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区广渠路旁的“黑色”地带，到底有什么？

 广渠快速路即“广渠路二期”工程（以下简称广渠路）

指广渠路东四环到通州怡乐西路路段  

西起朝阳东四环大郊亭桥，东至通州区怡乐西路  

道路全长 12 公里  

今年我们会把更多的目光投向“附近”，而不是远方。不跟随宏大叙事，让北京作为一幅生活地图被打开、成为一个帮助我们自己去认识城市的版块。在这个过程中，让我们把你当成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远方朋友，当我们乘着出租车匆匆开过，这些关于北京的内容，正好可以回应你对窗外景色的好奇。

广渠路连接着北京的繁华区域（东三环到东四环）与更多人居住的地方（通州），和其他城市通勤高速没什么不同，平时车看不到几辆，高峰期间也会用拥堵，但总的来说，它是一条挺“友好”的路。

因为和它平行的京通快速路收 10 元过路费已经不知收了多少年，所以广渠路二期工程正式通车后，立刻变得车水马龙。

如果在天黑之后，走完广渠路东四环到通州全程，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在刚过东四环上桥之前，大郊亭桥西有金茂府，大郊亭桥东有百子湾的沿海赛洛城，东四环上就能直接看到四环边的芳园里 ID。这些在晚上闪闪发光的建筑让人觉得生活在北京，这是一线城市。下了广渠路，是通州区的李老新村和新华联家园，虽不及东四环的繁华，但看起来也是北京的样子。

唯独在广渠路上、朝阳区和通州区的交界附近，夜晚向南看去，感觉是一片黑色，好像看不到太多的灯光。

谁生活在这片夜色中？

❶

摩登天空办公楼

编辑 小w

第一个地点是摩登天空。

东四环外，可以走进沿海赛洛城的广百西路斜对面，有一条小路，尘土飞扬。路旁是正在建设的工地，而顺着小路往里走，能看到一个仓库群，不少快递的中转站设立在此，同时这也有中国规模最大的新音乐独立唱片公司——摩登天空。

摩登天空很“土”，这是物理意义上的土。

如果坐车前往，驶进那条小路的第一瞬间，通过车轮传递给你的震动变化，就能发现那和广渠路北沿海赛洛城是两个世界。正在建设的工地导致上班的路“漫天黄沙”，如果你步行通过，不管穿什么衣服，走到公司饱和度都会明显降低，甚至在小路上买一份炒饼，好像也带着点大地的味道。

摩登天空总部建筑本身倒是非常引人注目，一层的正面外立面被银色饰板包裹，印着巨大的 MODERNSKY 字样。三楼的阳台上曾经总是能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人聚集在一起抽烟，后来那里不能抽了，他们又转移到楼下的吸烟亭。

只看这栋大楼，白天它是现代且时尚的。但是到了晚上下班，世界又变成了另一个样子，整个园区几乎没有路灯，到处都是流浪狗，女孩儿晚上加班之后一个人走在路上，背后出现点什么声音，恐怖片的镜头就立刻浮现在脑子里。

小 w 是摩登天空 ZERO 的编辑，她曾经每天出入高楼林立的 CBD ，拥有一份看起来体面的工作，现在每天钻进这条小巷子来上班。

她说不如换个角度。

晚上这条小路确实很吓人，但可以蹭领导或朋友的车到地铁站，这里的等级制度不像大公司那么森严，人和人之间的氛围没那么压抑，下了班一起走路去地铁站或者蹭个车也不会尴尬。

在仓库区里的工作环境，听起来悲惨，实际上还不错。这是一栋内部层高很高的独立建筑，不同于 CBD 的现代都市感，这里有更多自由的味道。每天吃完饭，可以和同事一起去园区里散散步，低矮的仓库加上下午的阳光和树，不像站在那些看不到楼顶的建筑底下一样压抑。

园区里的流浪狗，公司准备了专门的狗粮，每个人都可以自由投喂。甚至公司里就有一只著名摩登爱宠“小白”，那是一位员工在某次草莓音乐节现场捡到的流浪狗，养在公司后被喂得白白胖胖，成了唱片公司的“流量明星”，甚至还建立了微信群名叫“小白粉丝群”。

 小白和它的朋友小黑

而除了这些，大多数选择在这里工作的人也都有些自己的坚持。小 w 记得小时候会去唱片店买唱片，会去书店淘二手漫画书，那时候文化以具体的事物传承，所以她更想选择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你的路永远会清楚地摆在你面前，这和个人憧憬无关。就好像你是一颗橘子树，你憧憬能挂满苹果，但最终还是会诚实地结出橘子，不是吗？”

小 w 现在应该比之前更快乐了。

❷

大柳树市场

“古着”店老板 老张

第二个地点是“久负盛名”的大柳树市场，它坐落在广渠路以南，京哈高速以北，最近几年因“鬼市”为人知晓。

“鬼市”最初是建国前人们出手来路不正的古玩之地，而现在它是属于各个年龄段的“黑夜供销社”——年轻人来买旧玩具和胶片相机，上了岁数的来找找手串和核桃。

但实际上，大柳树最早在北京出名不是因为鬼市，而是那里的二手服装市场。从酷车小镇旁的大门进去，走过一排小饭馆，暂时你能看到的还只是“低配”潘家园——地下摆着琳琅满目的各种旧货。好玩的东西也有，但二手服装暂时还看不到。

如果觉得大柳树不过如此，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穿过地摊再走过两排卖手串的商户，会来到一个广场，广场东北角有几排棚户，那里曾经是北京的“古着”天堂。

现在，一些有价值的二手服装被称作古着或是 Vintage。但 2010 左右，这个概念在喜欢服装的年轻人里传播的尚不广泛，更别说大柳树的这些店主。他们不认识那些奇怪的品牌，所以去除掉一切附加价值，按照服装最本质的元素——材质和工艺去分类和定价。皮衣最贵，真丝次之，剩下衣服的价格基本就看薄厚、有没有刺绣以及老板的心情。

但那时候，你可以在市场里找到 50 块的 Yohji 西裤，100 块的 JPG 夹克，200 块的 Schott 613 皮衣。之所以称其为二手服装市场而不是真正的古着店，因为那 50 块的 Yohji 西裤可能和 50 块的 FASHION 牌牛仔裤挂在一起，黄头发圆寸的年轻人本来就不是他们的目标客户，所以你要有耐心和运气才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而原来喜欢在大柳树游荡的年轻人，现在可能已经变成了三里屯 3.3 大厦地下一层古着店店主。

老张，就是原来大柳树市场众多经营二手服装摊主中的一个。他是东北人，专卖皮衣，很胖而且留着络腮胡，冬天喜欢穿皮草，经常敞着怀，看起来像是《智取威虎山》里和杨子荣对黑话的座山雕。

老张的大柳树生活很开心，直到 2017 年大柳树市场因消防安全不合格而停业整改。

改建后的大柳树市场变得灯火通明，也没了趣味。大楼外只剩下卖“古董”的摊位，从“先秦”到“两宋”应有尽有，但服装挪到了室内，而且不允许出售二手。

老张的棚子当然也没了，可他人还在北京。

他带着那些旧衣服搬到了市场东北方的观音堂，学习了更先进的“前店后厂”模式后（BUSHI）租下了一套改建民房，两间屋子用作仓库，里面有从地面摞到屋顶的塑料包裹，装着这些年的存货，另一间小屋当成自己的卧室。老张今年已经 50 多岁了，因为没有店铺，他现在把衣服挂在卧室门上拍些照片，发布到互联网上，正试图用自己的方式跟上这个时代。

在老君堂，老张还用着之前在大柳树市场的玻璃分酒器和青花小杯子。问他为什么不回老家，他说：“你可能不理解，我真喜欢老皮衣。虽然不像你们一样了解这些牌子，但是每次这些皮衣我拿到手里，摸着皮子看着它们，我就是开心。在这还能继续做这个生意，回去我就彻底没念想了。”

老张有三大爱好——皮衣、喝酒和武侠片。

他说：“你看过《笑傲江湖》吗？令狐冲和东方不败在天上飞来飞去整得挺潇洒，但牛背山下面他师兄弟那一片墓碑才是江湖。”

现在灯火通明的大柳树市场，矗立在广渠路南边的黑夜里。它是唱着“Second Hand is the Best Way of Fashion”乐队青年的“大梦一场”，有些东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一块“曾经北京”的墓碑。

❸

NEWSstudio

摄影师 冬哥

最后一处是 NEWSstudio（以下简称 NEWS ），它在东五环外广渠路南两公里、金田公园南区的一片“森林”中。

从双桥路向西走，经过一块写着重点森林防火区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告示牌，就能看到 NEWS 向右转的标志。在这片区域内，有三家“单位”。一个是看守信号塔的政府部门，一个是全国闻名的新东方厨师培训学校，其中最不知名的，就是 NEWS 。

这里什么都有，但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

NEWS 是个摄影基地，里面有咖啡厅、威士忌酒吧、披萨店、教室、电影院等等不同场景，大都局限在 10m x 10m x 5m 的立体空间之内，大多数只有招牌，里面是一片空白。在 NEWS 选择场景的过程，是比苏州园林更吓人的纯正“移步换景”，非常魔幻的体验。

“在这里最常听到的是闪光灯的电弧放电声和相机快门的‘咔嚓’声。”摄影师冬哥说。

在这个地方，你可以成为任何样子。时尚杂志上那些毫无瑕疵的大片，其实是无数人心血的结果。编辑要在这里找到合适的场景，搭配妆发和服装，用夹子在看不见的地方调整衣物曲线，摆出独特造型，加上合适的灯光，当一切都恰到好处，“咔嚓”声才能作为现场工作的收尾。最后，他还要坐在公共区的圆形吧台内对照片进行后期处理，交给客户。

冬哥是西北人，原来在一家手机实验室做研究工作。但是不太喜欢那种工作环境和氛围，所以在三年前他来到北京，从摄影助理开始做起，现在是一名职业摄影师，并对这份把事物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大众的工作很满意。

在影棚的工作结束后，冬哥会骑着摩托车回家。他的家距离 NEWS 并不算远，2 公里左右。本来他住在双桥，但因为“蛋壳公寓”事件被迫搬家，看房子到这里，在楼下一间小饭馆吃了碗油泼面，感觉到熟悉的西北味道，决定就是这了。

问到冬哥对广渠路南，通朝交界地区的看法，他仗着曾经“研究员”的身份说了一个很有趣的实验：“法国一个科学家做过实验，他把 Ige 抗体的溶液稀释了 10 的几十上百次方倍后（理论上已经与纯水没什么两样），抗体的活性却依旧保留。换句话说，水保留着曾经接触过物质的特性。”

他希望自己能像水，把经历过的东西都留在身体里。就像是租房过程遇到的那些不开心的事儿，让他明年不想再租房子给房东交月供了，想买一辆拖挂房车，平时就停在影棚的场地内，出去玩的时候拉上就走。也许不开心的事带来了真正的自由，而这过程中会有更多灵感产生，谁知道呢？

“一件事情是好是坏永远没人说得清，既然这样，不如先像水，把它们全部留下来。”

他吃着楼下的油泼面说。

❹

新世界太新，旧世界太旧

广渠路因广渠门得名，那曾是一个不怎么“光彩”的名字。清代南方各省大员进出北京，都走广安门，而遭谪贬的官员出京，怕遇见熟人，则常走广渠门到张家湾上船，顺运河南下。

那里曾经是“失意”人离开北京的起始，“皇城”生活的结束。但现在北京早就不是原来的大小，广渠门已经成了黄金地带。如果曾经的广渠门是“失意”的旧世界，现在广渠路两端连接着的是新世界，夜晚广渠路南黑夜中生活的人们好像正处在新世界和旧世界的夹缝之中——他们不想去旧世界，也不愿适应新世界。这种情况并无关好坏，也没有褒贬，只是不同个体选择了不同生活的状态，但选择本身至少是勇敢的。

也许未来，小 w 能在实体出版物行业占据一席之地，老张会收集很多稀有的皮衣，成为 Vintage 文化兴起的见证者，冬哥一张照片要几万甚至几十万。

谁知道呢？

所以大概不是所有人都要有天大的追求，也不是必须变得“愤怒”。就像矮大紧先生在自己的节目中讲到中国民谣伊始，他说：“80 年代摇滚乐是大学音乐的主流，我们的青铜器乐队每次震耳欲聋的排练半天什么《人与兽》、《弗洛伊德弟子》，安静下来之后，我才能说‘不好意思哥们们，咱实在是排练累了，我给你们唱一个《同桌的你》？’”

随后其他成员一脸漠然。

于是这些学生们，每个周末聚集在清华西大操场、北大三角地或者北工大礼堂前面的草坪，为自己的感受和情绪歌唱。

晚会圈说他们的歌“没有教育意义”，摇滚圈说他们“小情小爱不为时代呐喊”。但现在回头去看，那些歌颂社会或是批判社会的音乐都找到不了，反而那些歌唱自己的流传至今。

那么因为其他人“热切的盼望”而试图去做些广义上的“正事”就显得太过严肃，不如选点自己想要的吧。如果你的兴趣真的能对这个世界做出些什么改变，就当是找到了《超级马里奥》里隐藏的无敌星星，如果不能也没什么所谓，毕竟个体生命在时间面前微不足道。

今天的三个地点和故事，当然不是发生在广渠路南的所有，一定还有很多有趣的空间和人隐藏在那片黑夜里，再看整个北京，也一定还有更多的“广渠路南”。他们想要追寻自由，那是人人向往的东西。但常识是自由正比于孤独，越来越自由标志着你暂时不被更多的人需要，如果不能承受这份感觉，就不配拥有哪怕只是一定程度上的自由。现在，这些人的名字还不为人所知，未来则更是说不准的事情。

但无论如何，祝福每一个有勇气做出选择的人。

祝他们的现在和未来，都好。

插画：力力  撰文：y

编辑：乌云

常看常新的旅行、媒体观察和日常随笔。前往京东、当当等网站搜索“乌云装扮者”，就能找到这两本书。

Jetlag Books 创办于北京三里屯，是以“分享世界资讯、美和创意”为宗旨的独立书店，亦是创造美和趣味的文化创意机构。

  

关于人文、旅行、审美的微博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