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荫下，他们杀了阿凡提

一个男人被残忍杀死。

其余的，目前还是谜。

先是昨天，国内自媒体纷纷发声：“一名阿富汗喜剧演员惨遭塔利班处死”。

但今天又反转。

有人说，他亲友孩子簇拥尸体的照片，是造假：

又有人进而说，整个事件都是造假：

还有人骂他“精神病”。

或再阴谋论一点，说他做过前政府警察，“多行不义必自毙”，爱炮制“带着小帽子的政治宣传，试图加害国家和人民”。

言下之意，杀对了。

这本不属于Sir写文的范畴。

可他“疑似”喜剧演员的身份，还是吸引了Sir。

所以从昨到今，Sir一直找翻译朋友帮助看他的作品、视频，了解其人、其事。

想搞清楚：

第一、整个事件是造假吗？

第二、他算得上“喜剧演员”吗？

第三、究竟是阿富汗痛失了一位无畏英雄，还是终于消灭了一个骗子、民贼、神经病？

以下这篇。

是Sir试图从有限信息里抽丝剥茧。

因为各方言论不一，让这名喜剧演员的“身份”扑朔迷离，比离奇还离奇，比电影还电影。

你也好奇吗——

被杀的喜剧演员，究竟是什么人？

A

卡桑是如何死掉的

卡桑·扎万（Khasha Zwan），原名Fazel Mohammad。

中国人没听过他名字，甚至念不出他名字。

他说的语言叫普什图语，算是小语种中的小语种，在中国很难找到翻译。

如果他真是一名喜剧演员，这也大大局限了他的传播。

他的全球知名，是从死亡开始的。

截至8月26日的今天，围绕他的逝世悼念已陆续展开。

有民众自发的，也有来自外国和前政府的。

△ 民众的悼念

△ 美国驻阿富汗大使表示哀悼

△ 前阿富汗第二副总统对该事件表示哀悼：“扇他的那一巴掌也是扇在阿富汗民众脸上，这是对人性与人格尊严的践踏。”

其实第一个疑问不算疑问。

卡桑之死已有视频为证，造不了假。

可为什么还有人称事件“造假”呢？

时间调回2021年7月22日。

一伙塔利班武装分子，冲进了卡桑位于阿富汗南部坎大哈市的家中。

他们将他拽出家门，殴打数次，拖到一部车的后座上。

卡桑被反绑双手，动弹不得。一左一右坐着两名塔利班成员，将他堵在后座中央。

遭遇此景，卡桑开始调侃起塔利班。毕竟在平日，他就很擅长口嗨这个政权。

面对卡桑的戏谑和反击，塔利班成员做了两件事。

他们笑。

下一秒，他们扇了卡桑几耳光。

据说接下来，他被像“玩具”一样各种对待。

调谑够了，他们把卡桑拖出车外，瞄准，开枪。

再将死后的卡桑割喉，让遗体靠在树上，顺着树慢慢滑倒（不知是不是一种嘲讽）。

所以，既然死亡是真的。

看来被质疑的假，是对他身份的质疑了——有人觉得他根本不是“英雄”，是坏人。

到底该听哪边的？

换句话问，他算无畏牺牲，还是活该受死？

一方面，已成过去时的前阿富汗副总统萨瓦尔，发文说他是“英雄”，外媒也纷纷对塔利班严厉谴责；

可另一方面，也有媒体言之凿凿，称其“民贼”“暴徒”，说他曾是前警察，参与过对塔利班的酷刑和杀害。

△ 英国《每日邮报》 

一方面，在网上我们能看到卡桑自己发布、或由朋友拍摄的搞笑短视频。

视频中的他看起来放松不羁，总能让身边人笑个不停；

‍另一方面，也有关于卡桑配枪的视频，这似乎也是猜测中，关于他前“警察”身份的最大佐证。

这条视频发布者还称，卡桑其实是Arbaki（民兵）指挥官。

英雄？

暴徒？

不管从何角度出发，以下的遭遇，似乎都符合阿富汗的国情逻辑——

在之前的古尔邦节，卡桑就有一个孩子被恐怖分子杀死。

这次轮到他自己。

在他死后，儿子跑去阿富汗电视台向大众申诉：

“我爸爸只想为人们带来欢笑！”

我的名字叫Wakil Ahmad

是Fazel Mohammad的儿子

我们来自丹德地区

我们的父亲前几天被谋杀了

感谢各位的支持……

所以卡桑到底是谁。

政治立场面前，要辨别一个人实不容易。

人活时，尚不免受制于集体或他人，死了，就更只能任人涂抹。

来吧，先回到他的职业上。

喜剧演员。

因为Sir倾向于相信，一个人的作品，总比其他的更可信些，也更贴近他自己。

B

卡桑是如何活着的

争论的焦点，在于“卡桑的身份”。

是喜剧演员，还是假借演员？

先问一个问题吧：

怎样才算一个喜剧演员？

要有舞台有灯光有报幕？台下有衣着得体的观众，还个个都买票？要拍电影上晚会？

看惯了《吐槽大会》《奇葩说》以及《欢乐喜剧人》的我们，可能不一定会接受，卡桑是一个“职业”喜剧演员。

他更像混迹天桥年代的郭德纲口中的“非著名喜剧演员”，不，也许标准更低。

像素不高的视频里的他，总是坐在土堆和破房子前，身边围着的都是平民。

采音也很糟，阿富汗的风声那么大，让他的段子听起来总有一股戈壁滩的土味。

要说像，他更像田间地头一个庄稼汉，随口说说促狭的笑话。

所以Sir把判断权交给你。

以下，是多位朋友帮忙翻译的卡桑视频作品，Sir略微整理，冒昧代起了标题，请你品品——

《01-论和平》

和我们习惯的商业脱口秀相比，卡桑的段子没多好笑。

与他搭腔的人不像专业人士，所以抛的包袱若有若无，设计的梗谈不上精巧。

可卡桑的喜剧方式，自有一股浓浓的草莽之力。

他的幽默更靠近黑色电影，细细咂摸，苦意大于笑意：

朋友：卡桑，如果国家平安了，你要去哪儿？

卡桑：如果国家平安了，我会和以前关系不好的朋友处好（笑声）。

朋友：你觉得和平是什么？

卡桑：我不相信和平，我妈妈一直说，这个词没有意思（笑声）。

朋友：如果和平来了，我要去美国。

卡桑：现在没有航班（笑声）。

在这段脱口秀开始前，卡桑还有一段独白：

我是一个普通人。

我每次去集市，（都是）我该去，需要去。

我家没那么远，但生活特别困难。

他们希望你的家也被火烧掉，就像我们现在的家一样。

《02-打孩子》

下面这个视频意思比较隐晦，由于俚语、口音的困难，翻译朋友不敢下定论。

所以只能靠我们半理解，半猜想……

在这个脱口秀里，卡桑模仿了一个被树枝打哭的孩子，顺便提到了《古兰经》中的亚伯拉罕。

经文中说，神要测试亚伯拉罕，让他燔祭（烧死作为献祭）自己的儿子。

然后卡桑可能也顺便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孩子（猜想），哭了。

卡桑：谁打了这个孩子？

卡桑（模仿小孩）：呜呜呜呜呜呜！

卡桑：谁打你了？

卡桑（模仿小孩）：爸爸，树根，树根，树根打，树枝……

卡桑：哦，树枝，亚伯拉罕也是这样……像我一样（笑声）。

是不是，没那么好笑？

但当你品咂卡桑的笑果够不够爆灯时，也请同时想到，我们来自和平富裕的国家，而他不是。

卡桑发布作品这个动作，本身就需要冲破重重阻力，除了贫穷，战乱，也因为塔利班治下的国家，限制了国民的娱乐、互联网以及对社交媒体的使用。

还有几段视频，更不好笑。

因为不是表演，是采访（Sir收集了网上仅有的两段卡桑采访），视频中的卡桑正在控诉同胞相残：

兄弟啊，这是怎样的一个国家？

我昨天出门遇到了玛沙，他问“卡桑你好吗，你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然后我们一起坐车到十字路口，路坏了，突然有个人让我们停车。

车还没停，他就拿出枪，我刚一回头他就开枪，好几颗子弹射中了我的围巾，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疯子呀！

你拿枪打你的妈妈，拿枪打你的姐姐，打她们怎么样？

狗都比你们做的事好，俄罗斯来的时候都比你们好。

我做什么了，拿了你什么，管了你什么？

我只是一个想让人开心的普通人。

如果我有权力，我会让所有女孩子都不嫁给塔利班。

如果你觉得我占了你的地方，我可以拿着我唯一的围巾，远远地走开……

（相对无关的信息已精简）

但卡桑同时似乎也很“矛盾”。‍

一方面他痛恨暴徒，一方面又对阿富汗的年轻人充满热爱，即使他来自塔利班。

采访中，他也回应了前面说他是“持枪暴徒”的疑点，拿枪，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家人：

朋友：卡桑，你有什么给人们的建议？

卡桑：我想跟人们说，不要以我的名义说一些不好的话。

人们说卡桑有枪，还打扰别的人，但我不是这样。

我有家，有孩子，我有我的天，我没时间打扰别人。

年轻人里有好人也有坏人。

我想告诉那些喜欢我的人，我特别尊重你们。

也想对（另外）那些人说，你们什么都做不了。

朋友：卡桑，我希望你永远活着。

卡桑：谢谢，是老天的帮助下我才有的呼吸。

今天是封斋第九天，我在我们最大的节日，穿着破鞋、破衣服去过节，我是一个普通人。

“我只是一个想让人开心的普通人。”

这句，应该是卡桑对自己身份的解释，他会时不时在视频里强调。

但他当然知道自己没那么“普通”。

被塔利班盯上的人都不“普通”，敢讲塔利班笑话的人更不“普通”。

所以下面的截图，可能来自卡桑最后的作品。

我们姑且称之为《卡桑之死》。

视频中，他一动不动，让朋友拖着他，像一条破麻袋一样拖来拖去……他在排演自己的死亡。

结合后来的现实版死亡我们知道。

跟死亡专家们相比，卡桑的想象力还是贫乏了。

C

卡桑让我想起一个人

相信看完上面这些作品，仍然会分出两派。

反对的声音仍然可以说：

“英雄”还是“暴徒”，“演员”还是“假演员”，没有铁证。

甚至，他既可以是一个“反对派的真演员”，也可以是一个“假借表演搞宣传的反对派”，不是吗。

可是。

如果生活里有两种人，一种人给人下判定、扣帽子，另一种人选择用生活的素材反映生活，Sir总是倾向于相信后者。

所以如果你允许Sir来下判断，Sir会说：

卡桑是一个民间艺术家。他以本国人民的苦难为素材，创造视频作品和现场表演，表达反抗，苦中作乐，“给苦难中的人带来欢笑”。

当然算得上一位喜剧演员。

甚至，更贴合“喜剧演员”这一职业的本质。

其实，他更像一个从小就熟悉的动画片主角。

阿凡提。

这是卡桑的纪念画，画像上的人清癯智慧，两眼中似乎同时透露出了嘲弄与悲悯。

多像阿凡提。

△ 图片来自上美厂作品《阿凡提》

让我们借卡桑之死，回忆一下童年的阿凡提吧。

这位可爱的小胡子，骑着小毛驴，走遍各地。

国王、大臣、官员、法官、财主和商人……没有阿凡提不敢怼的，没有他不敢戏弄的。

骑着小毛驴的他，看似吊儿郎当，却是老百姓心里的英雄和智者。

其中有一集Sir印象最深，《卖树荫》。

贪婪的巴依老爷，要求在自家树荫乘凉的人，都付一笔“乘凉费”。

阿凡提将计就计，用100文钱买下了整片树荫。

让穷苦老百姓在树荫下，过了一个凉爽的下午。

△ 图片来自上美厂作品《阿凡提》

到夜晚，阿凡提的报复来了。

他让左邻右舍都到树荫下闹腾玩耍，可这时的树荫，早已悄悄翻过了巴依老爷的院墙，盖住了巴依老爷的豪宅……

怎么办啊？

要想保住自己的屋顶，巴依老爷只能以昂贵的价格，买回树荫。

△ 图片来自上美厂作品《阿凡提》

所以“树荫”是什么？

小时候，Sir不明白阿凡提为什么买它，这个举动有点蛋疼幼稚，真实的巴依老爷也不会那么蠢。

但现在知道，“树荫”真买对了：

一是因为，所有值钱的都是地主的，巴依老爷的房子和土地，穷人一样也买不起；

二，也许是更重要的——人们必须保护他们仅剩的“树荫”。

它和空气、水一样免费，却能让你自由呼吸，免于干渴和“日光”荼毒……它是生存底线的象征，是最廉价也最起码的。

与“树荫”相对的，是“日光”之下。

卡桑说，“他只有一条围巾，但他想走得远远的”，这让Sir想起第欧根尼的那句名言，“靠边站，不要挡住我的日光。”

因为日光下的地盘，总有人抢来抢去，拿着钱或者拿着枪，成王败寇。

日光下发生的事，也永远可以被套路。

在中亚，阳光灿烂的天气总是那么多。

随便找一天，路上随便找几个闲散民众，不需刻意安排就可以采访他，问他“开不开心，安不安全，太不太平”。

记住扛摄影机的同时也挎上AK47，那么每一位民众都会憨态可掬，说出悦耳好听的话。

但在“日光”照不进的那些地方。

比如树荫下，比如老百姓的家里——那些遥远的噩耗并不需我们太多的想象力——杀人者冲进了房间，冲散了宴席，抓走了人，一番作为，把人变成树荫下的破麻袋。

“树荫”，就是空气、空间。

就是卡桑嘴里几个笑话，几句对失去的抱怨，对强权的控诉。

而今天卡桑死了，他的嘴永远闭上了，原本围在他周围的人们，也丢失了树荫。

最后，说点开心的吧，毕竟身为喜剧人，卡桑一定希望人们开心。

身为民间演员，卡桑很喜欢唱歌（这一点也很阿凡提）。

歌词充满单纯与浪漫，比如这首：

今天是最大的节日，让花起床吧

什么时候我心情不好，天就会变黑

第一天是属于我的一天

第二天属于我的爱人……

如果你还觉得他不像阿凡提，说他没有小毛驴……可他有摩托车呀。

他在后座坐着，破衣烂衫，却又神气活现。

看他开心的表情，你无法想象歌词居然是这样：

生活多难，哪儿都去不了

这里是塔利班，那里又是政府

哪里都有战争，城市里有炸弹

生活多孤单，很多人死没人管……

他满怀笑容地一路唱着，唱着属于他，和他同胞们的苦难。

他，当然，是一位人民的喜剧演员。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编辑助理：穿Prada的南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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