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篇:金陵往事 | 悦儿
外公 云九先生
“愁同蕉叶心恒卷,瘦过梅花骨更清。”
——云九先生
文 | 悦儿
编辑 | 云在
拓片/吴庆胜 印章/孙宇明
书院的云在主编是相当尽职的才女,深知主编工作的辛劳,再三推托总有愧疚。早先答应过清青斋和阿宋两位先生的作业拖欠得许久,如今整理起来也算还了债务。
写字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小时候父母忙于工作,很多时间是住在外婆家。倦了的时候爱想起外公外婆,离乡的人童年愈发清晰如昨。外婆家的屋子是闹市临街的两间,还有堂屋和拐角的厨房。房间并没有墙壁,固定屏风一样的木制格间,没有封顶。如果一间屋子开了灯,整个家都可以“沾光”的,现在想来仿佛舞台剧里的场景。
外公名云九,每日习字,天没亮就开始做晨课,便有灯光透进里屋,蜷缩在被窝里瞧不见堂屋,对声音自然就格外的敏感。也不晓得时辰,行人很少,可以分辨出经过的是电车还是公车,过了些时刻有大竹扫帚刷刷刷清扫的节奏声,城市开始苏醒。外婆带我起床的时候,外公已经做完早课,坐在堂屋靠窗的书桌旁读书,时而摇头晃脑,一个人很享受的样子。见我们都起来也会打开收音机,一日里京剧和苏州评弹是外公的最爱,外婆和母亲喜欢越剧。外公会被遣去买早点,大的搪瓷茶缸装豆浆,油条用一根长长的筷子串着。偶尔姐姐和我想吃蒸蒸糕和梅花糕也是会有的。
外婆总是坐在一张小竹椅上,有靠背的那种。小时候竹床和竹椅最是常见,夏天凉阴阴,吱吱嘎嘎,偶尔还会夹屁股。外婆的面前总有一小筐菜,不紧不慢地摘着。一件薄油布似的褂子,到现在我也搞不清到底那是什么材质?只是夏天穿着着实清凉。外婆的衣服多半是斜襟盘扣,长大以后看见中式元素的衣服很入眼或许是这个缘故吧。偶尔会听见外婆抱怨铺天盖地的“废纸”。
外公午间写字的动静大很多,裁纸装订裱糊,借用八仙餐桌也是有的。砚台比如今的砚台都大,圆盘一样。趴在桌边自然要红袖添乱 ,帮着研墨我也算是熟练工。滴上水顺着一个方向磨,墨条也得竖得直,研出的墨真的是香的。鈐印前哈一口仙气,也是我的日常差事。纸张并没有定式,旧报纸杂志挂历,包装纸,牛皮纸,大大小小都可以裁剪装订。因为父亲在设计院工作,时常带回一些废弃的草稿,设计纸的背面是极好用的,而且都很规则,尺寸也大,长长的一卷很讨外公欢喜。偶尔随父亲去办公室看见一排大大的桌子,倾斜的桌面上都配有横尺,关心是不是有不需要的图纸,自然是会被告知不许乱动。家里格间的木制屏风,一扇扇的是最佳展示区,每一扇都贴着字,外公亲自爬高上低,我们负责帮忙对齐。
七律 / 自寿诗
此身直觉太飘零,书剑于今两不成。
未挂金龟疑负汝,竟儕瓦雀叹羞卿。
愁同蕉叶心恒卷,瘦过梅花骨更清。
卧雪袁安耽觅句,语尤酸辣惹人惊。
茶是外公时刻不离手的。紫砂壶里的茶叶舒张开以后完全没有空隙,如此浓茶是咖啡中的Espresso。偶尔我吃茶或者茶泡饭,只从壶里倒一点,要兑上大半杯的水。茶叶也会物尽其用,外婆煮的茶叶蛋是吃不腻的美味。我的小枕头也是外婆缝制的茶叶枕头,旧茶叶用大竹筛摊开,天气好的时候阳光下又变回茶叶入了枕头,茶香入了梦。
阳光不是总有的,梅雨季节的江南也有诗词以外的现实。那些入了词的城南里弄,白墙根常有斑驳的霉迹。外婆家的位置因为商业价值,早已被规划成店铺。小时候走街串巷,秦淮河,夫子庙,贡院,我的最爱是瞻园。瞻园隔壁的大院,每天下午单位食堂会摆出各种包子馒头,比周围店家实惠,街坊邻居都知道时刻,去晚了就没有了。常常带着外婆给的零钱,买了点心便去园子里转一圈。对大殿里太平天国的陈列没有太多兴趣,径直穿过中庭,特意地攀爬假山,沿小桥至湖心亭坐下观鱼是最惬意的事。这时候总是取一个包子边吃边喂锦鲤。那年代似乎并没有太多游人,也或许没有进入我的世界。那座园子的里的草木,石凳,窗棱,件件都太熟悉了。偶尔也在树洞里,假山石后藏些无用的东西,应该没有破坏文物才好。吃完包子穿过一个回廊从侧门出园子,过街便是外婆家了。想来外婆预先知道打发我出去做事,路上定是要有些消耗的,买回的点心晚饭的时候并不会不够分。
也许母亲是老师的缘故,早早地送我去学校,虽然比姐姐小差不多三岁却只低了一个年级。倒是外公外婆觉得囡囡还小留在身边多待些时候才好。刚刚上小学的一天,回家气氛不同,我躲在一边看着。舅舅和母亲坐在外公外婆身边,大舅掏出的是一张写满字的纸。那张纸叫做家书,是一封从台湾寄了三十多年才收到的家书。
那段历史,最先是很小的时候是从外婆哄我入睡的故事得知的。当然外婆不是史学家,只是碰巧生活在那段历史里。外婆说给我的故事里并没有太多的血腥,大兵压境之前,外公一家有机会逃离。对于那段苦难的日子,记忆最深的是仓皇中,舅舅掉进了乡下的粪池。那是南京的冬季,棉衣棉裤的舅舅被打捞上来继续赶路。每次听到这里我都会咯咯咯地笑,脑中是那个已经成年并能把我一把举起的舅舅在粪池里扑腾的场景,很是滑稽。外婆也很喜欢说这一段,她的记忆也许融进了我的笑声,不再冰冷。战争结束与一切如初大相径庭,那座城里一定还有好些这样的家庭,一张船票便没有了归途。母亲是小女儿,二舅离家时母亲还在襁褓中。长大以后我才慢慢理解那是怎样一种生死未卜的痛。外婆很会讲故事,会善良地过滤,也会哼唱自己编的听不清词儿的小调,我听着很动听。印象里也没见外婆发过脾气。去了学校以后,大屠杀纪念馆和雨花台革命烈士纪念碑是每年都要直面的。很感激外婆没有过早地埋下仇恨的种子,单纯快乐的童年是每个孩子的权力。
那以后的每年都会定期收到汇款,100美元当时是巨款。外公的理财方案是平分成两份,自己的一份存起来设立奖学金制度。外婆的一份取出来贴补家用,可是他还是经常对外婆的一份有建议和计划。外婆也不与外公计较,只是常带着我和姐姐买零食,外婆的小罐子是记忆里的百宝箱。那时收到汇款要去新街口的中国银行才可以办理,从中华路瞻园路口到新街口,电车四站地,外公反常地选择步行。四五公里路走起来对一老一幼来说倒像是出游,沿途很热闹。当时我并没有母亲说的照顾外公的能力,大抵一路上相伴已经足够了。走到内桥已是一半的路程,外公会走进小巷寻公厕,留我在巷口等着,许久才回来。站在离公厕太近的地方确实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还算乖巧可爱的我没有被拐卖,应当归功于当时的民风淳朴以及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回家的路上便可以有好吃好玩儿。爷孙俩是刘长兴面馆是常客,一碗熏鱼面,一客小笼包,一碗小馄饨逍遥自在,搭配的也好。小笼包我只爱吃皮儿,所以咬开一口吹一吹,吸去汤汁,把里面的肉馅给外公,入了味的皮儿味道正好也不油腻。据说辣油是八十年代末开始流行的,虽有待考证,和外公去喝馄饨的时候没有要辣油。
适龄的学童有姐姐,表姐和我。姐姐和表姐都是学霸,自己家里有两位“别人家的孩子”也是很有趣。姐姐写完作业会开始帮我写,这样我可以和她一起玩儿或者早早洗漱上床听外婆讲故事。外公外婆并没有反对这样提高效率的teamwork,我当然也不会。他们觉得那些题目妹妹长大点自然会的。很快被母亲发现并严厉制止。母亲总是对的,多年后还是很感激外公外婆如同给我的名字一样,喜乐之外别无他求。外公的“奖学金”应该是被家里的大人们安排了。想来相比日后留学的学费应该也是杯水车薪,是要有了学校的奖学金才可以的。如今姐姐和表姐都定居在美国,不知道三姐妹和家隔着比台湾海峡更宽的一片汪洋是不是外公的初衷。
经过各种运动的外公并不多话,也许是他每天不停写字的原因吧。外公写完字也会给我们讲故事,在我听来比午间的评书连载还要精彩,还可以提问互动。和外婆的故事完全不同的是外公的故事里没有家事,都是些历史故事,也许别人的故事说起来轻松很多。因为舅舅的身份,外公外婆都没能等到舅舅回来,还好晚年终于通邮,见字如面的安慰。外公外婆同一年先后离去,八十多岁的高龄也算福寿。一天外婆吃完午饭说想睡一会儿,只是睡得太久。外婆最后的一两年医生说有些糖尿病。很爱外婆的我自然尽职地帮忙监督管理着她的零食。现在想来经历了很长一生的外婆,如果那是她的选择,不知道我们是不是有权力以爱的名义监护。
外婆离开后外公坚持要回城南老宅,母亲拗不过,便让我跟着一起搬回去。我倒是很乐意欢喜的,母亲常常下班先回老宅带些吃的。只是几个月后,放学回家留意到外公不再写字,一辈子的习惯突然停了,我觉得缺了什么。后来知道那是很明显的征兆,不久外公也平静地睡去再没有醒来。第一次真正面对死亡是如此安详,从来没有觉得他们离开过我。旁观着远房亲友的痛哭,我显得无动于衷。其实很难管理自己的泪腺,也为此烦恼。可是每当心真的缺了一块的时候便没了眼泪。直到后来猝不及防的某些时刻才不堪一击。外公外婆离开后第三年,表哥上了大学,才有机会随台湾清华大学排球队回南京参加两岸大学生友谊比赛。扫墓是最初的相聚。
我并没有外公的信件,很欣慰三年前失而复得了几件外公的物件,喜极而泣。李跃林老师当时就鼓励写成文字。说起物件要说一段四海书院的故事。自协助李跃林老师和陈迎庆老师筹备书院以来有很多有趣的故事,书院的公众号里有许多书友们精彩的文章。有时候想拍个剧集,人物个性都很有特点呢。
今天我只选一小则与外公有关的吧。因为书院笔会去过芝加哥两次,书院成立的时候郭俊杰会长一行专程来参加,带了墨宝,毛笔和礼物。龙红放老师递给跃林老师一个精致的袋子,里面有一对核桃。外公原先也一对,把玩得变了颜色。右手端着茶杯,左手盘着核桃,说话的时候手也不停。于是很羡慕地看了两眼。跃林老师急于为刚刚起步的书院筹款,后来拍卖单里居然列着这一对核桃。并不知道是否能如愿,默默对自己说就试一下吧,能被别人抢走的从来都不是属于自己的。也许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很热烈的竞拍意外又幸运地中拍了。拍卖后俊杰会长祝贺说那是从北京特别带去的宝贝。红放老师说让外公接着盘,甚合我心意。
可爱的云主编说交稿,我便搁笔,不然还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叮嘱如果太长了随意删掉些段落。幸亏有主编,至于是不是说清楚了金陵往事,则并不奢求都有耐心读,权当是周末茶余饭后的消遣。
云九先生,要来看悦儿写字,或者评论一下诗词吗?丫头长大了,那些写下来的没写下来的,说出来的没说出来的,都可以懂了。或者儿时一样,傻笑地陪伴在身边也可以。
(悦儿,幼居金陵古都,承外祖训习字读书,初闻墨香,未曾忘怀。后留学日本,移居多伦多,数年后方有暇重理笔砚诗词,聊慰乡思。)
【七律】 读云九老先生自寿诗有感
文/拉人
两般身世两飘零,底事君歌久久听。
五十年前真籍慰,三千水外旧园庭。
权将赤雨说蕉雨,误使花青入汗青。
倏见愁心寄朗月,深情不欲种成形。
【七律】春庭花落
文/千山
炉静烟低小火惔,春情自此又来添。
残红香老颇无绪,檐雨声轻不卷帘。
浓醉全因杯酒劲,酣眠竟似半生恬。
花飞梦里连心落,谁在江南信手掂。
【七律】清明憶外祖
文/悦兒
天涯路遠傷漂泊,雛燕春泥盡落櫻。
如水清心知冷暖,天真顏色任浮生。
愁雲本是無根物,離緒緣何兩岸傾。
小字銀箋長短句,閒時歲月不相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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