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听云》是国家一级作家李加建先生所著的随笔集,本书主要是作者记述一些故人,往事,或一些游历中的小感受,以生命残缺为代价而换取来的一些历史真相和思考领悟。
韩吵吵,本名韩万斋,个头不高,年近五十犹精力充沛。嫉恶如仇,终日为不平事怒发冲冠,提意见不分地点场合,不管尊卑长幼,总以一吐为快。社会已迈步至二十世纪末,此公犹操唐·吉诃德之长矛而又缺乏一副胸甲头盔,其在此间处境可以想见。由此,爱之者以及恨之者恒赐以雅号曰:韩吵吵。人们渐渐忘了,他原是西安音乐学院作曲系毕业的高材生;淡忘了他的作品多次获得全国级和省级奖;淡忘了他不但是有成就的作曲家,同时还是一个具有很高造诣的音乐理论家,他的一些文章,被译成德、法、英等国文字传播海外。
可他,在本地某些人的心目中,也就不过是一个不识时务、不合时宜、不求时髦因之终归“背时”的韩吵吵。韩吵吵吵自吵之,生活照样进行,不平事照样发生,而且愈演愈烈。六月,我自京返家小住,看到韩吵吵瘦了一圈,眼泡下垂。一问,原来他碰上了喜事:老韩不久前被国际乐谱现代化会(MNMA)吸收为会员,现又接到邀请,去美国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市参加第二次国际音乐记谱法会议,时间是七月二十三至二十六日。
嗬,去美国!解放几十年来,我们被告知,美国是“最腐朽、最堕落,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地方,失业工人开着自己的小汽车到处找工作。这样的他方,别说去,提也不能提,想想都是犯罪冲动;后来又说美国科技还是发达的,便有各级官员纷”纷公费出国“考察”,回来时一个二个都是笑嘻嘻地,虽不多说外面情况,看样子一定很有收获,着实让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好生羡慕。因此,我对老韩出国一事,十分为他高兴,便极力给他鼓劲。我说老韩,尽管你为这事费了不少唇舌,跨越许多门坎,在政审和经费问题上,毕竟求得了大多数人的理解、支持;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自己借钱几千、掉肉数斤,也值。只是美国生活费用太高,你这点钱耽心不够用,不妨学学有的政客、奸商,带一包火边子牛肉去,哄哄洋人说是世界文化城恐龙之乡的恐龙肉,每天拿一点去换面包也好度它几日。这个合理化建议,竟被他严辞拒绝。我想也罢,一般的会议伙食,交点钱都是象征性的,公家补贴,大有搞头,饿不着他。我回到北京不久,听说老韩终于在紧临开会前解决了政审和经费问题,成行了。我为他高兴,也替他耽心,耽心他这穷音乐家会被那些资产阶级瞧不起;耽心他这心直口快的烈牲人在腐朽堕落的西方社会主动去“扫黄”……八月初,我借公务之便再度回乡小住,不两天老韩也自国外归来,第二天便来见我。我细瞧他,红黑的风尘扑扑的脸似乎比前见胖,穿一件旧蹩蹩的颜色含糊的汗衫和灰色短裤。这模样叫我有些失望;因为,我看到的那些出洋回来的人,他们的收获首先是摆在身上,其次是放在家里。老韩依然故我、一副霉像,看来两方面都没收获。老韩却说他收获很大。参加这次国际学术会议的,有来自德国、英国、美国、法国、奥地利、加拿大、荷兰、澳大利亚等九个国家的二十九名著名音乐家和音乐教育家;其中八名,名列世界权威性的《格罗夫音乐大辞典》。中国只有两人被邀出席。除老韩外,另一名是吉林艺术学院的尹志超教授。老韩说,这个国际性的学术会议,在一间不大的厅里举行。厅前部只放了一架钢琴、一块书写板;厅后部是一些坐椅。这么隆重的国际会议,不见扯旗放炮,不见横幅标语,不见主席台,不见主席台上的几大班子各位领导各位顾问各位主席名誉主席各位副主席与各式各样的贵宾……更无武警奏乐小姐披红,有些空捞捞地;这空间却也使人呼吸顺畅自在和谐,没有神圣的空话庄严的废话美丽的谎话,直接切入学术问题讨论。按照大会安排,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音乐家韩万斋先生,在会上宣读他的两篇学术论文:《主和弦释义的始误及修正》与《扬弃的启迪》。在前一篇论文里,万斋先生旁征博引,从国外大量音乐文献和作品中找出论据和实例,对一个在国际上作为无可争辩的、权威性地流传了两百多年的释义的错误,进行了批评,提出了正确的释义,当场获得了热烈的掌声。各国音乐家们纷纷上前向他祝贺并索要他中文签名的原稿。德国音乐家约翰内斯·贝林特尔称这篇论文是“立论卓越,无懈可击。”在第二篇论文里,万斋先生向国外音乐界介绍了我国古代最原始的记谱法——绳谱,从而把人类记谱的历史往上推了近千年!这篇论文,引起了与会者的震动。对东方古老音乐文化的兴趣与关注,一直延续到会外,来访者使老韩接应不暇。噫!这个学者形象,一下便遮蔽了在国内那个衣着寒怆、劳而无功的“韩吵吵”。在如此高层次的国际学术会议上取得成功,老韩自然高度兴奋,谢绝了国外友人去美国各地及到欧洲巡迥讲学的邀请,急于赶回来向祖国母亲报喜。在旧金山机场,经一位华裔工人指点,以十一美元票价乘中巴车往预定住宿地点。那司机是个年轻美国人,刚干这行不久,不谙路径,开车在大街小巷转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那地点。老韩暗自心焦,心想这小洋鬼子极可能是到中国去留过学,学得出租车坑人之法,这一转悠起码要戳脱上百美元!谁知这司机仍照前议,只收了十一美元还连声道歉:“对不起,耽误了您的宝贵时间。”老韩突然感觉到自己成了富翁——时间么,咱中国人有的是,消耗得起!老韩腰板挺直,进得住地门来,安顿好之后,突然大叫一声“呵伙”!装着录音机、照像机和几百美元以及朋友托带的珍珠项链那个皮色,竟忘在车上了!中巴车巳经离去十多分钟,又会有其他乘客上上下下。老斡正要喊天,主人却叫他不要着急。果不其然,不久,那司机即驾车专门将那皮包送回,旦又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老韩没回过神来,但还是立即条件反射,按国内编定的《文明礼貌用语》程序答曰:“没关系,没关系……”老韩带了一捆资料和许多在美国拍的照片回来。阳光,蓝天,白云,似乎东西方都是一样,只是那边资产阶级的鸽子不怕人,毫无革命警惕性,在广场上和人们一起悠闲漫步。嗨,美国佬也太不开窍喽!这东西顺手捞一只塞进包包里,拿回家杀了,清炖红烧,很是滋阴补肾哪,不吃白不吃!在众多的照片里,我一眼就认出哪几张拍的是“唐人街”,不必去细辨那小得几乎看不出的中文招牌。“种”与“文化”的特征是如此有力,甚至不容我再多说。数月之前,美国音乐家麦考宋的夫人来华,发现了韩万斋两年多前发表在1900年第1期《音乐探索》上的文章《主和弦释义的始误及修正》。她把这篇论文带回美国,引出了老鲜参加MNMA协会及美国之行……真是如一场缥渺的梦呵!老韩眨眨眼睛,摆摆头,醒来:各位旅客,自贡车站到了。“听说他有个老师在美国,开的后门。”“这回一定是发了点洋财……”“参加一个会有什么了不起?……嘘,听说……听说上头叫……不要宣传他。”老韩大致是前一阵听惯了洋话,反而听不懂这些中国话了;没见他四处辟谣申辩求“组织上”出来扎起,也未见他像《围城》中的人物,逢人便气宇轩昂地说一句:“兄弟我,在伦敦的时候……”你看,在灯杆坝菜市场人群中,韩吵吵仍如既往,穿一件皱巴巴的衣裳挤来挤去。题图: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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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加建 ——
1935年出生于四川省富顺县。幼年参加共军,1957年整风运动中被定为"极右派"长期关押,1979年平反,复定为"老革命"。现为自由撰稿人,从事多种文体写作:为了捍卫历史真相,追索苦难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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