有的知识点还倒背如流。啥太平天国金田起义的意义啦,啥北回归线,南回归线啦,我几乎过目不忘。嗯,说不定我还真能考上大学哩!
两个月一晃就过去了,我在大哥的鼓动下,真的去参加了当年的高考,总分只考了二百多分,离录取钱还差很长很长一截!想嘛,数学为0,外语为0,跛了两科,咋子都考不上大学!我才知道,自己严重低估了读书难,高考难哟!没考好,大哥一点不怪我,还安慰我说,没事没事,100人只录取两三个,当然不是很容易的,明年继续。为了鼓励我,大哥还给我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随手丟给我,说好看时间。我的天,当年,那可是奢侈品呀,大哥像丢一支烟一样,他没多少钱的哈。
戴着那块手表,我高兴了几天,最后还是想放弃高考,回归小混混身份。这时,妈他们处理好了三哥的事,早就回家了。不久,三哥从农村回城当了工人。我也从大哥单位搬回家,进了盐厂大集体,子承父业当了铁匠。我说过我个子矮小,骨瘦如柴,分配我去干如此重体力,高强度的锻工,还说是他妈的啥子国际工种,完全是对我的羞辱!这时候,梁二登场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又是大哥设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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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二也是光大街的小混混,不过他胆小没啥名气,在光大街众多的小混混中排名是很靠后,很边缘的,属于随时可以远离混混,抽身上岸的那种角色。但梁二也有自己的特点,长得帅,又特讲究穿作,自是甚高,不过,命很不济,在盐厂当架车工,拉架车本来已经夠贱了,可他还跟牛一起拉,就更是让人笑掉大牙。
盐厂二车间在土地坡上,那坡又长又陡,大概有四五十度。车间每天的物资比如油啦米啦,都靠人牛合力才能拉得上坡。梁二每天就和一头牛拉着架车,往返两趟,上班圈圈才算划圆了。这样一个帅小伙,天天以牛为伍,别人虽然当面不说,背后都在笑话他,梁二为此很是沮丧。
于是,梁二决心发奋读书,改变命运,咋子也不能牵一辈子牛或者被牛牵一辈子。前几天,我碰见他在盐厂总库一带转悠,他就告诉了我他的打算,还劝我少出来鬼混,没事看点书,最后约我哪天去图书馆看看,并约定他来叫我,不过,只叫名字,不吹口哨,他说他已经不会吹口哨了。
我差点就告诉我参加高考,但终于还是忍住没说,太丢人显眼了!我是被大哥鼓动发了神经,你呢?你不想当混混,随时可以抽身上岸,犯不着要发奋读啥子鸟书?也不撤泡尿照照自己那个鸟样?
这个社会发神经的越来越多了!我虽然很看不起梁二,但心里却十分急迫地盼着他哪天真的来约我,带我去从来没去过的图书馆看看,那是不是另外一个世界?


  16  


我不知门朝东还是朝西的图书馆原来就在电影院斜对面,我扇荷荷时不知从那里经过了多少次,不过眼睛都放在女生身上了,对它正眼都没瞧一下。
现在才正眼看它,正门看上去很不起眼,里面却曲径通幽,穿过两条迴廊地势就开阔起来,一个偌大的灯火通明的房间出现在眼前,上面是水城图书馆几个大字,左面是周恩来的题词,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右面写着知识就是力量几个字,落款培根。我一边大声读着题词,一边问梁二培根是谁。梁二拧了我一把,指着那书柜里一排排的书小声宣布了几条进图书馆的紀律,小声说话,拉动椅子也要轻手轻脚,不准抽烟,取下哪本书看了要记得放回原处。如果要借回家看,要凭学生证先去办借书证。
图书馆里坐满了人,静悄悄地,除了翻动书页的轻微沙沙声,听不到一丝杂音。我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朝这个书柜瞧瞧,又往那个书柜望望,终于选定了一本历史书,又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座位,坐下看起来。那是一本用记叙文的手法写历史的书,跟历史课本完全不一样,有叙述,有描写,有情节,有故事,很生动。原来历史还可以这样写,我入迷地看了两个小时。合上书,陈胜和克伦威尔的形象还浮现在我眼前,很有立体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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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图书馆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全新的世界,原来世界很大,光大街仅仅是我们小混混的小世界。到了一个新世界,就不想回到旧世界了吗?不,事情没那么单,毕竟梁二不是读书的料子,看了的书他讲不出来,又缺乏自信,高考也不敢参与,我们交流起来很有限。虽然图书馆的书很有趣,我和梁二后来也去过多次,但缺少志同道合的朋友,感到很难坚持。我也想过放下身段去找何文井抱团取暖,可他已经考上中专。
毕竟高考谈何容易,要想考上更是遥遥无期,在漫长艰辛地复习迎考的过程中,如果没有朋友互相打气,很难挺得过去。我不只一次地想过,回去,回归那个小混混的身份。一年多来,我和刘三,佘五只见过几次,但感情还没生疏,他们不时来找我,在楼下吹口哨,那尖锐的啸叫弄得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心头像猫抓,难受得很。最终,我还是战胜了自己,没有下楼,以后见面问起,就说那几天不在家里。口哨毕竟是原始的传递信息的工具,不像现在的手机,叫你无处逃避。
如果不是后来在图书馆认识了汤哥,跃进,我很可能会选择回去。这两人都绝对自信,笃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发誓总有一天要考上学,仰天大笑出门去,并和我约定苟富贵,毋相忘!他们不仅甩光大街的小混混几条河,把梁二也甩几条街。从此,我有了稳定的基本盘,毅然决然告了光大街那个混混小世界。长时间不联系,感情就疏远了,楼下再没有响起过口哨声。反正混混多的是,离开了我,光大街那混混小地球照样转。


  18  


我们三人后来硬是边工作边坚持参加了三年高考,我的分数年年上涨,一步步接近那个目标。第一年考了二百二十多分不说,第二年二百四十多分,第三年二百八十多分。可录取线总是水涨船高,你涨它也涨,就说1981年吧,最低录取线涨到了345分。我的天啊,按这样的涨法,我是永远考不起的!
可我的好运来了,或者说老天帮忙,我竟然复习到了一道数学原题,才以高过录取线五分的成绩,瞎猫碰死耗子似的考上了大学。
当涪陵高师班的录取通知书送达的时候,整个光大街都轰动了,我的铁匠师傅还把这一消息写成稿子,盐厂的广播里整天播放不停。大哥也听说了这个喜讯,请假从厂里赶回家,兴奋得满脸通红,把录取通知书看了又看,好像比他自己考上还高兴,连声说:“选一个时间,大摆宴席,请客!″老汉说请谁?妈说,请啥子客哟,读书要花很多钱的。
“请何老师!妈,读书不花钱的,幺弟读的是师范,国家出钱!
老汉立马同意,对对对,应该请。妈听说不花钱,本来就喜笑颜开的脸就更加灿烂。
“请何老师?为啥子要请他?”我大惑不解,他家的条件可比我们好多了,应该他请我们才对,不是说杀富济贫吗?哪有杀贫济富的道理。
“妈,老汉,你们出去买点菜,二妹去把李三找回来,今天我们一家人好好喝杯酒,庆祝庆祝!”大哥安排完毕,妈,老汉,二姐随即出了门,他才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我,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看完,你就一切都明白了。幺弟,你能有今天,好得人家何老师啊!"


  19  


金华同学:
你好!
听你多次介绍你四弟的情况后,我思考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两个办法,可以一试。本来想和你当面交流,但我在北京学习,一两个月后才能回水城。怕耽误你四弟的事,所以就写了这封信。我原来讲过,不要急,慢慢来,等机会,现在机会即将来临!
我在北京听说,国家即将恢复高考,所以,希望你好好准备,把握机会。一旦国家公布恢复高考的消息,你就立马叫你四弟去考大学!当然,我知道你四弟从来没有认真读书,很可能考不上。但是,重要的不是考不考得上,而是脱离那个危险的环境。
孟母三迁自然无法复制,不过,你可以利用你单位的集体宿舍,让你四弟与你同吃同住,断绝你四弟与光大街的联系。时间最好维持三个月。
书等资料我也准备好,主要是历史,地理,政治,语文。数学,外语暂时不要,因为太枯燥乏味,自学是很痛苦的。要由浅入深,先易后难。你不要急着要他读书,要设局,让他自己钻进去。书在段医生那里,你随时去拿。
此其一,其二,你一定要不辞辛劳地找一个你四弟既熟悉,又准备洗脚上岸的小混混,叫他劝你四弟多读书,走正道,最好叫他带你四弟去图书馆瞧瞧。没有比同龄人,同类人的话更管用的。既有知识的熏陶,又有朋友的激励,相信你四弟会逐渐告別光大街那个混混的小世界,从而走向光明的新天地。另外,一些细节也要注意,比如,你父亲不能再打四弟,你母亲也不能一天到晚哭丧着脸。
俗话说,长哥当父,你为你四弟的成长煞费苦心,令人钦佩!但是,你不要急。我听文井说,你四弟很聪明,如果走正道,文井也望尘莫及。
希望你四弟会做出让人高兴的选择!
祝你工作顺利!
                        何家望
                       1977年3月8日


  20  


看完信,我备感震惊,原来这一切,高考啦,梁二叫我去图书馆啦等等,都是大哥在何老师的悉心点拨下,精心设的局!原来,那天晚上大哥鬼鬼祟祟地从何老师家里出来,就是去讨教计策,老汉难得的笑声,妈的脸阴转晴,还有那些文科书本,一切的一切,都是何老师在幕后操控的,我不过是个木偶人!刚看完信我一时难以接受,觉得自己自诩聪明绝顶,没想到像一只被耍的猴子。
我当时就感觉怪怪的,兄弟情深,大哥知道我有几斤几两,咋子会想到让我去高考?还有梁二那个混混,吊起来也滴不下几滴墨水,咋子会想到发奋读书,改变命运,还带我去图书馆,成为我的引路人?
那么,还有汤哥,跃进,难道他俩也是局中人?我不由心中一震,向大哥发问。
“不是,不是,他们是你自己认识的朋友,我没有那么大的能量,我不认识他们。就是梁二,我也费了不少心思才打听到的,而且还说破了嘴皮,最后还买了一条红梅,他才勉强答应接招的”。大哥搓着双手,像做错了啥子事的低着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我慢慢冷静下来,他们如此设局,真是用心良苦,就像何老师在信中所说,大哥为了我的成长,真是煞费苦心!大哥啊,大哥!我的好大哥!你并没有做错,你做得很好!我虽然是你和何老师的局中人,想起来或许会有些尴尬,但是,如果不如此精心设局,身陷小混混的我,又如何能全身而退,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大哥,好大哥!"我猛的抱着大哥,放声大哭,大哥也抱着我,大放悲声。两兄弟相拥在屋里时而嚎叫,时而抽泣,直到妈他们回家敲门,我们才分开,各自抹脸擦泪。


  21  


1981年8月26日,答谢宴在我家楼下院坝里举行。开始本来只想请何老师一家人,但因为是通走廊,大厨房,大哥担心邻里看见不安逸,于是,就请了大厨房的5家人,又请了梁二,汤哥,跃进,共4桌。
菜品很简单,回锅肉,卤猪头为主菜,其它就是花生米,豆腐干之类。还没开席,段医生就端着一大锅鸡汤下来,每桌舀了一大碗,香味立即四处弥漫,宴席也立即提高了一个档次。其他邻居见状,也纷纷拿出自家的菜肴往四张桌上摆去,一会就堆满了,看上去很丰盛。
大哥刚要喊开席,突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原来是我的几个铁匠师傅买了两串大鞭炮前来助兴,我又惊又喜,忙邀他们入席。大哥喊声“开船!”大家纷纷举杯,院坝里顿时响起一阵碰杯声,祝贺声。
酒过三巡,串桌开始,你敬我,我敬你,气氛很热烈。何文井拿起酒杯,过来敬我的酒,他已经卫校毕业,子承母业,当了医生。今天,我最想见到的人就是他!十多年了,我终于扳回了一局,他只考上了中专,我考上了大专,高他一个档次!尽管我晚了他4年才考起,但我还是很开心,很得意!于是,我们干了满满一杯。干杯之后,他凑在我耳边告诉我,当年大家都是争强好胜的年龄,不懂放水,你老弟要原谅哦,我频频点头,心想文井言之有理,大家都是过来人,都懂的。
梁二,汤哥,跃进也过来敬酒。梁二一直不敢去考大学,依然每天与牛共舞,拉车上坡,汤哥也准备放弃,争取考个电大算了,跃进还在苦苦挣扎,不抛弃,不放弃。
宴席尾声,大哥特地把我叫到何老师面前,我規规矩矩地给他鞠了三个躬,然后,一面说谢谢何老师,一面先干为敬地敬了他一杯酒。何老师微笑着扶着我,依然用那普通话小声说:“使不得,使不得。”邻居都不明究理,我为啥要给他行如此大礼,莫非,这高考还兴做假,何老师帮忙开了后门不成?我不解释,我大哥也不解释,何老师更不会解释,这是我们三人的秘密!

题图: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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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林 ——

子承父业当过铁匠,大学毕业后曾任《点子报》、《周末汇报》主编,盐都播报记者。一生一事无成,却无半分憾事。努力过,自助过,天助过,一切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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