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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东方绿皮火车杀人案|大暴诈07

夜行者Club 魔宙 2024-04-17

「大暴诈」是魔宙出品的半虚构故事栏目

由姜湖讲述发生在1999-2016年的中国诈骗故事
大多基于真实新闻而进行虚构的自传式写作
从而达到长见识和警示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姜湖。

今天的故事跟火车有关,但我想从初中时候的一双鞋说起。

那是一双新鞋,白色球鞋,很时尚,我渴望了很长时间,最后因为期末考试成绩不错,我妈才买给我。

可以跟同学至少吹一个月的牛逼了

暑假到了,我穿着这双新鞋回老家,坐上了回家的绿皮火车。一路都觉得自己是最靓的仔。

济南不是始发站,我上车的时候人已经满了,必须从过道的人堆中挤过去,才能走到我的座位上。

暑期的火车过道里全是人和汗味儿

不出意外,座位已经被人占了,是个白头发的大娘。

听说座位是我的,她慷慨地挪了一下屁股,让出小半个座位给我。

我决定还是站着,三四个小时的事,坚持坚持就到了。

车厢里漂浮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不光是泡面和脚丫子,不知道谁赶了两头猪上车,一头白的,一头斑点的。

猪一边哼唧,一边在走廊里乱窜,到我脚边的时候,发出“噗叽”一声响。

我觉得脚面热乎乎的,抽出来,鞋上是一泡黑色的大便。

我直接就懵了,看着猪扭着屁股离开,不知道为什么,我哇一下就吐出来了。

不偏不倚,吐到了另一只鞋上。

上面的事情跟今天的故事无关,纯粹是我个人在火车上的一点辛酸往事。

不过今天的故事确实发生在火车上,刘志和红姐在绿皮火车上遇到一个人,本来以为遇到了肥羊,没想到险些吃了大亏。


法则四:不要小瞧每一个目标对象

案例:绿皮火车诈骗‍‍‍‍

时间:2002年3月


 1 

2002年3月22日,我和红姐坐K157,从河南郑州到湖南长沙。火车上人特别多,到处都是人腚。

武昌站上来一个白胖子,穿着的确良衬衣,化纤裤子,刚上车就习惯性地拎了拎皮带,彰显他腰间的手机。

一坐下,他第一眼瞄了下红姐的胸。

那个眼神非常迅速,就像平常人的扫视,有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我对人的眼神异常敏感。当一个陌生对象出现在视野里,眼神第一个定位的地方相当重要。

这很可能就是你的切入点。

白胖子身上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奶骚味,结合他的外在条件、性格特征和精神状态,应该是家里刚生了小孩不久。

他背着一个斜挎包,可见的唯一目标物是腰间的那台手机。是一台很火的夏新A8,市面价格3800元,二手市场还能值2000多。

2002年,2000多块钱是普通人3个月的工资,够我和红姐歇一阵了。

国产手机曾经的“机皇”,好多人省吃俭用也得买一台夏新A8

这就得说到2000年我和红姐从香港死里逃生回到深圳,由于忌惮遇到姜宝山的经历,我俩没再走偏门。(大暴诈05

但吃饭确实成了问题,刚尝过有钱的滋味,花钱根本收不住手,身上的钱很快就见底了。

当时我和红姐住在“中国电子一条街”附近。有很多人从深圳进电子产品到北京买,据说很好赚钱。

我和红姐都觉得做点正经生意比走偏门风险小,就带着仅剩的1万块,去了北京,在中关村海龙大厦承包了一个摊位,卖复读机。

最火的步步高复读机

那一年海龙大厦刚开业,每天的客流量高达5万人,卖电子产品的摊位密密麻麻,竞争相当激烈,你能想象的一切手段都有人用,连我和红姐都顶不住,2001年初我们转战到了郑州的电子城。

这段经历我到后面再说,总之我和红姐的电子生意,到2001年底的时候已经赔得身无分文了。

经过两年磨练,我和红姐虽然在做生意上失败了,但对社会和人心的认识更加透彻,合计着重拾老本行,先南下搞点钱。

眼下这个白胖子就是我们的第一个猎物。

不过从这个人的穿着看,他买这个夏新A8纯属显摆。像这样的中年男人,在我眼里性价比是相当低的。

主要有两个原因:1、不容易信任别人。2、充大款,实际上没钱还死抠。

但相反,对于红姐来说,他们是极好的猎物,倒不是能骗到多少钱,而是极好得手。比如现在,他至少对红姐的胸产生了兴趣。为了这种兴趣,他们甚至愿意付出全部身家。

跟现在给主播打赏的原理差不多

正琢磨着跟红姐传递一下我的想法,后排伸过来一张黑脸,拍了拍白胖子的肩膀:“大哥,凑一手?”湖南口音。

我心里一沉,坏了,让人抢先了。

K157次列车,从北京出发,途径河南、河北、湖南、湖北,最后到广西,环境特别复杂,一趟车上有三四拨骗子很正常,优质“客户”会被几拨人同时盯上,存在抢活的情况。只是没有想到,湖南人这么莽,刚上车就下手。

我回头,后桌上坐着三个人,一个黑圆脸,一个小矮个子,还有一个高个儿方脸。

白胖子搓了搓手,问:“打什么?”

“斗地主,湖南和湖北打法一样。”

5块钱的底,抓到大小王或者四个2必当地主,一个炸弹翻一番,上不封顶。

这种局叫“做牌”,三五个老乡在火车里假装陌生人,凑在一起打牌。通过手势、暗语,按需要把牌发给对手或者同伙。

现在这种做牌方式还存在着

在公共环境,尤其是几帮人抢活的情况下,如果是小偷可能会暗中较量,但是骗子这个行业正好相反,跳出来抢活的人,往往是小毛骗,在后头猫着的才可能是大骗子。

我趴在后座上一声不吭,看着白胖子和他们打牌。

和大多数人想的不一样,诈骗其实是个抄袭严重的行业,古今中外都没什么创新。

像“做牌”这种把戏,就是国外传过来的烂大街套路,只对比较少出门的人来说有欺骗性。

刚开始让你赢几把,再让你逐渐输。大部分人,只要赢过就觉得自己还有可能再赢,骗子就利用人总是想挽回损失的心理,一把接一把,多的能骗到上万。

这种欺诈的原理其实和赌场差不多。

跟想的一样,白胖子头两把赢了几十块钱,从第三把开始,几个湖南人互相递牌,玩到第七把,白胖子输了大几百,却兴奋得脑门冒汗。

衬衣口袋里的钱输完了,又从袜子里抠出一卷,到第十把,已经输了超过1000元。

我担心他被人宰得太狠,到时候自己吃不上肉。给正在旁边看牌的红姐打了个暗号,指了指白胖子,竖了个大拇指,意思是行动。

红姐站起来,把手往他肩膀上一搭,白胖子回头,眼睛印在红姐的胸上:“大哥,能不能帮我搬下行李,我去补个卧铺票。”

正沉浸在赌博中的白胖子,看了下红姐,有点为难。

我在旁边立刻接话:“没、没、没事,我、我、我替大哥玩两把。”

湖南骗子听到我的口音,全都笑了,黑圆脸举着牌冲白胖子挥了挥手:“大哥你先去,我们和小弟玩两把。”

红姐的手够到了行李架,眼见着就要被行李砸到脑袋,白胖子站起来一把帮她取下来,乐呵呵地帮红姐把行李搬走了。

那几人目送白胖子离开,饿狼一样的眼睛迅速转到我的脸上,高兴地对接着彼此的暗号,从手势看,可能还夹杂着一些侮辱性的语言。

小矮个:这傻逼到底有没有钱,咱别把大鱼放跑了。

黑圆脸:他都输一千多了,也差不多了。

高个儿方脸:先打两把再说。

怕他们疑心重,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大小都有,至少有几百块。

几个人对了下眼,抬了抬眉毛,都踏实了。

因为能看懂“暗号”,这种牌局对我来讲和摊牌打没区别。

头两把还是我赢。我注意到,每次都是高个儿方脸洗牌,到第三把,他切好牌,让我先起。

我拿到牌后,立刻切了一把。

那三人没料到我会搞这一手,开始用手势对牌。

我当时手上有4个2,我分了4张打,就为了破他们的牌,这局打到后面,他们三个人的手势已经在骂人了。

黑圆脸急得直嚷嚷:“你他妈会不会打,哪有把4个2拆开打的。”

我就用这种方式,玩了三四把,几个人也意识到牌被看透了,小矮个直嚷嚷白胖子哪去了,还恶人先告状的说我偷牌,推搡着要搜我身。

这时候人缝里挤出一个女乘警,昂着长长的脖子,长得非常漂亮。

她过来的时候,小矮个正翻我裤口袋。

“你们出什么事了?”

我说:“没什么,一点小误会。”

在车上遇到这样的事一般不要当面报警,一个是你不知道对方真正有多少人,另外一个是乘警也不能全信,在火车上冒充乘警的团伙多得是。

乘警看了我一眼,声音挺温柔:“你是不是刘志?”

我点点头。

“跟我来一趟。”

我攥上桌面剩下的零钱,跟着她走了。

小矮个子把手里的牌往桌子上一摔,知道被我涮了,但也没辙。

到了车厢交界处的乘务员室,乘务员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准备好的票放到我手里,说:“4车15号下铺,你姐让我转交给你的。谢谢你帮乘客同志解围,以后这样的事直接联系乘警就行。”

 2 

车厢里一股臭鸡蛋味,上午十来点,有座和没座的人都在打盹,像一座正在被运走的垃圾山。

我踩着各种大包和人的后背,缩着骨头挤到卧铺车厢。

2000年左右的火车卧铺

卧铺车厢比硬座安静很多,一进车厢就听见红姐爽朗的笑声。

她脱了外套,穿着紧身的高领白毛衣,散发着性感土气的纯洁气息,整个身子都快伸到白胖子的床铺上了,看来聊得不错。

我从背后拍了下红姐的后背:“姐。”

红姐看到我,一把抓着我的手摁在床铺上,热情地跟白胖子介绍:“这是我弟,军校毕业的,就是他看出来那几个湖南人是骗子。”

我对红姐给我安排的角色挺震惊,好在反应快,为了彰显军校毕业生的正义,立刻把手掏进裤子口袋,抓出一把钱,摁在白胖子面前:“赢回来的,看看够不够。”

白胖子用小肉手麻利地数了数桌面上的钱,脸上绽放出了笑容,还从里面抽了几张硬塞给我。

我推辞之后,和红姐一起靠在对面的卧铺上看着他数钱。

在诈骗中有一个关键的环节就是要了解你的目标,推测他下一步的行动,你要根据目标的行动决定下一步的剧情,同时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他相信你。

我打了个手势,意思让红姐套话。

红姐摇摇头,比了个去厕所的手势。

厕所的窗户没关,呼呼地透着风。我拉上窗户,解开裤子尿尿,刚尿一半,咚咚有人敲门。

绿皮火车的厕所

“是我。”红姐的声音。

她敲得很急,我来不及尿完,单手给她开门。

红姐推门进来,见我在尿尿,自己掏出一包红梅烟,点上。

撒完尿,我拎着裤子靠在窗户上,红姐也递给我一支红梅。

我问她:“什么情况?”

红姐抽了一口说:“都打听清楚了。”

白胖子叫李飞,47岁,之前是卫生纸厂的副厂长。

去年厂子因为效益不好倒闭了,一下子丢了工作。

进厂20多年,半辈子没接触过社会,忽然失业,打算到南方做点项目。

这两年,社会上有很多李飞这样的人。

工作半辈子机关算尽,混个副厂长以为是自己能力超群,其实没啥真本事,贪财好色一样不拉,有一天忽然丢了工作,对社会唯一的价值就是上当受骗。

我问红姐对这人怎么看。

她弹了弹烟灰:“这人挺容易对付,但没什么价值。以前在发廊上班的时候,这样的客人很多。拎着买来的菜顺路找小姐,嫖完了还跟你砍个价。没什么钱又很难缠,我们都不喜欢这样的客人。”

红姐说的很客观,但对于诈骗来说,她说的不全对。

在挑选目标的时候,我们往往不挑最有钱的,而是挑最软弱的。

像李飞这种吃喝嫖赌抽一样都抵抗不了的人,浑身都是缺陷,是最优质的对象,这也是这么多人盯上他的原因。

只是具体怎么骗,能骗出多少钱,就看我们的本事了。

我对红姐说,你负责套话,我拿手机,到长沙之前速战速决。

红姐把烟头往坑位里一丢:“懂了。”

她拉开窗户,抖了抖头发,吹掉身上的烟味,开厕所门出去了。

回到卧铺,李飞正坐在床上打手机,声音特别嘹亮,说话的时候脖子上的肉一抖一抖的:“啊,吴总,深圳陈老板的两台宝马车放在佛山了,倒也不着急,对!钱都带好了,不用担心,不用担心。”

我和红姐同时对视,红姐挑了下眉毛,我点点头。

李飞挂上电话,红姐立刻搭话:“李哥,你开宝马啊!”

“嗨。”李飞下意识往窗边挪了挪:“之前公司在外面的欠账,这回出去做项目,顺便收回来。”

“做项目”这个关键词一下刺中了我的敏感点,对于李飞这样一个人来说,忽然失去工作和忽然发现被骗的心态是一样的,最迫切的一定是挽回失去工作的损失。想要回到之前的生活状态,甚至更好。

赚钱,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诱饵。

我和红姐能给他提供的幻想有两种:一种是给他提供一个发财的机会。另外一种是我们的处境和他相似,有着共同创业的目标。

但具体怎么做,还是得先摸一下这个人的底。

我冲红姐扬了个下巴,看了眼李飞的斜挎包,红姐立刻明白我的意思。

她扭了下身子,一屁股坐到李飞旁边:“李哥,有点饿了,要不要去餐车吃个饭。”

李飞对红姐的热情有点抵挡不住,客气地问我:“弟弟一起过去?我来请客。”

我连忙摆手:“那帮小毛骗估计正挨车找我呢,碰上就麻烦了。你们过去吃吧。”

红姐说:“就是,而且我一个人过去害怕不安全。”

李飞琢磨了一下,说:“那我照顾你姐姐的安全。”满脸笑容的踩着后鞋跟,跟着红姐去了。

因为之前我帮他解围,李飞对我和红姐没什么戒备。

随身带的斜挎包和外套就在卧铺上搁着。

他们走后,我翻了李飞的斜挎包。

现金是一分没有,包里倒是有张工商银行的卡,里面有多少钱就不清楚了。

除此之外就是一些简单的洗漱用品和一大卷卫生纸,还有几件换洗衣服。

我躺在卧铺上琢磨着接下来的方案。

骗手机是很简单的,一般骗物品的局,关键就三个字,稳准狠。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逃之夭夭是最有效的办法。

我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就骗过一个同学的手机。

是一个城里的同学,他偷了家里的手机到考场作弊,我从学校门口就盯上他了。考试开始前,我扮成老师,走进他们的考场,在他桌子上敲了两下,他就乖乖的把手机拿出来。他可能到现在都没意识到手机是被骗走的。

火车还有半个小时到下一站,在其余目标物不明确的情况下,先拿下手机是最保险的。

至于有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要看红姐套话的情况。

 3 

从餐车回来,红姐挎着李飞的胳膊,李飞的脸上满是红晕。

我躺在床上眯着眼睛,红姐过来的时候轻轻地冲我摇了摇头。

李飞说:”妹子,这年头钱难赚屎难吃,人到中年,这些痛苦谁都有。弟弟毕业,有没有安排好工作?”

一提这个,红姐立刻岔开话题,深深地叹了口气:“要是我老公能有李哥你一半好……唉,李哥,你是个好人。”

成功的诈骗最重要的是直击情感,让目标对你的故事产生任何情绪都可以,比如同情或者感动,人一旦带入情感,就很容易踏入陷阱。

我担心李飞追问军校毕业的事,睁开眼睛接红姐的话:“姐,咋回事。”

红姐说,“没什么,幸亏你带我离开了你姐夫那个地狱,我就是担心咱妈,出门的时候心脏就不好,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经过这两年的锻炼,红姐的演技超过了大部分演员,临时编故事的能力超过了《知音》杂志的水平。

著名的“知音体”

她给我抛的梗,是要我把话接住,引到借手机上,看来打听财产的事没什么戏。

于是,我就坡下驴:“我倒是有医院大夫的电话,要是能有个电话,打一个问问就好了。”

李飞一听这个,瞬间被点到了,他解开皮带上的手机,拿给我:“拿我手机,快去打一个。”

虽然骗手机很简单,但我没想到李飞会这么爽快,整得我有点不好意思。推脱了两三次,才“难为”地拿着手机去厕所给家里打电话。

临走,我用OK的手势,在红姐的肩上按了一下,意思“搞定”。

这时候距离到达岳阳站还有10分钟,停车间隙跑到最远的车厢就完事。红姐只需要过一会,借着找我的名义溜走。一般情况下,他下车之前找不到我们的。

火车的厕所特别逼仄,也特别晃荡,我蹲在坑位上,拿出李飞的手机研究。这台夏新A8是双屏折叠手机,小屏幕上显示着时间,掀开直接能用。

我随便翻了翻里面的通讯记录,都是电话号码,没有具体的人名,我猜李飞可能还不会用手机打字。

夏新A8的折叠屏当年十分时髦

收件箱里有几条短信,全是银行的转账记录,差不多每个月一次,每笔3-5万元。

“操,看走眼了,是个有钱人。”看到转账,我心里一下子兴奋起来了,想要立刻和红姐分享这个信息。

这时候火车到了岳阳站,我站起来打算回车厢。一阵笑声穿透火车玻璃射进我的耳朵。火车外面闪过几个灰土土的身影,是之前那几个湖南小毛骗。

让我意外的是,中间夹了个长得很漂亮的长发女生,竟是之前替我解围的乘务员。

我反应了一下,坏了,被这帮人算计了。

我拉开厕所门,跑回卧铺车厢,红姐正在整理行李。

看见我回来,红姐很紧张:“怎么回事?”

我小声对红姐说:“先走再说。”

火车上已经上来一批新乘客,一个领着小孩的女人走到我们的铺位前,问:“是4车15、16号吧?这是我们的位置。”

李飞从铺位上站起来:“这是我们刚补的卧铺,是不是搞错了。”

带孩子的女人挺泼辣,她拿出票摁在小桌板上,大声让李飞看清楚。

听到动静,前面车厢里走过来一男一女两个乘务员,问我们什么情况。

带孩子的女人解释之后,女乘务员打开一个放卧铺登记牌的小本。

当时坐卧铺都会发一个这样的小牌子

查看了后她上下打量李飞、红姐和我,说:“这边的卧铺之前是乘务员休息区,都没有卖票,你们是怎么坐上来的。”

我刚想解释,被男乘务员打断,招了招手,让我们仨到乘务员室。

到了乘务员室,我和红姐、李飞站成一排。我详细地解释了之前在硬座车厢李飞遭遇“做牌”骗局,还说了可能被假“乘务员”诈骗,拿出假车票给他们看。

红姐和李飞听说“乘务员”是假的也很震惊,纷纷拿出自己的卧铺票,果然都是伪造的。

其实现在想起来,那张票做得不算真,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在火车上补的票会是假的。

女乘务员问我们损失了多少钱。

李飞掏出我给他赢回来的那卷钱,算了算,还差700多。

再加上我、红姐、李飞补卧铺的钱有600多。一共损失了1400多。

男乘务员让我们分别出示下身份证,登记备案。

这下就麻烦了。为了做事方便,我一般出门用假身份证,红姐用真的。

在身份证上,我俩一个湖北人,一个山东人,哪来的姐弟。

再加上我用假身份证,一旦被乘警发现,八成得进看守所。

乘务员查看完李飞的身份证,又看了红姐的。

“方晓红,30岁,湖北人……行,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一定注意。”

在火车上的临时检查,有时候会查几个人然后忘掉其中一个,但是这次运气不好,问完红姐,男乘务员点了点我的面前:“你的身份证呢?”

我表现得还算冷静,浑身上下摸了摸。

没想到,最后是李飞帮我打了圆场,他对乘务员说:“小兄弟是军校毕业的,得查军官证吧。”

我赶紧对两个乘务员说:“啊,我刚转业地方,还没有办身份证。”

“你们是报案人,登记两个也够了,那下次注意,出门要带证件。”男乘务员说。

我连连点头,保证下次一定带。

两个乘务员安排我们回之前的卧铺车厢坐着。

正当我们准备回去时,男乘务员从后面把我叫住了:“那个,你,有点事要问你。”

红姐看了我一眼,我让他们先回卧铺,其实整个背后已经汗湿了。

现在就我和男乘务员两个人,他把乘务员室的门锁上了。

我静静的坐在他对面,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保温杯。

“真是军校毕业的?”

我点点头。

“哪个学校?”

“蚌埠炮兵学院。”

“炮兵学院,那是学打炮的?”

我摇摇头:“学军事指挥。”

“军事指挥哦……”男乘务员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身份证,放到我面前。

是我临时用的假身份证,上面的名字是黄恺。

“姐姐姓方,弟弟姓黄,一个湖北人,一个山东人。”

我低着头,脑子转得飞快,分析眼前的状况,很明显,我早就被盯上了,应该是从之前从女乘务员那里出来的时候。一车厢层层叠叠的人堆里,早就有一双手盯上了我的口袋,在拥挤的人堆里把我的身份证抽走了。但眼下的问题是,怎么脱身。

男乘务员缓慢地摘掉头上的帽子,里面竟是一颗光头,单眼皮,眼神很凶,冒着杀气。

“你说女乘务员和硬座车的毛骗是一伙的,你平时很喜欢多管闲事吗?”

我立刻意识到,坏了,这他妈还是一伙的。

我拔腿想跑,站起来拧锁,腰后立刻被一个很尖的东西攮着。

“敢在老子地盘耍横!”男乘务员换上地道的湖南口音。

“对不起大哥,第一次坐这趟车,不懂规矩。我们下一站就下车。”

“下一站下车?”刀尖在我的后腰上划了一下,下一秒就会刺进去。

我早就听说过,火车上的帮派斗争很多,前几年广州火车站就有东北人劈了新疆老大的半个头,但就这样都狠不过湖南的。

这种时候除了认怂,没有更好的办法:“大哥,给个机会。”

大哥在我身后,叹了口气,看来还是愿意给个机会:“你该杂哈得卵,撮别个手机,差点坏了大事情。你盯上的那个人,有张银行卡,你把它拿回来,要是拿不到,你和你那个女人就下不了车了。”

“哥,你放心,银行卡我都看过了,要不是不知道密码,我早拿了。”

“密码的事情不用你操心,莫和我逗霸,车上都是自己人。”

“不敢不敢,命都在你手上。”

 4 

回到卧铺,红姐和李飞正靠在窗边的椅子上喝啤酒。

李飞见我回来,热情地招呼我过去。

刚才刀子捅得腰眼子生疼,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还给李飞。

李飞喝得有点上脸,问我,“给医生打电话了吗?情况怎么样?”

我说:“刚才打了好几个没有打通,估计家里面还需要用钱。”

这么说,一个是为了留个扣让李飞降低警惕心,增加信任,万一等会骗不到钱,还可以再借手机用。后面半句则是暗示红姐,有钱要拿,所以回来。

说完,我打开一瓶啤酒,把拉环顺手扔进易拉罐。

这个动作是我和红姐之间的暗号,意思是给目标下“诚实药”(一种放松神经的药物,可以降低人的防御)。

曾被用作“吐真药”的异戊巴比妥

红姐看到后,喝了一口酒,眼泪唰一下掉下来了。

李飞看着红姐落下眼泪,有点不知所措,站起来,从行李架上拿包里的卫生纸。

转身的功夫,“诚实药”已经进了李飞的易拉罐。

红姐擦了擦眼泪。

李飞安慰她:“没事,这个点医生都吃饭去了,等会再打。”

红姐听后,举起易拉罐感谢李飞,一饮而尽。

李飞也拿起面前加了“诚实药”的啤酒,喝了。

他喝酒的时候有点漏嘴巴,加上上脸,整个人红红的。

没过几分钟,药上劲了,李飞说话开始大舌头:“妹子,要有钱,有了钱就不会被难住。”

李飞对红姐说这些多少有点表演的成分,但也暴露了他最真实的欲望,就是赚钱。

红姐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啊,个个都说帮忙、坚强什么的,真到拿钱了一个人都没有。”

李飞一听上劲了:“哥有好项目,带你一起赚钱,以后有哥一口肉就有你一口汤。”

红姐笑了:“你那几个私房钱。好好留着吧。”

看红姐油盐不进,李飞急了,说,你知道你哥有多少钱吗?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红姐看了每个月的转账记录,最后说他的存款其实一共是153万元。

红姐被这个数字震住了,也超出了我的预期。

看着我俩的反应,李飞笑了。

他把眼前的啤酒一饮而尽,忽然变得特别小声,手指头放在嘴跟前:“嘘,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参与的是一个国家机密项目。你——”(他指着红姐)“给我说了你的秘密,我,也要告诉你我的秘密。我项目上的上级是谁知不知道,姓乔,北京的,别的我就不能跟你说了。”说完往头上比了个咔嚓的手势。

说完这段,李飞彻底蒙了,一歪头倒在红姐肩上。

红姐又开了瓶啤酒,问李飞喝不喝。

李飞摇摇头。

红姐放到他嘴边,说:“喝掉。”

李飞意识模糊的拿起来喝了一口。

经过服从性测试,这是“诚实药”起作用了。

过了几分钟,光头大哥穿着乘务员的衣服过来,给我递了个眼神。

我点点头。

他拍了拍李飞的肩膀,拿出一台机器,让李飞补票。

移动IC卡补票机

我瞟了一眼,机子看着挺真,就是屏幕没亮,压根没通电。

李飞把身份证给了他,验完后。

光头问他有没有银行卡,这个机器很先进可以划卡。

这时药劲已经很厉害了,李飞随手指了自己挎包的位置。

我从李飞的包里掏出那张银行卡,递给男乘务员的瞬间,我在手底下换了一张。

男乘务员让李飞输入密码。

我和男乘务员、红姐,一起看到李飞在刷卡机上摁了一串数字:630414。

刷完卡,男乘务员把银行卡还给李飞,让我跟他去签个字。

到了乘务员室,我从袖子里拿出已经换了的卡,递给男乘务员,对他说:“卡里有153万,李飞亲自说的。”

男乘务员拿上银行卡,脸上忽然绽放出一股温暖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兄弟可以哦,以后来K157,常合作。”

我笑着说:“有空一定。”

回到座位,红姐已经把李飞安排在空铺上睡着了。我让红姐收拾行李,准备到长沙下车。

卧铺车厢里特别的安静,但我总觉得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我凑到李飞的身边,悄悄的从他的皮套里拿走了夏新A8,揣进口袋。

一到长沙站,我攥着红姐的手下车,一路狂奔到火车站最近的ATM机。

现在逐渐变少的ATM机

红姐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在她面前晃了晃。

其实刚才换卡的时候,我准备了两张,给男乘务员的也是假卡。

“153万!” 

红姐看到卡激动得一下子跳上我的腰,我把红姐从身上放下来,让她不要过于高调,在门口帮我把个关,我进去先把钱取出来。

我把挎包里的东西都扔进垃圾桶,腾空,进了ATM机的小亭子。

拿着李飞的银行卡插进进卡口,输入密码,查询余额,结果显示卡里只有0.1元。

不可能啊,我给男乘务员的是张假卡,他怎么可能在我之前把钱转走?

我拿出李飞的手机,脑门上都是汗,重新看了收件箱里的银行转账信息,最上面的消息是十分钟前发来的,电话号码是1391XXX:“今天这两个人你不带到,咱就只能‘脏偿’,用你自己的。”

“脏偿”就是用内脏偿还,是一些恶毒的高利贷会用的催帐办法。

我返回到发件箱,看到了李飞回复的信息:“吴总,放心,这两个人挖出100万没问题,明天中午之前带到广西。”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和红姐一直是李飞的目标。

他用一张明知道刷不出钱的卡,和几条捏造的银行转账信息,以及所谓的赚钱项目,看上去是李飞在受骗,实际上他在逐渐获得我和红姐的信任。他用把自己包装成受害者的方式,耍得一帮骗子团团转。

仔细想想如果不是吃了“诚实药”,我和红姐这会说不定已经给李飞投上钱了。

从ATM机出来,红姐看着我书包是空的,问我咋回事?

我对红姐说:“咱被李飞骗了。”

“啊?怎么可能,李飞?”红姐的语气充满轻蔑。我也不屑这样的男人,但这次真的是遇到了对手。

我颠了颠李飞的手机,暗自感慨:“幸亏拿了手机,不然这趟就走空了。”

我拽着红姐打算离开ATM机,但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几个年轻人,他们手里拿着棍子或者刀子,逐渐向我和红姐靠近。

我一手攥着背包,一手攥着红姐,知道这下真的是遇到火车站的“湖南帮”了。

其中一个穿着红色运动服的黄毛站出来说:“你把包和手机留下,什么事都没有。”

这时候,一辆三轮车正飞快的从我们面前驶过。

我抡起胳膊,一把把背包扔到了三轮车上,一帮人眼看着背包飞上三轮车,全都掉头追赶。

我拉着红姐用毕生最快的速度,往反方向逃命,一路跑向人最多的候车大厅。

进了候车大厅,就算是安全了,那帮人即便回来追我们,一时半会也不能从人群里把我和红姐揪出来。

红姐跑得脚都打标了,问我接下来怎么办。

我抬头看了看候车厅的显示屏,我们坐的K157,正在长沙站滞留,还没有发车。

我和红姐到售票窗口买了两张就近的站台票,准备随便坐个车,先离开长沙再说。

K157停在第一站台,上面挤满了人,有警察有医生,一看就是出事了。

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小伙子飞快地向出口跑去。

站台上有一个卖盒饭的大姐,从看热闹的人堆中刚挤出来。

我凑过去问大姐:“出什么事了?”

大姐咂了下嘴,摇摇头:“一个男的,停车的功夫,在火车卫生间里自杀了,谁知道做啥子想不开哦。”

我浑身打了个哆嗦,接着挤到人堆中,扒开一条缝,看到一具肥胖的身体被摆在地上,盖着一条白色的卧铺床单,身下洇着一滩血。

这时候,我的头顶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意。

我抬眼看到,对面的人群中,站着一个光头,正盯着我,是男乘务员,他的身边还有几个同样眼神的人。

我知道,这次我和红姐是彻底走不了了。

4号车厢门口站着两个警察,应该是来办案的。

我想了想,主动走到警察面前,对他们说:“我认识这个自杀的人。”

 5 

到了派出所,我把手机交给警察,把自己和红姐在火车上遇到李飞和湖南帮的事讲了一遍。

由于认罪态度特别好,且有归还物品的意愿,我和红姐在长沙看守所里待了一个礼拜就出来了。

为了调查李飞为什么自杀,警察找我问过几次话,我大致拼凑出了李飞自杀的原因。

李飞下岗后,拿了一笔买断工龄的赔偿金,对家里说去南方创业,实际上是去广西宾阳搞传销去了。

他参与的项目叫做“1040”,说是投资38000元,几年后就可以赚到1040万。

为了翻身,李飞在这个项目上投了自己的全部身家。

但传销想拿到盈利的前提是,不停地拉新的“合伙人”进来。

一开始,李飞还拉了几个厂里的下岗职工,结果别人发现这个“1040”实际上是搞传销的,就跑路了。

自己发展的“合伙人”跑路,李飞也就拿不到钱,为了掩盖这件事情,李飞只能帮他们填窟窿,结果窟窿越填越大,得更快地达成业绩。

李飞算了笔帐,如果能在短时间内完成任务,进入管理层,就有翻盘的机会。

他找高利贷贷款了100多万,虚构了上百个“合伙人”,让自己在短时间变成了区域经理,以为这样就能拿到1040万。

当了区域经理以后,李飞才知道这个“1040”项目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根本不可能拿到分账。但这时候,李飞因为欠款已经没有办法脱身了,只能是不停套人入局,拿到更多的分成,去还高利贷的利息,维持正常的生活。

我和红姐已经不是他在火车上的第一个套路对象,之前有不少小骗小偷在这列火车上凭空失踪。

我后来分析,李飞应该是在第一次我和红姐去厕所的时候翻了我们的行李,看到了我的身份证,我和红姐的名字和出生地对不上,他心里已经怀疑我的身份了。

不过他一开始,对我的军校身份还有点忌惮,有些军校生为了出行方便确实会另办一张身份证。但是到乘务员室查票之后,我说还没有来得及办身份证,很明显是撒了谎。李飞主动提出让我拿军官证登记,我也拿不出,这就更确定我军校生的身份是假的,他认定了我和红姐是骗子,于是开始明目张胆地游说我和红姐。

他有意营造出人傻钱多的样子,故意显露出手机,就是在物色贪财的对象,他之所以选择小偷、小骗套路,是因为这些人即便失踪了,也不会有人找他们。

一开始,他这次物色的对象,可能是那帮湖南毛骗。没想到我半路出来解围,发现我们也是骗子之后,对象就变成了我和红姐。

他通过释放有钱人的信息,引诱我和红姐跟他接触,逐渐相信他手上确实有一个傻子都能赚钱的项目,并且一步一步跟着他去广西宾阳。为的是让我和红姐去填补他100多万的窟窿。

至于怎么在我们身上赚到100万,可能和他短信里提到的“脏偿”有关系,后来我听过,广西宾阳有传销人员挖肾“垫资”的事情,再严重点也有莫名消失的。

手机短信里的“吴总”,应该就是李飞的债主。

在查身份证之前,李飞对我和红姐是十拿九稳的,只是没有想到,我在他的啤酒里下了药,和红姐提前下车了。

在“旅途”终点等着李飞的究竟是什么,是债主还是刀子,还是这辆车上就有李飞的追债人,以至于我们走了以后,他必须在火车上对自己下手,只有李飞本人知道了。

从看守所出来,我和红姐又变得一无所有,我摸着自己的腰心有余悸。

红姐依旧穿着白色毛衣,一脸愁容地蹲在看守所门口抽烟,说这段时间挺没有安全感,打算在长沙找个洗脚城上班。

我没有挽留她,对她说:“你在这儿等我两个月,一定带你走。”

她问我,打算去哪赚钱?

我说:“我准备去广西宾阳,拿回李飞的100万。”

 后记 

今时今日的网络诈骗,最容易受骗的并不是老年人,而是年轻人。

年轻人积累薄弱,但对钱的需求高,因此容易冲动,被以小博大的名目诱惑,盲目投身。

骗子最擅长利用的就是这种赌徒心理。

李飞曾经在事业上取得了一些成功,但是意外地遇到了下岗,把他此前所有的成绩一笔抹掉。

这是一个人遇到的最大的中年危机,李飞选择拼死一搏,并押上了所有身家,赌一把大的,也是赌徒心理。

每场赌局里会有赢家,获得人们的赞美,但每个成功者背后都有无数个失败者,籍籍无名地死去。

赌博是一场小概率游戏,而骗局更是零概率游戏,注定血本无归。

在这样的环境里,人所有的勇敢,充其量只是飞蛾扑火,只能把自己烧成灰烬。

口述:姜湖
撰写:李闯闯
责编:钱多多、王大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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