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来电:一年前死在村口的诈骗犯,最近经常给我打电话|大暴诈06
「大暴诈」是魔宙出品的半虚构故事栏目
由姜湖讲述发生在1999-2016年的中国诈骗故事
大多基于真实新闻而进行虚构的自传式写作
从而达到长见识和警示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姜湖。
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两个虚拟人物,在青少年中很受欢迎:
第一是电影《古惑仔》的山鸡,陈小春演的,永远天不怕地不怕,比主角陈浩南还招人喜欢。
第二是游戏《拳皇》里的八神庵,红头发,奇怪的服饰,炫酷的招式,基本是街机厅里最受喜欢的角色。
这俩算是一代人的共同记忆了吧
这两个虚拟偶像其实也代表了当时,我们这些中小学生的审美倾向——不良少年,事实上,当时确实有很多人辍学,去混社会。
甚至经常见到帮派之间的火并,都是年轻人,下手没轻重,喜欢动刀,捅了人扔在路上就跑,出了不少命案。
这些事今天再听就像是遥远的故事,其实到现在就十几年,我就是这个时代的亲历者。
今天的故事中,一个中年人被人在村口发现,很快就死了,据说他的死跟黑帮有关。
另外很多朋友知道我女儿失踪了,一直关心我女儿的后续,今天有一些新消息,要告诉大家。
大暴诈·姜湖篇
02:钉子
楔子
2021年冬天,清晨雾蒙蒙的,一个老头起大早,正拎着小羊散步。
走到靠近河堤时,他觉得自己踢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
蹲下一看,是个人,这人背上背着一口大黑锅,一动不动。
老头随手抄了根路边的树枝,戳了戳锅底下的人,那人动了一下。
这时候,几个在地里做活的人也围过来。
有人用树枝撬开了背上的大黑锅:“这不刘家老二吗?小志子。”
老头敲了敲他的脑壳,问道:“没事吧?”
刘志的齿缝中溜出一个字:“……渴……”
旁边有人拿出随身带的茶杯,递到刘志嘴边。
刘志闭着眼喝了一口,呛着了,边咳边往地上吐了一口血。
然后刘志抓着茶杯猛灌了几口,嗓子眼里又喷出更多的血,他虚弱地说:“我……我想回家。”
围着的几个人,搭着手把他往家里抬,还没有到,刘志的血就吐完了。
刘志早就没了家人,众人也辨不出他的死因,大过年的,尸体不能放着,村里说得上话的几家合计了,凑了点钱,把人拉到县城火化了。
火化后,他的身体里竟烧出一根铁钉。
火葬场的人对这个很有经验,偷偷拉着带头的中年人说:“这人是被杀的,南方道儿上常有用钉子这么干的。”
——刘志的死,是我第二次去T村时,刀哥告诉我的。
1
2022年11月30号下午,我接到一个警察的电话,说有我女儿小婧的消息,晚点和我联系。
那段时间,我们小区里发生了一起精神病人砍杀事件。那人戴着口罩挨家敲门,砍伤了两个,加上有人确诊,小区被封锁了。
业主群里全是怨气,每天都人心惶惶的。
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抱着烧水壶一直喝水,等警察的消息。
老婆去世后,我一直没有收拾家里,不是懒,就是觉得,这些东西只要不收拾,就都还在。
热水壶每次快喝完了,我就再续一点,这样壶里剩的那点水就怎么都在。
看着手机壁纸上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我感觉心脏像有一根肌肉断了,整个人浮在半空。
等到十二点,没等来警察的电话,却接二连三地收到工作微信,还有银行贷款的缴费提醒。
正心烦意乱,我手机上忽然弹出一条“10”开头的信息,内容是一串网址,后面写着:“你女儿”。
我点进去,是一段视频,小婧被反绑着手脚扔在破败的房间里,对着镜头哭。
她背后的墙上架着一个用树枝绑成的十字架,窗外是一条高速公路,不断有车辆的鸣笛声。
紧接着,屏幕上弹出一串电话号码,我接通,对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不是警察。
他对我说:“警察不会和你联系了,如果想要女儿活命,就不要再联系警察。”
我不知道这人究竟是谁,但这段时间我被这王八蛋耍得团团转,好好的生活一夜之间毁掉了,脑门上蹿出一股怒火,冲着手机吼道:“别你妈装逼了。”
话音刚落,对方挂断了电话,再拨回去,就变成了空号。
我后悔刚才没有控制住情绪,看着黑下去的手机,感觉里面藏着双眼睛,看着我笑。
如果小婧真是被绑架,我确实不敢直接联系警察,怕打草惊蛇。
突然想起自己之前认识一个朝鲜族哥们,叫朴飞,专门帮人查事。
我在微信上联系了朴飞,讲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朴飞是个挺敞亮的人,一听是找女儿的事,什么条件都没提,让我把视频和电话记录发给他,帮我查。还让我不要紧张,绑架一般对方会提出诉求,让我随时关注手机。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的手一直在抽筋,手机从手里滑掉了好几回。
大概半个小时,朴飞给我回了电话,问我对面还没信吗?
我说没有。
朴飞说,奇了怪了,他连人体器官的路子都打听了一遍,没有任何消息。不过倒是找了点别的线索,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
他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两张图片。
分别是视频里窗外的高速公路截图,和一个地图的定位。
朴飞说,他用这张截图在卫星地图上搜了下,匹配了短信中网址的IP,就是这个定位。
我点开地图,竟然就在T村边上。
我问朴飞,用电话号码的定位能不能查到。
朴飞说,这人是通过暗网打的电话,不太好溯源,但也有方法,让我别着急。
这种时候,不着急是假的。
想着小婧不知道被绑在什么地方,我一分钟都待不住。
手机里小区业主在微信群讨论砍杀的事情,据说是个刚刚失业的中年人,穿着白色的雨衣,挨家敲门,砍了一个2岁的小男孩,下午刚被抓走。
还有人在群里发了现场视频,地上满是鲜血。
我看了以后,头懵了一下,紧接着听见外面有小孩的哭声,听着声音往外找,看到楼下有个女人抱着一个小女孩,很像小婧,背后跟着一个穿白色雨衣的人。
“小婧”的背影离我只有一步之遥,我伸手去够她,被卡了一下,清醒过来,才发现我半个身子都在窗户外面了,原来是在做梦,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半夜两点。
回到房间,坐在椅子上,心脏砰砰直跳,我在舌根下面按了四颗速效救心丸。翻看业主群,里面已经沉默两个多小时了,朴飞和绑匪也没再联系我,手机像死亡一样寂静。
我等不到调查结果了,决定自己再去一趟T村。
但问题是,小区还在封锁状态,这会儿根本出不去,心脏又在难受地狂跳。
我想起来,之前在刘志的《内部讲义》里看到,有一章专门讲如何应付出行困局,其中有一个案例是,2005年在北京火车站,刘志用模仿心脏病发作的方式,成功摆脱了仇人的追踪。
我琢磨了一下,按照现在小区封锁的状况,这个方式似乎可行。
于是拿出笔记本,制定了一下离开小区的大概方案。
确定好方案后,我给朴飞打了个电话,让他一个小时后派辆能跑外地的车,在朝阳医院停车场等我。
我按照刘志的笔记,运动、泡冷水澡,大口呼吸10分钟,加上我今天心脏本来就不舒服,眼里都冒金星了。
准备完,给医院打了急救电话,然后就一直蹲在马桶边抠喉咙催吐。
救护车来的时候,我吐了一厕所,医生一看这动静,八成心梗,立刻给我套上氧气就接走了。
路上医生一直问我,是怎么吐的,喷射状还是普通吐。
我大口吸气,对他说是正常的吐。
医生说,估计大脑部位的问题不是很大,你这个多半是心脏,到医院再好好检查一下。
又问我家人呢?
我说,我老婆刚去世,孩子失踪了,正在等警察的消息。
车里的几个人都沉默了。
我闭着眼等着到了医院,被推进急救门诊,心电图显示窦性心律不齐,医生建议我做进一步的检查。
医生说,24小时动态心电图,再做个核磁,就知道具体是什么问题了。现在看起来可能有点传导阻滞。有医保的话最好办个住院。
这些词我都第一次听,没放在心上,毕竟跑出来是为了找小婧。
我趁着等核磁的功夫,从医院里面跑了出来,还好穿了家里带的衣服帽子,简单“伪装”,成功跑到停车场。
朴飞安排的车已经停在那里,我按照他微信上说的车牌号找到了车。
朴飞听说我要连夜去T村,还贴心的给我整了个他的健康码,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有什么事这边随时帮我盯着。
我和朴飞在这之前说实话不算交情深厚,除了在殡仪馆共事一段时间,上一次见面还是为了把刘志的《内部讲义》卖给他,赚点稿费,没想到人能这么仗义。
我知道他们靠这个吃饭,要给他转账。
朴飞回我说,亲闺女的事,什么钱不钱的,快点儿去吧。
经过一夜奔袭,还有朴飞的健康码截图,我过关斩将,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就到了T村的高速休息站。
这可能是全国最破的高速休息区,公共厕所门口拴了条大狼狗,旁边摆着吃饭、停车的提示牌,饭店大厅全都锁着门,里面堆着柴火。
正往里看,有个小女孩端着钢筋盘,11、2岁的样子,边吃面条边从厕所里走出来,半边脸长满黑毛,看到我就说:“上厕所1块。”
这种病叫“黑毛痣”,我在书里面见过,一般是天生的,现实里还是第一回见。
我把女儿的视频给她看了下,问她认不认识这间屋子在哪儿。
她想了想,指着高速公路对面,看过去却是一片荒野。
2
12月份的地里只有麦苗,远处高高低低的轮廓就是T村。
我打电话给之前塞《内部讲义》给我的刀哥。
刀哥一听是我,声音特别洪亮,让我在路口不要动,他这就过来接我。
没五分钟,刀哥斜跨着辆三轮车,出现在村村通公路上,老远就看见他那排大白牙。
他下了车,指着三轮的后斗说:“宝马借给别人接亲了,村里路不好走,你把车停这里,坐我后斗上。”
我停好车,跳进刀哥的后车斗,嗒嗒回了T村。
白天T村仍旧非常诡异,人很少,不少墙上都有乱涂乱画的痕迹,我能辨认出的有两条:“落后永远挨打”和“举报电话XXXXX”。
我问刀哥人都哪去了?
刀哥说,去村里议事了。
刀哥家的房子在T村不算好,是少有的红砖房。他停下三轮车把我让到堂屋里,从耳朵上抠了根烟扔给我,问我咋回事?
我给他看了绑匪发的视频。
刀哥看完视频,咂了下嘴:“不对啊,这位置是刘志家的老房子,早烧掉了,怎么会又出现的?”
我问刀哥,刘志1999年离开T村之后,有没有再回来过。
刀哥说他2012年带着一个女人回来过,当时引起了村里的轰动,因为刘志开了一辆宝马车。
刘志回到T村后发展了几年事业,生意做得很大,盖了个特别漂亮的小别墅,现在还在大桥边上。
他最后一次回来是2021年春节前,背着一口大黑锅,趴在村口,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快不行了。
火化的骨灰里烧出了一根铁钉,火葬场的人说这是南方赌场经常用的杀人手段,应该是得罪人了。
“他火化的钱,还是我找人凑的,人是我看着死的,所以你当时给我看监控照片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问,“刘志在村里除了你还有什么亲人吗?”
刀哥摇了摇头,说他和刘志也没有血缘关系,只是走得近,刘志家在T村是外姓,知道的不多。
我提出想去看看刘志的小别墅。
刀哥眼神有点闪烁:“他家远得很。”
我对人的语气很敏感,刀哥明显想要隐藏什么,我只想快点找到女儿,对他们间的恩怨不感兴趣,就没有追问。
我给朴飞打了语音,问他有没有查到绑匪的电话定位。
朴飞回我,暂时没有,但让我不要着急,绑匪只要再联系我,他马上就能定位到具体的地址。
结合之前的信息,我决定留在T村寻找线索。
结果半小时后,T村下起了大暴雨,一直到晚上,没有等来任何消息,连绑匪都没有联系我。我窝在刀哥家的花棉被上,在疲惫中昏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村里的叫骂声聒醒了。
刀哥妈站在门口蹦起来骂娘:“哪个血批不要脸,往别人家门口扔屎。”
我出去一看,一堆人围在刀哥家门口,围观墙上粘的黑乎乎的东西。
据刀哥妈说这是一种下咒的方式,自从2016年以后一直有,不知道是哪个脏心烂肺的干的。
我问刀哥妈,刀哥哪去了。
她恶狠狠地对我说:“去教堂议事了。”
原来所谓的议事,就是去教堂。我想起女儿视频里背后的墙上,有一个用树枝绑成的十字架,很像个教堂的样子,加上刀哥和他妈妈的说法,T村人都聚在这个地方,决定去教堂看看。
大雨过后,河滩特别宽阔,教堂离T村有一段距离。
这里除了常见的大风车,还有一座盖到一半的铁塔。
土地里覆盖着冬季小麦,平坦地延伸到天际,紧靠河边竖着一块破败生锈的牌子,隐约还能辨认上面的字:“东方威尼斯”。
广告牌下面有一块展示区,上面印着笔触简陋的地图,从斑驳的形状上看,上面分别有教堂、图书馆、电影院、赌场、沙滩、果园等。
教堂在河滩最里面的位置,旁边有一座跨河大桥,对面是视频里高速公路的位置。
它是一座白色小洋楼,从远处看像缩小版的白宫。一共四层,地基有一层半那么高,与之相比,周围的平房反而像半地下室。
我过去的时候,门已经锁上了,里面非常安静。
隔壁的“半地下室”里面传出《吐槽大会》节目的声音,混杂着猪叫声,还有一股恶臭的味道。
我走过去敲了敲门,里面出来一个老太太,问我是干啥的。
我把女儿的视频给她看,问她有没有见过这个女孩,老太太还没看完视频,就朝我翻了个白眼,轰一下把门关上了,紧接着屋里面传出哈哈大笑的声音。
我有点自讨没趣,回到了教堂门口,门口有一颗洋槐树,光秃秃的,树枝子斜插到墙头里面,很适合爬墙。
我搓了搓手,脚蹬着树干,正要翻上去,背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诶,干啥的!”
我回头一看,是两个戴着口罩的警察。
其中年长的一个,体型有些鸡胸,年轻的戴着眼镜。
我从墙上下来,掏出手机,想解释女儿的事情。但没等开口,年长的警察问我:“从哪过来的。”
我老实回答:“北京。”
“北京?”他上下打量我,要看我的行程码。
我用的是朴飞的行程码截图,当着面没办法打开。
看我拿不出,年长警察让年轻的把我带上警车:“现在疫情这么严重,就是有你这种乱跑的人,有什么事回所里解释。”
到了镇上的派出所,我被摁在审讯室的椅子上,才解释了女儿被绑架并一路找到这里的事,如果不相信可以去跟刀哥求证。
两个警察互相看了一眼,问我是怎么认识刀哥的。
我把刀哥塞给我《内部讲义》,帮我找刘志的事情都说了。
听完后,年长警察微微一笑,叹了口气。
他从桌面下的抽屉拿出一本《内部讲义》,扔到我面前,说:“是这个吗,已经收缴好几本了。”
我翻了翻,确实和刀哥给我的《内部讲义》一模一样。
警察说,刀哥是T村著名的精神病,经常拿着破书在村口晃悠,逮着人就编故事帮人平事,骗了很多外来人口了。
“这神经病编故事能力极强,一天到晚装神弄鬼,他自己家里人都不稀得理他。”
我想起刀哥妈妈提起他时恶狠狠的样子。
“接下来他就会让你误以为他能联系上骗子,然后让你交钱。这人经常作案,有精神病还没办法抓他,只能是帮着受害人追点钱。”
我低着头,胸口特别憋闷。想争辩点什么,半天没有找到措辞,我问警察,T村到底有没有刘志这个人。
“有,2021年去世了,他的案子还在调查。”
我从手机里找出了“冯建议”的照片给警察看,说就是这个人把我女儿带走的,这个人是不是刘志。
两个警察看了后都摇头:“从来没有见过。”
年长警察对我说:“你这是被那个刀哥误导了,赶紧回北京找孩子吧,别在这瞎耽误功夫了。”
3
从派出所出来,我手里攥着《内部讲义》,回想整件事情,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仔细一想,确实是刀哥引导我认为视频上的人就是刘志,给我打电话的“绑匪”,从始至终没有说过自己和刘志有什么关系。
派出所附近挺荒的,不远处是正在施工的高架桥,我站在马路中间,冬天的阳光像蚂蚁啃咬着我的脸。
我打开手机,发现5分钟前收到了一条信息,点开又是视频,跟之前一样的背景,声音很嘈杂,视频里小婧正对着镜头哭,说要爸爸。
紧接着,手机震了。还是虚拟号码。
我马上微信朴飞,问现在怎么办?
朴飞让我马上接听。
对面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让我打20万到一个海外账户,然后就挂了电话。
我立刻问朴飞有没有定位到地址。朴飞回了我一个地图定位,就在T村的教堂附近。
派出所附近没什么车,滴滴也叫不到,如果回派出所让警察知道这个事,小婧搞不好有危险。
我决定按照导航,步行5公里,回到教堂。
教堂的门还是紧锁着,我踩着洋槐树杈翻进了院墙。
院子里很干净,铺着平整的水泥地,正中间有一个干掉的游泳池,没有住人的迹象。
正屋是一扇铁门,推门进去,里面放着一排一排的长凳,墙上摆着一个木头做的十字架,旁边开了一扇窗户,和我女儿视频里面看到的一样。
不同的是,这里没有任何捆绑挣扎的痕迹,窗外是跨河大桥,而不是高速公路。
这时候,院墙外面传来一声猪叫。我想起之前视频里嘈杂的声音中,也夹着猪叫。结合之前在隔壁被人摔门,我忽然意识到,真正的议事教堂,会不会在隔壁养猪的小平房里。
我平时喜欢看侦探小说,在这类小说里,案发现场通常是作者做设定时花最多脑力的地方。
一个不可思议的案发现场,能牵动出意想不到的犯罪情节。
不少作品中,作者会选择设计两个案发现场,真正的作案现场通常是与生活经验反差极大的地方,猪圈就是一种典型。
我打开朴飞发给我的地图定位,放大了看,确实在教堂稍微偏西一点。
我用步行导航,精确了地点,按照指示从院墙里翻出来,竟摸到了猪圈门口。
猪圈的房子挺长,少说有几十栏,散发着浓烈的臭味,门框上有两个摄像头。
我把羽绒服的帽子卡在头上,蹲在和猪圈入口的同一高度,挪了进去。
猪怕生人,我钻进去以后,不少猪发出嘶鸣声。为了避免被发现,我蹲在猪群的正中间,一动不敢动。
这个时候,最里面空着的一栏,忽然有动静,有人从地下钻出来。
我马上躲在一只猪的后面,看着几十号人一个接着一个从地下出来。等人都走完了,我挪到那个空猪圈,发现地面上有一个隐蔽的入口,洞口不大,正好能通过一个人。
我顺着洞口爬进去,里面很深,大概有十几米,小心地下了台阶。
落地后的景象把我震惊了,在这个猪圈下面,竟然藏着一个巨大的办公场所。
里面规划得一应俱全,有咖啡厅、健身房、餐厅、会议室,光源是城市办公楼里常见的电棒。
办公室约有5米宽,深不见底,四排电脑桌摆在中间,像列队的骑兵。
左边墙上挂着一幅“八骏图”,右边墙上是一幅巨大的毛笔字:“成功细中取,富贵险中求”。
电脑在自动运行,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对话窗口,不停地跳动。
我弓着腰,仔细看了看屏幕,上面自动运行的程序,正飞速发送诈骗短信。
程序里设定好了对话剧本,通过自动回复,筛选出最容易受骗的人群。
通过了的人,就会被列为重点诈骗对象。
原来所谓的“议事”,就是来这里上班,T村这样一个荒芜的地方,在猪圈下面,竟然有个现代化运营的电诈公司。
我集中精力看着每一台电脑上面的内容,我收到的视频很有可能就是其中一个发出来的。
正找着,电话响了,是我岳父,接起来就听到他的大骂:“你跑哪去了!家里没人,也不去上班,小婧一个人被扔在妇幼保健院门口!”
听到这个消息,我愣了一下,揪了几天的心脏,一下松开了,我问岳父:“小婧是被送回来的吗?有没有看见送人的长什么样?”
“先滚回来再说!”他挂了电话。
忽然到来的轻松,抽掉了我身上的所有力气。我瘫在这些诈骗犯的办公桌上,给自己点了颗烟。
正抽着,天花板上的烟感装置忽然发出警报声,还没来得及逃,一个光头中年人,带着一帮人已经堵在办公室里。
其中一个中年人牵着大狼狗,其它人手里拿着各式刀具。
我顺势钻到办公桌下,但由于紧张,烟头掉在地上,呼呼的向上冒白烟。
我急忙拿手抓灭了烟头,手心被狠狠烫了一下。
狗一直朝我这边叫,千钧一发的时候,屋里忽然停电了。
光头中年人让其余人堵住出口,因为看不见路,地下室陷入混乱。
黑暗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对我说:“跟我走。”
是刀哥。
刀哥把我引进了一个矮小的地道,钻行大概20米,看见了光,出来以后是在教堂门口的游泳池底部。
刀哥前后看了没人,从里面给教堂上了一把锁,说先到礼拜堂里待着。
到了礼拜堂,刀哥把门反锁,确定安全后对我说:“你进教堂就被盯上了,刚才那些人出去,就是腾地方准备抓你。”
刀哥说,这个教堂原本是刘志2012年回来后建的新房子,包括地下的公司都是刘志建的,2016年以后刘志失踪,村里其它人继续发展,现在成了一个电诈公司。
这地方对外人来说是绝密,我进去看到就是惹上事了,他让我最好赶紧离开,出省之后再打电话报警。
刀哥说这些的时候特别紧张,肢体动作很浮夸,有点像《乡村爱情》里的刘能。
我想到之前派出所警察说的,不敢信他了,就问刀哥,你怎么能证明冯建议就是刘志?
刀哥发觉我对他的怀疑,问我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我对刀哥说了今天进派出所的事。
刀哥着急解释,说话都有点结巴,他说:“那、那、那个派出所,是个假的。这村子的电诈覆盖全国,每年像你这样查过来的人多得很。那、那个派出所就是个纸板子搭的,用的时候摆一下,上面检查就收起来,你、你、你都没发现那地方特别荒吗?”
我想了下,确实附近是工地,连车都没有,按理说派出所不应该建在那么荒芜的地方。
刀哥看我犹豫,急眼了,捏着我的手腕,要现在就带我过去,看那帮人还在不在。
我的手腕被捏得挺疼,对刀哥说:“哥,咱别紧张,我就想问问你到底为什么帮我?”
刀哥说,当然是因为孩子了。
我说:“那现在孩子找着了。”
“找着了?”刀哥松开我的手腕,摸着自己的脑袋,明显没有想到这个结果。
“那我现在能走了?”
“别、别,你别慌。也不光是孩子的事,你,你不能走……”刀哥慌了,对我说,“你不是让我证明冯建议就是刘志吗?你在这等着我,千、千万别走。”
说完,刀哥开了礼拜堂的门,一路往楼上跑了。
我等了20分钟,他还是没回来。我心想,这人八成是跑路了。
为了安全考虑,我还是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走出礼拜堂,打算翻墙头出去。却看见刀哥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干游泳池旁边,低着头。
心想这是个什么路子。
我走过去,推了下刀哥的肩膀,他轰然倒了,摔在游泳池底部的蓝色瓷砖上。
他的脑袋上扎了根钉子,血液渐渐的洇散出来。我感觉后背一阵凉意,转身看着这座四层高的小楼,知道自己已经被包围了,蹲在刀哥的尸体前一动不敢动。
我摸出手机,想要报警,却发现手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没电自动关机了。
想着一天之内,经历这么多的事情,最终竟然要交代在这儿里。我蹲在刀哥的尸体旁,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不知道过了多久,却始终没有动静。
屋外忽然传来警车的声音,随后是砰砰的敲门声,说是警察,里面有没有人。
我说里面反锁了。
很快,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翻墙进来,看到我守着刀哥的尸体,让我举起手。
我被反剪着手押到了警车上,感觉自己捡了一条命。
原来,朴飞一直在监控我的位置,发现我的手机失去信号以后,担心出事,就打电话报了警。
警察说这里的事情,他们来解决,让我先回所里录个口供。
这回的派出所在镇上中学旁边,看着挺正规的,里面有不少工作人员。警察把我带到询问室,给我倒了杯水,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因为这两天被骗得太多,要先看一下警察的证件。
询问我的警察长得挺黑,但脾气不错,不仅给我看了警官证,还让我跟朴飞确认了信息。
都确定完了,我才踏实的说了实话。
警察听完后说,这地方他们已经布局很久了,都知道是个诈骗窝点,就是找不到他们的办公地点,没想到在这么个地方。
今天警察到地下室里的时候,人全都跑了,包括电脑、设备这些也都搬走了,很明显有人报信,问我有没有线索,
我给警察交代了被刀哥引导,给我《内部讲义》以及查刘志的事。
黑脸警察听了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老邓这么多年还在纠结这个事。”
刀哥的原名叫邓刚,年轻时是派出所的辅警,做了很多年,当年刘志家爆炸案就是邓刚去的现场。
他和另外一个警察还在案发现场拍了张工作照,还印在派出所的纪念册里了。年轻时的刀哥长得胖胖的,一点儿也没有“刘能”的气质。
我想起之前《内部讲义》上刘志说,他家发生爆炸案的时候,来办案的是一胖一瘦两个警察,看来胖警察应该就是刀哥。
黑脸警察说,刀哥对刘志家的案子其实一直耿耿于怀。
因为2010年,旧村子拆迁,从刘志家地下挖出了两副白骨,经过鉴定,确认就是刘志的父母。
这就意味着,刘志父母实际是被杀害的,但因为刀哥工作疏忽,让凶手逍遥法外了这么多年。刀哥作为辅警,很快就被解雇了。
但打那以后他就跟魔怔了似的,天天去刘志家附近转悠,村里人都说他被鬼魂给缠上了,他老婆找了几次神婆给他叫魂,没有效果,就和他离婚了。
一直到2012年,刘志忽然回来了,沉寂已久的刀哥忽然活了过来,跟刘志的关系搞得很好。
刀哥是T村第一个跟着刘志搞诈骗的,还动员了村里不少人参与。那几年他跟着刘志鞍前马后跟个哈巴狗似的,冲锋陷阵永远冲在第一个。但据我所知,刀哥从来没有把刘志家地下挖出尸骨的事告诉他。
至于刀哥到底调查到了什么,又为什么不告诉刘志他父母被杀的事情,现在已经没有办法验证了。
2016年,刘志因为一起特大诈骗案被人点了,成了通缉犯,留下一个村子的人,自己逃跑了,锅就落到了刀哥身上,最后因为诈骗罪被判了三年。
刀哥在监狱里精神就不大正常,每天自言自语,出来以后,完全变了个人,整天和一帮混混在一起。
黑脸警察很感慨,他认识的刀哥是个挺好的人,如果不是当初挖出了白骨,让刘志家的案子变成了悬案,他也不会走了弯路。
刀哥在T村挺不受待见,听说连他妈都不愿意多提他。觉得一个辅警一夜之间被解雇,最后还搞了诈骗被抓起来,太没出息了。
从警察到骗子,再到寻找刘志,刀哥,或者说辅警邓肯,从来没有离开过T村,但他的经历就像刘志一样神秘。
他究竟为什么想要知道刘志的真相,查到了什么,临死前想要给我看的是什么,为什么又突然死亡?
最后,我问黑脸警察知不知道高架桥旁边有个假派出所?
黑脸警察挺惊讶:“这个还真不知道。”
4
配合笔录后,在警察的帮助下我顺利回到了北京,直奔妇幼保健院。
刚到病房门口,就被岳父一把提了出来。
我岳父年轻时候是开拳馆的,提拳就要打我,幸亏被岳母拦了下来。
“孩子丢了还到处跑,你算什么当爸的,不是东西!”医院里很安静,岳父骂我的声音在走廊里回声了三次。
紧接着,一个巴掌打在我脸上,就像火钳子印在脸上。
我一句话没解释,低头说:“对不起,没有照顾好她们娘俩。”
然后转身进了女儿的病房。
小婧在病床上躺着吃零食,看上去没受什么罪,但看见我以后眼神忽然变得很警惕。
我走到床边,打算把她抱起来,一碰她,爆发出巨大的哭声。
岳父母紧张的赶过来,从我手里接走了小婧,问小婧怎么回事。
小婧紧紧地抱着爷爷的肩膀,大声哭了起来,说害怕叔叔。
小婧竟然不认识我了,我像一个外人,在病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从病房出来,我找到医生问小婧的情况。
医生说小婧可能是被吓着了,记忆有点受影响,孩子现在还说不清,慢慢的应该能恢复。
我问医生,有没有看到送小婧回来的人是谁。
她说医院有监控,让安保部门的人给我看了一段录像,视频里一个中年女人穿着紫色的羽绒服,头发有些发黄,后脑勺盘着高高的发髻,在人群中十分显眼,可惜没有拍到正脸。
医生让我放心,警察已经把录像拷贝走了,应该能查到人。
岳父通知我,这段时间他们把小婧接到家里照顾,让我不要去刺激她。
回到家,我倒在床上,点开手机屏幕,还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屏保。
小区已经解封了,业主微信群又充满了各种家长里短。
我想抽烟,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根被揉碎了的“黄山”烟——是刀哥给我的。
这几天经历太多,小婧虽然找回来了,但关于刀哥、绑匪、刘志……种种谜题还萦绕在我的脑子里。
我看到和朴飞的聊天记录,想着应该请他吃个饭,亲自道谢。
我拨通朴飞的电话,但一直接不通,我又辗转联系到他的助手冯凯。
冯凯回复我说,朴飞因为躲点事,最近换手机了,微信和电话都没有在用。
看到冯凯的回复,我一下从床上坐起来:那之前和我联系的人是谁?
我问冯凯要了朴飞的微信小号,加了后给朴飞打了微信电话,说了这几天的事。
朴飞很惊讶,他说那个微信出了点问题,这几个月一直没有用。
但在我的手机上,“朴飞”的朋友圈一直在正常更新,下午还发了开跑车的视频。
朴飞让我把这个人的朋友圈截图给他看。
看完后朴飞非常惊讶,这是个假号,但他的朋友圈和朴飞的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这个人肯定在朴飞的朋友圈里。
只是朴飞的朋友圈有好几千人,一时没有办法排查。
他让我别急,把之前小婧的视频发给他看一下。
看完后,朴飞很快给我回了电话,他说这是典型的AI诈骗,最近特别猖獗,他前几天刚办了一起这样的案子。
以防万一,我要求和朴飞见一面,朴飞答应了,说只有这样是最安全的。
我和朴飞约在双榆树附近的一家烤鱼店。
见了面之后,朴飞又仔细的看了两个绑匪发来的视频,还有我和假朴飞的通信记录。确定了之前我女儿的视频、给我出主意的朴飞、包括警方的电话,全是AI冒充的,也就是说我的所有行动全都在这个人的设计之内。
朴飞说这种诈骗成功率接近百分之百,连警察都很头疼,因为走国外的软件平台,根本查不到源头。
他问我之前给我打电话的“绑匪”后来还有没有联系?
我说没有。
他说,这个人一定盯上你了,而且目的肯定不是钱。
听完这话后,我一身冷汗。
朴飞让我不要紧张,现在小婧回来了,说明不是谋财害命,让我等等警察的消息。
回家之后,我坐立不安,总觉得身边有双眼睛在盯着我。
我决定主动给假朴飞发个消息,假装还不知道他是假的,说女儿回来后有点问题,想让他再帮我查查。
他没有回我消息。
我拨语音过去,被挂断了。
但很快,“假朴飞”给我发了一个小视频,视频里是一场葬礼,里面有很多这几天在T村见到的人。
包括刀哥、光头中年人、刀哥妈,还有我在高速收费站遇到的半边脸长着黑毛的小女孩。
灵堂上写着:“刘志千古”。灵堂正中间的棺材上面摆着死者的照片。
我看到中年刘志的样子,心脏一阵狂跳,这个人我认识。
后记
小婧找回来以后,我陷入了长久的难过。
主要是女儿不认识我,加上妻子忽然离开,我的生活被一把锤子砸碎了,它砸得我失眠、手抖、心悸,甚至麻木。
有时候失眠太久了,我会觉得自己像个游魂站在床边观察自己。
这个人其实早就命悬一线,在过去的生活中,任何环节的疏漏,都会导致崩溃,环环相扣的生活,摧毁一个中年人太容易了。
据邻居说,之前在楼道里发疯砍人的是一个单身母亲,她因为长期加班、付房贷,但儿子数学考了16分而忽然发狂。
我理解这个母亲,我觉得自己也是一个随时会炸掉的气球,只是在爆炸之前,一定要抓到摧毁我生活的罪魁祸首。
口述:姜湖
撰写:李闯闯
责编:钱多多、王大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