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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亭鹤唳”与“莼鲈之思” – 《平复帖》与《张翰帖》里的北漂故事 | 陆暘

陆暘 四海书院USA 2020-02-01


《南乡子-华亭吊古》


风雨满长亭。

鹤唳滩头梦未平。

故国王孙何处去,伤情。

烟月空濛白苎城。

事恨飘零。

江上青山云自横。

闻说莼鲈秋更好,凄清。

漫忆风流张步兵。


——明   张卿玉






| 陆暘

编辑 | 云在




张卿玉的这首词调凄恻的《南乡子-华亭怀古》用了两个典:“华亭鹤唳”和“莼鲈之思”。这两个典涉及两个人,陆机与张翰。这两个人又与两件书法名帖有关,一件是尊为墨皇的《平复帖》,另一件是位列十大行书第七的《张翰帖》。

《平复帖》算得上是少有流传有序的名帖。先有宋徽宗以泥金题写的“晋陆机平复帖”,下押双龙小玺。此帖在唐代曾由殷浩,梁秀收藏,宋初传入王溥家,再传到其孙王贻永之手,然后转归李玮,再然后归入宣和内府。及元代,《平复帖》经张斯立、杨肯堂、郭天锡、陈绎等鉴赏,明万历年间归韩世能,董其昌应韩世能请而为《平复帖》题跋。清初此帖归葛君常,又王际经手售与冯铨,归梁清标,再归安歧,后入乾隆内府。乾隆将此帖进献给太后(也正因此,《平复帖》躲过了“盖戳狂魔”乾隆的折磨,幸甚!)。依太后遗念,赐成亲王永瑆,后转入恭亲王奕诉手中。奕诉传给其孙溥伟,溥伟转给其弟溥儒。民国期间,溥儒为风光葬母以银元四万售与张伯驹。张伯驹于一九五六年将此帖献与国家,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平复帖 陆机

董其昌题跋《平复帖》
即使是如此流传有序,但因其字迹斑驳,奇幻不可识读,《平复帖》先后经手数十人,却没人斗胆释读《平复帖》。直到一九六四年,启功老见到《平复帖》真迹,连查带阅,连蒙带猜,通释了《平复帖》全文:


彦先羸瘵,恐难平复,往属初病,虑不止此,此已为庆。承使唯男,幸为复失,前忧耳。吴子杨往出来主,吾不能尽。临西复来,威仪祥跱,举动成观,自躯体之美也,思识囗爱之迈前,执所恒有,宜囗称之。夏伯荣寇乱之际,闻问不悉。


启功老的通释硬译一下大概是以下的意思:


彦先患有痨病,身体孱弱,恐怕难以完全康复。以往初病时,没有想到病情会糟糕到如此地步,但没有变得更糟,这也算是一件庆幸的事了。再说他也有孩子能够继承家业,可以放些心了,前些日子我还为此忧虑呢。


吴子杨前些日子初次见我,我没有很热情地接待他,这次在我要去洛阳的前几天,吴子杨又来了,我见他穿带整齐,仪表堂堂,举止潇洒,真乃一帅哥也!和之前相比,进步很大,令人喜爱。按常规,吴子杨是值得重用的人。


至于夏伯荣,在寇乱之中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虽然启功老对《平复帖》的释读,犹如他后来对《快雪时晴帖》的释读一样,是有不少硬伤的。不过,这不是我所关心的。我关心的是,之前一直很好奇自己骨子里的八卦基因从何而来的问题终于有了着落:原来我先祖陆机就是如此八卦。


依我看来,《平复帖》是妥妥的一篇八卦文,帖中八卦了三个人,从身体状况,八卦到传宗接代,从自己的旅行计划,八卦到他人的言表举止,从个人琐事,八卦到时局动静,对人物是任意褒贬,对事情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此正是八卦文体之典范。


《平复帖》第一句是“彦先羸瘵,恐难平复”,“彦先”便是《平复帖》八卦的第一人。可是难题来了,陆机好友中至少有两个“彦先”,一个是顾荣顾彦先,另一个是贺循贺彦先。(徐邦达后来还考据出一个全彦先来,这里暂且不表。)从字句上推测,陆机与此彦先关系应当相当亲近,否则不太应该如此八卦他人病情。


那么论交情,陆机与顾荣的交情好得不得了。不得了到什么程度呢?不得了到陆机伙同弟弟陆云替顾荣代写情书,做了六首《为顾彦先赠妇诗》。其中最有名的是第二首:


辞家远行游,悠悠三千里。

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

修身悼忧苦,感念同怀子。

隆思乱心曲,沉欢滞不起。

欢沉难克兴,心乱谁为理。

愿假归鸿翼,翻飞游江汜。


“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一句被后代文人一再化用,也因此有了“素衣为缁”这个成语。陆机为顾荣代写的情书中有很多这种顾左右而言他却又情意款款的句子,其效果是相当成功的,因为,陆机成功地把自己的姐姐嫁给了顾荣。


顾荣为陆机姐夫这事,在《晋书》中并没有记载,但可见于《文选》《钞》注。在《赠尚书郎顾彦先诗二首》下有注明:


“机从洗马为吴王郎中令,从郎中又为尚书郎,彦先亦为尚书郎,同在楚省别院,荣复是机姊夫,于时遇雨,不得相见,相忆作此诗。”


另一位贺彦先呢,晋书倒是记载他体弱多病,不过他和陆机的关系却没有那么近。尤其是贺循的父亲和陆机的父亲陆抗还有过节。贺循的父亲贺邵为人那是相当地耿直,作为会稽(今浙江绍兴)人,贺邵被派往吴郡(今江苏吴县)去做父母官,贺邵作为外乡人,到了吴郡不但不拜码头,打听当地世家大族讨护官符,反而弹劾包括陆抗在内的当地世家们的偷税漏税情况。于是当地世家就派人在贺府门板上刷了六个字:会稽鸡,不能啼。这是警告贺邵不要乱说话。而贺邵看见这六个字,立刻索笔题写了下联:不可啼,杀吴儿。意思是“我才没工夫和你们废话,我直接宰了你们。(《世说新语—政事第三》)


贺太傅作吴郡,初不出门,吴中诸强族轻之,乃题府门云:“会稽鸡,不能啼。”贺闻,故出行,至门反顾,索笔足之曰:“不可啼,杀吴儿。”于是至诸屯邸,检校诸顾、陆役使官兵及藏逋亡,悉以事言上,罪者甚众。陆抗时为江陵都督,故下请孙皓,然后得释。---- 《世说新语-政事第三》


最后陆抗向吴末帝孙皓求情而免罪,而贺邵后来却因为另外的事而被孙皓所杀。贺循也由此被发配到海边面海思过,直到吴亡以后,才得以回归故里。


虽然陆机与顾荣交情更深,但是因为《晋书》提及贺循多病,似乎更加符合“彦先羸瘵”四个字。到底是哪个彦先我也没把握,不过不要紧,他们俩都是后面故事的主人公。


公元二八〇年西晋灭吴,为轰轰烈烈的三国演义画上了句号,而那些江东官二代少年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那一年,陆机十九岁。


如果是普通百姓,王朝更替,他们该砍柴的砍柴,该种田的种田,是孙皓做皇帝,还是司马炎做皇帝,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太大区别。


而对于旧政权的文臣武将,包括他们的儿孙们,改朝换代就是命运的转折点。如果名头不太大的,或许能隐于山或隐于市,过个平淡自在的后半生,但是名头大的,大抵就难有自主的选择。一来他们的态度是对新政权是否臣服的表率,二来也是新政权欲弥合战争带来的社会撕裂因此笼络人心的首选目标。


做为江东名将陆逊,陆抗之后,又是“少有奇才,文章冠世”的陆机,显然属于后一种,这就注定了他隐居家乡闭门读书的日子不能长久。太康九年,晋武帝司马炎传诏天下“令内外群官举清能,拔寒素”,同年,陆机不老老实实在家“躬耕于田亩中”,反而高调地写了篇《辩亡论》而名扬天下。此果,即是陆机奉旨进京为官,带着弟弟陆云开始了有去无回的北漂生涯。


不知道是当时就不情愿,还是对未来的不详预感,陆机在赴洛阳为官的路途中写了首哭哭啼啼的《赴洛阳道中作》:


摠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

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

永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

行行遂已远,野途旷无人。

山泽纷纡余,林薄杳阡眠。

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巅。

哀风中夜流,孤兽更我前。

情触物感,沉思郁缠绵。

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


陆机陆云兄弟入洛阳不久,就深为当时的文坛泰斗太常张华所赏识,张太常给陆机陆云兄弟俩的评语是“二陆入洛,三张减价”。(三张指张载、张协、张亢兄弟,此三人非等闲之辈,其父曾为蜀郡太守,三张俱以文章而获誉,虽非西晋文坛的巨擘,但其作品也可圈可点,名重一时。)如此高的定位,让陆机很快忘记了北漂生活的最初不安,于是陆机开始向朝廷举荐自己的发小乡亲,一方面这是“苟富贵,无相忘”,另一方面,陆机大概也是想在异乡多拉几个乡亲来以壮声色吧。


被举荐的人里,顾荣顾彦先自然不会被忘记,连那个父辈之间有仇怨的贺循贺彦先也没有被拉下。顾荣是如何北上赴洛的已不可考,而贺循在北上路途中却有一段佳话。


贺循北上赴命的途中,船过苏州。旅途漫漫,贺循在船中弹琴打发时间。岸边亭子中有一位年轻人,闻得琴声,赞叹贺循琴弹得真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贺循闻言大喜,于是下船与该年轻人攀谈。这一聊,不得了,两谈相悦。年轻人问贺循:你这是要去哪儿?贺循答:去洛阳赴命。年轻人说:我也正好要去洛阳,咱们同路吧。结果,这所谓的“正好同路”,连家里人都不知道。这位年轻人到了洛阳数月后,家人四处打听才得知。(《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


贺司空入洛赴命,为太孙舍人,经吴阊门,在船中弹琴。张季鹰本不相识,先在金阊亭,闻弦甚清,下船就贺,因共语,便大相知说。问贺:“卿欲何之?”贺曰:“入洛赴命,正尔进路。”张曰:“吾亦有事北京。”因路寄载,便与贺同发。初不告家,家追问乃知。《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


这位被贺循一支琴曲就勾搭走的年轻人叫做张翰,其父张俨官拜吴国大鸿胪(相当于今天的外交部部长)。吴国四大世家除了前面的陆家和顾家,张家也是其中之一。张翰就这样毫无准备,不明不白地跟着贺循到了洛阳。又因为没有告知家人,别说盘缠,连换洗衣物都没有准备。于是只好马马虎虎先找个工作谋生,哪料到一不小心就做了大司马东曹掾(相当于军委秘书长)。对于一些人,北漂就是这么简单。


张翰赴洛北漂的经过是段佳话,张翰逃洛南归更是佳话中的佳话。也许是因为动机不纯,本来只是为了听贺循的琴音才跟着到了洛阳,结果贺循九九六公务繁忙没有工夫再与知音抚琴,张翰虽然官居副部级也了无兴趣。于是有一天,仰天悲唱了一首《思吴江歌》,然后不告而别,弃印南归。


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

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


由此,中国的文学宝库中又多了一个典故:莼鲈之思。中国的书法宝库中多了一纸名帖:《张翰帖》。


欧阳询 《张翰帖》

(《张翰帖》释文:張翰字季鷹,吳郡人。有清才,善屬文,而縱任不拘,時人號之爲江東步兵。後謂同郡顧榮曰:天下紛紜,禍難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難。吾本山林間人,無望于時。子善以明防前,以智慮後。榮執其愴然,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鱸魚,遂命駕而歸。


宋徽宗题跋 《张翰帖》


宋徽宗在《张翰帖》后以瘦金体题跋称此书“笔法险劲猛锐”,“晚年笔力益刚劲”。不知是何缘故促使晚年的欧阳询从《晋书-张翰传》中抄录了这么一段有关莼鲈之思的文字,欧阳询是羡慕张翰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任性自由吗?这也是十大行书名帖中唯一一个抄录他人文字的帖,看来张翰的“纵任不拘”确实也让世人艳羡。


任性而自由的“江东步兵”因为思念莼菜汤,而在八王之乱祸起之前离开了是非之地洛阳,同为吴江子弟的陆机却以莼菜汤怒怼皇帝女婿。


陆机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机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世说新语-言语第二》


陆机既然在洛阳为官,少不得要拜访洛阳豪门,这王济王武子,是太原晋阳世家子弟,又是晋文帝地司马昭的女婿,根正苗红的红二代。陆机来造访,王济热情款待,拿出他觉得无与伦比的天下美食羊酪,王济有些得意忘形,但是并没有恶意地问陆机:你们江东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吗?结果陆机也是情商掉线,身为客人不为主人的款待而恭维几句,反而只知道在嘴巴上争强好胜地怼回去:“我们千里湖的莼菜汤,不加盐就不相上下了,加点咸盐豆豉,分分钟秒杀你的羊酪。”这哪是为客之道嘛。


不知道大家是否有这样的感受,《世说新语》言语一章,凡是言语争端占上风者,最后的结果都不太好。再看陆机,言辞尤其锋利以至到尖刻的地步。


一次,大概也是在一个文化Party上,酒过三巡,成都王司马颖座下首席谋士卢志与陆机寒暄:“陆逊、陆抗是君何人啊?”在我看来,这句话未必就有多少恶意,但是陆机陆怼怼听了就不高兴了,回答道:“正如卢毓,卢珽与你的关系一样。”卢志闻此答是何反应无从知晓,陆机的弟弟陆云却是变了脸色。Party散后,陆云对兄长说:“何必如此计较,他们居于北方,又没有度娘可问,不知你我和先父先祖的关系也是可能的。”陆机则不以为然:“我们的父祖名扬四海(陆逊可是让武圣关羽败走麦城的名将),鬼子竟敢不知道?”(《世说新语—方正第五》)


卢志于众坐,问陆士衡:“陆逊、陆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于卢毓、卢珽。”士龙失色,既出户,谓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内,宁有不知,鬼子敢尔!”议者疑二陆优劣,谢公以此定之。《世说新语-方正第五》


其实,陆机怼卢志怼得有点不讲道理,陆逊,陆抗固然名扬四海,但不代表陆机、陆云兄弟也名扬四海,更不代表别人要知道陆机、陆云兄弟与陆逊、陆抗的关系。这就像如今天下人皆知陆机,但又有谁知道陆机和我是什么关系?


所以陆机怼卢志,看来并非是,起码不只是因为卢志提及父祖姓名而不敬,更是因为气愤卢志居然不知道自己身出名门吧?《世说新语》中说谢安以此事而定二陆优劣,谁优谁劣却隐晦不提,不知道大家如何看,我看是陆机输了弟弟陆云一筹。


卢志不知陆机家世,而陆机却把卢志的家世打听得清清楚楚,西晋第一八卦王毕竟不是白给的。陆机不但清楚知道卢珽是卢志之父,知道卢毓是卢志之祖父,居然还知道卢志是“鬼子”之后。这“鬼子”可不是日本鬼子,而是当时民间盛传卢志之祖卢植是女鬼所产之子之后。


据东晋成书的《搜神记》所记载:卢植之祖卢充二十岁那一年出门狩猎,西行不远,射中一头小鹿。小鹿倒地,卢充上前正准备捡获猎物,结果小鹿却突然跳起来就跑。小鹿跑啊跑,卢充追啊追,那情景就如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不少爱情电影。卢充不知不觉追出一里多地,小鹿不见了,却见一处高门瓦舍。门上牌匾是“崔府”二字,门下一门人请卢充进府做客。卢充说“我衣衫寒酸不好意思做客啊”,结果门人拿了一套崭新衣衫出来请卢充换上。卢充似乎完全没有受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安全教育,高高兴兴换上新衣随门人入府。入府后好酒好肉一通款待自不必提,酒过三巡,崔府主人突然拿出一封书信,主人称这是卢充亡父留下的遗书,遗书内容就一件事,要两家结亲。也不知是卢充之父去世时卢充还小,所以认不清先父笔迹,还是酒后眼花看不真切,又或者是顺水推舟,总之卢充谨承先父遗愿,当晚便与崔家小姐入了洞房。洞房三天后,崔府主人对卢充说:你请回吧,小女已有身孕,若生女,我们就留下自养,若生男,就给你家送去。这哪里是结亲,分明是重金求子的路数,但卢充也没有办法,只得出门乘崔府所备的车马回家。该车马超音速地把卢充送到家,又超光速地消失了。卢充把三天的经历对家人一说,家人说:这附近没听说有什么崔府,在家西面三十里,倒是有一座崔少府墓。后面的事就长话短说,四年后崔家还真给卢家送来一三岁男儿,这孩子后来果然成了大器,官居省长领俸禄两千担大米,卢家从此转运,子孙世代显赫,并培养了一代汉儒大神卢植。


也许当年还没有开始科举制度,落魄书生娶鬼妻而实现人生逆袭就成了寒门学子的人生梦想,此套路后来被后学蒲松龄很好地继承发扬。陆机不仅饱读诗书,就连这些鬼怪民间传说也如此熟捻,可见其八卦功力之深厚。


回过头想,大抵在异乡漂泊打拼的人,包括如今在海外为异客的我们,内心多少都有一点像陆机这样,既想积极走入异乡主流,又时时警惕异乡人的哪怕一点点异样目光。正是在这样心态的驱使下,陆机怼的不仅仅是王济,卢志这样的官二代,对同侪才俊们,陆机也不放过。


陆机与左思同列于依附权臣贾谧的“金谷园二十四友”之间,但陆机开始是不大看得起左思的。当时左思欲做《三都赋》,因对吴国的情况不甚了解,于是去向陆机请教。结果左思一转身,陆机便对弟弟陆云说:“哈哈哈,这个狂妄的家伙,居然也想写《三都赋》!等他写完了,把他的文稿拿来盖酒坛子吧。”后来左思以十年之功作成《三都赋》,人们争相传抄,以至洛阳纸贵。陆机虽然曾对左思尖刻,在文学上却绝非不识好歹,读了左思《三都赋》,陆机以为叹绝,以至辍笔。(《晋书—文苑传》)


初,陆机入洛,欲为此赋,闻思作之,抚掌而笑,与弟云书曰:“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覆酒瓮耳。”及思赋出,机绝叹伏,以为不能加也,遂辍笔焉。《晋书-文苑传》


陆机这种前讥后赞的态度,大概是常态。《平复帖》中的提到的吴子扬,初次访陆机时,陆机对人同样爱搭不理。后来吴子扬再次拜访,陆机又赞不绝口地称他“威仪祥跱,举动成观,自躯体之美也”。


陆机的这种性格,在太平盛世或可独树一帜,但在乱世,就注定了命运多舛。而乱世,很快就来了。《平复帖》中提到的“夏伯荣寇乱之际,闻问不悉”,我推想大抵便是八王之乱期间。


曹宝麟曹老师在一九八五年时发表过一篇文章,就《平复帖》中的“寇乱”两字提出疑问。他的中心思想是:“寇乱”多指外敌入侵。晋人所言“寇乱”二字皆指永嘉之乱,而永嘉之乱之前,陆机就已经被杀,所以陆机的文字里不可能出现“寇乱”二字,所以《平复帖》根本不是陆机所作。而徐邦达徐老师闻此观点,立刻不高兴了,指出内乱外乱皆可以是“寇乱”,所以“寇乱”不必非指永嘉之乱。在这个问题上,我显然站队徐邦达老师,理由非常简单,不能把我陆家的大书法家给考据没有了。


八王之乱的起因不说也罢,那是一笔烂账,只知道陆机的老板赵王司马伦早早就倒下了。司马伦当初为篡位而逼晋惠帝写的禅让书草稿的执笔,自然就归到了其座下首席笔杆子陆机的头上,那可是谋逆的死罪。幸得成都王司马颖求情,陆机的死罪获免。


司马伦短暂的称帝然后倒台被诛,并没有让寇乱平息,反而是八王之乱走向高潮的时候。前面说的江东步兵张翰就是这个时候起了莼鲈之思而弃官回家了。张翰的榜样,让“逃离洛阳”成了北漂的江东青年才俊们每次聚会的首要话题。按说,陆机经司马伦倒台一案的牵连,险些命归黄泉,应该是去意最坚决的一个。


两位彦先也劝陆机南归,但是陆机却没有走。不知道他是因为自己是江东北漂青年们的领袖,当年是他把江东子弟们忽悠到了洛阳,现在遇上战乱他不肯先他人跑路,还是纯粹为了报答司马颖的救命之恩,他归到司马颖帐下任平原内史,这就是他后来又被称为“陆平原”的来历。


顾荣则很纠结,张翰临走前和他说的那番话,他深以为然,他和张翰都为齐王司马冏做事,知道齐王必惹祸端。但正如张翰所体谅的“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他若效仿张翰挂印南归,恐怕要惹杀身之祸。于是,顾荣没有走。虽没走,但顾荣生怕自己将来被当作齐王死党,于是,本无甚酒量的他整天把自己灌得醉醺醺,还借着酒劲,说些疯话,说见到刀与绳子,就想自杀。


贺循也没有走,不过他不好好工作的借口比顾荣来得简单,因为大家都知道“彦先羸瘵”,泡病号就成了最好的借口。没人知道《晋书》中所记载的贺循多病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贺循常年装病的结果,或许陆机以为的“恐难平复“也是被贺循使了障眼法。毕竟,贺循不但有了子嗣,而且是当初那些北漂青年中活得最长久的。


再往后,似乎又发生了很多事,但又似乎都只是历史的车轮在向前缓缓碾动,其中人物的命运仿佛早已被注定。陆机为报司马颖知遇之恩,领二十万大军去讨伐长沙王司马乂。战争的结局是如何导致不必细说,反正陆机文才如海远胜其父其祖,而将才嘛,则远远不如。二十万大军落得是“赴七里涧而死者如积焉,水为之不流”的全军覆没。


后人分析司马颖杀陆机是因为听信了太监孟玖的谗言,又说是因为当年陆机怒怼过的卢志在司马颖心里埋下了对陆机猜忌的毒刺。在我看,其实没有那么复杂,司马颖只是需要一个兵败的背锅侠,而这个背锅侠没有比“通敌的主帅”更适当的了。


陆机对当这个背锅侠似乎并没有什么怨言,当初他谢司马颖救命之恩时说“非臣毁宗夷族所能上报”,似乎是一语成谶。


临刑,陆机留书一笺与司马颖,书毕叹曰:“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晋书-陆机列传》记载 “是日昏雾昼合,大风折木,平地尺雪”。


而这一天,王羲之出生。


陆机逝后短短三四年时间,司马家各王你方唱罢我登场,直至公元三〇七年,晋怀帝改元永嘉,太傅东海王司马越辅政,掌握朝廷大权,司马越成为八王之乱的最终胜利者。而当年那些北漂的江东才俊,凋零四散,唯一全身而退的,是那个挂印辞官回家喝莼菜汤的张翰。


《晋书》与《世说新语》,关于张翰的文字都不过寥寥数语。张翰南归以后,仿佛消失了踪迹。张翰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是顾荣逝后,他去悼念顾荣。在大家的瞠目结舌中,张翰爬上顾荣的灵床,抚琴数曲,大哭一场,和顾荣遗属家人连招呼都没打,复又人间蒸发。(《世说新语-伤逝第十七》)


顾彦先平生好琴,及丧,家人常以琴置灵床上,张季鹰往哭之,不胜其恸,遂径上床,鼓琴,作数曲竟,抚琴曰:“顾彦先颇复赏此否?”因又大恸,遂不执孝子手而出。《世说新语-伤逝第十七》


世事弄人,几年后,永嘉之乱,胡马窥江,晋人衣冠南渡。江东儿郎的北漂日子结束了,王谢子弟的南漂日子开始了。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作者简介:陆暘,贵州安顺人。四海书院理事兼院刊主编。多伦多大学计算机科学学士、软件工程硕士。先后在IBM、Microsoft等公司任软件工程师、大数据分析师工作。自幼习书, 中年始习中国画,主攻山水,略微旁涉花鸟虫鱼。 在书法报刊发表书法论文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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