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r最近听到一个形容男人的妙词:
脆弱感。
有点忧郁,有点含蓄,基于心中有点深刻的矛盾……但归根结底,必须已经证明了自己才行(要不就是傻、嫩、懵懂)。合作过的歌手有窦唯、王菲、朴树、莫文蔚、李宇春、许巍等等。
他早已从幕后进入大众视线。
说实话这很难,超难,放眼娱乐圈绝无几个。
但这两年他因为《乐队的夏天》进入话题中心——
大家亲眼看着这位幕后大牌,身体前倾,永远温柔,认真而沉思地表达着自己。
一瞬间我们仿佛明白了,那些圈内女星窦某、瞿某、高某。
为什么都曾对他如此着迷(过)。
一个2004年的老视频里,张亚东坐在酒吧,安安静静地弹唱《在路上》。
他这次说的话比《乐夏》多,这次坦承的东西,也比乐夏直接。甚至他有点“学”许知远……主动拿出内心困扰的事去问别人,并不care别人是不是真的能回答这些问题。从逻辑上说当然不信,“一天”这词有点情绪夸张,而且哪怕你再不想承认的“自己”,往往也是由自己一手打造。
因为这句话足够真诚,听众也产生了足够的诧异与怜惜。无论从专业、知名度还是财务自由上,都可以说实现了自己。第一季,他会对很多乐队真诚而热情地说,“特别好”。第二季,他频繁欲言又止,好像心中出现了很多“规则”和“束缚”。“这些年你也做了很多音乐节目的评委,你觉得年轻一代的普遍精神状况是怎样的?”
这是在聊整个年轻一代,在聊整个音乐行业的创作人吧。他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音乐行业或唱片公司都需要一个导航,一个模板化的东西,一个参考。经常会有人拿来一首歌,给一个模板,说这首歌要这样这样的听感。
他站在音乐流水线前,开始怀疑推动流水线的整体动作,到底意义何在。他进而认为,流行音乐的青春期和激情创造期,也许早已结束?也许音乐的花样已经玩完,所以表达才日渐贫乏,或者重复?有时感觉自己写出了一个好句子,结果过两天在软件上发现。
其实音乐没有“被写完”,因为依然有人能写出真正被人感知的音乐。如他喜欢的艾伦·帕克斯,以乍听古怪的方式演绎爵士乐;或流行乐领域的阿黛尔,写自己失恋,写跟男友吃饭的故事,这些都是鲜活的人生表达。急在,这个市场正在模版化,而自己也很难逃避成为模版化的一员。但在市场外的一些隐秘角落,仍然有天才的音乐人在闪光。
不,这只是一个被市场化、产品经理化的理想主义者,终于谈到了“作品”和“理想”。虽然他可能熟稔各种市场与爆款的规则和技巧,但他绝非一个100%纯粹为了市场而创作的音乐人,今天这个地位,他不至于。他当然可以在市场和专业认可上,建立自己的艺术平衡。
做一个被迫“现实化”的自己,而他对这个“自己”有点纠结,并不满意。
前面很在乎精神世界的他,开始展开对现实一面的自嘲:他的痛苦,既因为才华得不到彻底的舒展,也深切地感受到,自己也在抑制自己——这是今天中国很多成功人士陷入不断追求物质积累而永无休止的循环怪圈。
比如60后70后小时候穷啊,害怕穷落下的病根改不掉啊。比如80年代改革开放,不患寡而患不均的竞争人性啊。比如今天的成功学弥漫,每个人都能极其熟稔地用金钱去证明一个人的价值。心疼大师的“贫苦”,羞愧大师对“贫苦”竟如此安之若素。就像这位大师,一天练琴8小时,全部精力都放在音乐上。
张亚东已经51岁,有了名利,也被名利所缚,正站在思考这个哲学问题的关口。那些后辈,还没站在关口,却在走他的老路,甚至被欲望捆绑得更甘之如饴。“他们去各种演唱会做各种监制,上综艺,忙得不可开交。”
当然是句调侃,但这句调侃,指出了某种“后辈视角”:你成功了亚东哥,你有琴有伴侣有钱了亚东哥。我们也想这样啊亚东哥。因为中国这几十年的发展,后辈能望其项背的人之中,有几个刚才那位甘于受贫的爵士大师。那位爵士大师要在中国,处于贫困边缘还不是最糟,最糟的可能是:当前辈们逐渐写不出认可的作品,却坐拥一屋子精美的琴,发出中产阶级的哀叹。然后,我才有(经济)自由,才有机会写出真正的作品。放弃成为家乡剧团的“特权分子”,只身来到一无所有的北京。
然后,他当然付出了刻苦和智慧,制作出了N多好作品。直到某一天,他51岁了,他从舒适的床上醒来,看着镜子。比起清醒而自省的他,深陷怪圈而不自知的“成功人士”不要太多。张亚东,只是站在现实和艺术的河流两端,艳羡另一端的“自己”。况且还是一个清醒的、惭愧的、对未能做到之事时常抱憾的中产阶级。
2006年,张亚东写过一篇颇为真心流露的文章——《给想搞创作与solo即兴朋友的一些建议》钱的问题是最让人痛苦的,因为我的家庭不是很有钱,弟弟和家人都需要我帮助,你要为了去赚这些钱消耗你的生命,熬一夜,熬到一照镜子都不敢认自己,你就是为了拿来钱之后赶紧去买你想要的东西。现实中花钱的地方太多,我觉得我不能平衡这些东西。我签华纳就是为了钱,因为现实太残酷了。前几天一个流行女歌手来找我做制作人,要搁以前我想都不会想就拒绝了,但现在我答应了。
但在Sir看,这篇文章真正让人“心碎”的,恰恰是前一段。我也曾经和自己对话,发现自己内心里也是有很丑恶的一面,当发现的时候我非常非常害怕,我想我怎么会是这样的,当我去正视它的时候,我觉得特别特别痛苦,所以现在我几乎不和自己对话了。
一个内心绝非空荡荡的人,真的可以做到完全虚无,不和自己对话么?具体到现实,Sir也知道“做自己”这个词早已被商家们洗脑成一种廉价的心灵悸动。
那些穷困、刻苦的音乐人,那些还没机会“表达内在”的青年创作人,又将走向何方?张亚东,也许并不用“做自己”那么多,写出多伟大的作品。
单拿《乐夏》来说,也许让他跨越不安全感的,只是直言不讳就行。——毕竟这个综艺的影响力已是全国范畴,不止台上下的乐队看着,多少具备音乐梦想的孩子,也看着。如果连张老师都欲言又止,为了圈子的得体和礼貌,默认了如今他看不惯的种种。变成只为了努力混个晋级名次,继而提高未来的出场费档次,继而成为虚伪又虚无的中产阶级……Sir旗帜鲜明地反对任何对“脆弱感”的无因的赞美。这心不是未经世俗污染的白嫩,是被侮辱,被损害后依然单纯的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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