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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林小札:对《神龙兰亭》书法风貌的再认识(上)| 李跃林

李跃林 四海书院USA 2022-06-26




本文从文献记载和图像比较两方面对《神龙兰亭》的书法风貌进行了系统分析,总结了《神龙兰亭》与其他王羲之作品的在笔法、章法上的内在统一性,及其妍美的历史根源,从而再次确定了其所代表王羲之书法的一种面目的真实性和可靠性。从唐和汉以前的文献来看,《神龙兰亭》中的流美妍润是符合书法历史发展的内部规律的,是王羲之传世书法的一个重要的面目。而“龙跳天门、虎卧凤阙”的雄强说则可能完全是晚唐甚至宋人伪托于梁武帝的说法。同时,通过图像比较,笔者也认为《神龙兰亭》与传本的王羲之手札摹本在用笔、结字和章法上有不可忽略共同性,在面目上的差异或是王羲之多种书法面貌的反映。最后,通过对从东汉《礼器碑》到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的图像比较,举证了《神龙兰亭》中流美风格由汉至唐的绵延流传,说明《神龙兰亭》的流美是妍质之变在王羲之的一件作品上的体现。


引 论


上世纪七十年代因郭沫若而起的《兰亭》聚讼,虽然涉及了文字学、文献学、考古资料、哲学等学术领域,其最根本的争论点,仍然是对王羲之书法面目的分析和认识,具体则包涵了字体和书写风格两个方面。近年来,学术界已经基本达成共识,即郭沫若(包括李文田)在学术方法上都存在原则性的问题。在使用书法材料上,郭沫若将《神龙兰亭》与新出土的王谢家族墓志的书法相比而对流传有绪(虽然传真度有所损失)的魏晋包括王羲之书法的摹本和刻本视而不见,认为《神龙兰亭》的字体是脱离时代的;在使用文献上,固执于“王羲之书字势雄强,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这一抽象描述而将同时期其他文献不加考察,且将后人评王羲之书法的“媚”与“龙跳虎卧”当成水火不容的两个极端,以为“《兰亭》的字势却丝毫也没有雄强的味道……字迹是相当妩媚的” [1 ]。


对郭氏立论的最早而全面的批评的,代表性的学者有黄君实[2]。近年来,学术界和书法界对这一问题开始有重新研究。一方面,大量三国至曹魏原始书写材料直接证实了三国、曹魏时流媚的楷书已经被广泛使用及传统的钟繇楷书的可靠性的事实。同时,从文献的使用和图像的对比上对王羲之书法风格的认识都有一批很有份量的学术论文出版,基本解决了字体的问题,代表性论著都已经收录在《兰亭论集》中[3]。有关《兰亭》的学术讨论的进展的回顾,可以参考华人德、白谦慎《兰亭论集》的序言[4]。



但是对《神龙兰亭》的认识分歧仍然存在。一者,是《神龙兰亭》的流美圆转与“龙跳天门,虎卧凤阙”的理解之间的差距。另一方面,是大多数学者多认为《神龙兰亭》与王羲之其他传世墨本上在面貌上有很大的差别[1,5-11],虽有少数学者如黄君实认为“《丧乱》 《孔侍中》等帖……其用笔起收,反与《兰亭》为近,草书诸帖亦然,而《奉桔》之气息与《兰亭》尤一脉相通” [2],这一结论仍停留于目鉴而无例证。同时多数学者认为《神龙兰亭》与成熟的唐人的书法,尤其是褚遂良“丰艳雕刻”的书法风格的接近而更多地代表了唐人书风[6,8-10,12],学者唐兰更推断其为明人之赝鼎[13]。只有少数学者认为《神龙兰亭》是成熟的唐人书风的源头[11,14,15]。


应当注意的是,近期很多学者都注意到了宋以前早期文献中对王羲之书法“妍美”一面的记载,也试图对“雄强”和“妍美”的并存进行调和,却没有给出令人满意的解释[9,16,17]。为了对王羲之书法与《神龙兰亭》中的流美面貌进行更为全面的理解,本文对早期文献中关于王羲之书法的记载和品评作了一次梳理。一方面,笔者以为王羲之书法品评中的“雄强” 仅见于梁武帝萧衍《古今书评》,而《古今书评》很有可能是后人妄自改易。即使“雄强”说可靠,结合晋人的审美意识和理念及一些词汇中“龙”、“虎”的语义,笔者以为王羲之书法品评中的“雄强”和“妍美”两个极端本身即是和谐一体:雄强含于其质,而妍美彰于其文。


当然,要了解王羲之书法的“真面貌”,首先要对王羲之书法流传的客观情况的要有清醒认识。唐张怀瓘在《二王等书录》[18]中记载如下:


及梁武帝鸠集所获,……二王书大凡一万五千纸,元帝狂悖,焚烧将尽。文皇帝尽价购求,天下毕至。大王真书惟得五十纸,行书二百四十纸,草书二千纸。


梁武帝约在公元500年,唐太宗约在公元600年。这样曾经存世的王羲之法书,当在二万余纸(真伪可以暂时不论)。今所存者,流传有绪至今尚存的王羲之的早期摹本,总共不过十五帖计513字(不计《神龙兰亭》,见表二),是不足千分之一,即使加上刻帖所存,也仍是百不存一,遑论真迹!


而在这些存世摹本之间,行书中《姨母》——《平安、何如、奉橘》——《二谢》——《快雪时晴》已是互为今古,草书中《寒切》 ——《初月》——《远宦》更复如此。只有《频有哀祸》、《孔侍中》、《忧悬》、《得示》、《丧乱》风格略似,亦小有异同(图一)。从这些摹本来寻求王羲之书法的“真实面目”已是管中窥豹,以之判定王羲之书法的“典型面目”则无异于盲人摸象。而锁定这些与摹本面貌上的差异来审定《神龙兰亭》之真赝,何啻缘木求鱼。故穆棣以为从墨迹入手审定《神龙兰亭》的真伪是一条死胡同[7],良有已也。


由于这一限制,直到目前,最为系统详尽书法材料的比较工作是《兰亭》与《集王圣教》单字比较[6,12,14,15,19-21]。而《神龙兰亭》与王羲之摹本之间的比较及所体现的风格差异也大都停留在单字比较和目鉴臆测层次上[1,2,5-11]。


然而,王氏书法,自有其恒定的规律和基因。我发现,如果跳出单字比较的框架,把这些摹本与《神龙兰亭》的比较落实到用笔、笔势、结字部首和章法等这些更为广泛、更为基础的图象单元的特征上,则二者之间的差别不仅不再是不可调和,且《神龙兰亭》与这些摹本的相似性和同源性,是一目了然的。这一工作,学者周传儒30年前已经建议过[15],但直到目前仍为空白。这样的比较,即或未必能为《神龙兰亭》的真伪作定论,至少可以为认识《神龙兰亭》和王羲之书法的真正风貌提供一些新的线索和视角。


通过这些书法中更为基本的元素的比较,笔者以为,《神龙兰亭》中很多被认为是成熟唐人笔法,在这些被认为完全是晋人风韵而下真迹一等的王氏信札的摹本中,已经是具体而微,时露端倪。有些笔势形态,甚至可以上溯到汉碑中找到根源,是古已有之的对“妍美”的追求的延续。结合以褚遂良为代表的唐人笔法的演进来看,笔者同意一些学者的看法[11,14,15],即褚遂良书法风格与《神龙兰亭》的风格特色相近的现象,完全可以看作是“源”与“流”的关系:褚遂良书法只是对《神龙兰亭》以及当时存世的一批与《神龙兰亭》非常接近的具有“形巧势密”的特色的作品的发挥和强化。 《神龙兰亭》中的“唐法”,是褚遂良唐法的根源,而不是《神龙兰亭》受到了褚遂良唐法“污染”。



魏晋的审美风尚和早期文献中对王羲之书法风貌的品评


在魏晋时期,领袖群伦的士族阶层重视生命,重视享受[22]。在人物的品藻上,不仅重视人的精神风貌,更重视感官上的美感[16,22,23]。在纯感观上如对人的品藻,在《世说新语·容止》[24]中不厌其烦中对名士们的容貌体态加以描绘,华美的赞赏如“蒹葭倚玉树”、“玉山”、“琳琅珠玉”、“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濯濯如春月柳”、“连璧”等层出不穷。更记载了如“看杀卫玠”、“连手萦潘安”这样有如狗崽队追捧明星似的对美男子的崇拜的故事。当然,晋人的审美,也没有完全停留在这些静态凝固的感官上的愉悦,还超脱到了“行”中的动态之美,如嵇康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王羲之则是“飘如游云,矫如惊龙”,等等。


魏晋时期的文学和艺术审美中也表现出对感观的极度重视[22,25]。如钟嵘(418-518)的《诗品》中,将词藻华丽作为最高标准,从而有许多内容空洞而词采华茂的诗人被列为上品。如论曹植以“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而列为上品,而曹丕则因“鄙质如偶语,惟“西北有浮云”十余首,殊美赡可玩,”而列为中品。到了六朝,华丽绮靡的骈文更是登峰造极,此不细述。


如果我们对魏晋南北朝的书法文献进行梳理,可以看到当时的流行书法艺术风气、后人对王羲之书法的观感和王羲之本人不经意而流露出的书法审美观,都是与这一时间的对人物精神体貌和文学审美风尚相契和的,是崇尚感官上的“妍”的。表一中所列,是晋至唐的一些对魏晋书法,包括王羲之书法的妍美特色的描述。


表一:早期文献中对王羲之书法的评论



这里所录用的文献中,很多已经为学者们注意到[9,16,17,20,26],却多流于表面而片段的陈述。这里当我们把这些论述放在一起,一个妍美的王羲之书法立刻呼之欲出。


第一到三条,是关于东晋的书法的审美取向,陈述了当时的书法的流行风貌和典型风格。这些文献包括了抄录在唐人张怀瓘《书断》中与王羲之同时或稍早的刘劭(卒于永和八年)的《飞白书势》和稍晚的王珉的《行书状》。行书和飞白书都是王羲之所擅长。这两篇文章中都使用了“绮靡”二字:刘劭云“……有飞白之丽,貌艳势珍……绮靡循杀”;王珉云:“绮靡婉娩,纵横流离”。学者刘纲纪在《中国美学史》认为这是“与西晋以来在艺术上强调华丽、艳丽一类的倾向是一致的”。刘劭为东晋初期人,不一定见过王羲之成熟的书法。王珉则是王羲之的从侄,本人也是少年老成的书法家,被王献之称为“骎骎恒欲度骅骝前”。王羲之书法当世见贵,风靡朝野,加上亲戚关系,王珉对王羲之书法作品所见必然不在少数。所以《飞白书势》的叙述或许只是当时飞白书法的风气和士人对这一书体的追求和向往,而《行书状》中的“绮靡婉娩,纵横流离”,在对当世行书书风的描述之外,当然更包括对王羲之书法面目。这与第五条王僧虔《书赋》中“故其委貌也必妍,献体也贵壮”是属于同样的情况,即虽未指羲之之名,却描述了为二王书风所风靡的书法时风。


虽然归在王羲之名下的书论不少,可靠的只有后人缉录的《自论书》,实际上是王羲之对自己的书法成就和历史地位的夫子自道,也未述及其具体的书法技法和美学追求。这样表一第二条所引《全晋文》二十六卷中的一段王羲之短札中“亦知足下书,字字新奇,点点圆转,美不可再,”就具有特别重要的价值。王羲之素以骨梗名世,所以不管收信人是谁,这里的对其书法的“新奇”、“圆转”的“不可再”之美的高度赞美,都是王羲之肺腑之言,直接的体现了王羲之本人对书法的形式美的品味及“新奇”和“圆转”的欣赏。这段文字虽为不少学者拈出[9,27], 却忽略了其中所隐涵王羲之的书法审美观。这里对“字字新奇”的赞赏,和唐人李嗣真《书后品》中记载的“元常每点多异,羲之万字不同”的特点是一致的。而“点点圆转”,也与早期文献中对王羲之各种书体的描述互相应证,几乎就是对神龙本《兰亭序》的描述。


第四条的“骨势不及父,而媚趣过之”、第六条的“钟张方之二王,可谓古矣,岂得无妍质之殊”是妍质之论的肇始。这里强调了二王都是“末年遒美”,王献之相对于王羲之书法更“妍”,是“媚趣过之”, “穷其妍妙”,“笔迹流怿,婉转妍媚,乃欲过之”。同时,王羲之相对于钟、张,也有妍质之殊。这多重的“妍质”关系,为后人所津津乐道,被反复研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对王羲之书法的面貌中的“妍”的一面的揭示,也应证了王羲之对“圆转”的追求。第五条“委貌也必妍,献体也贵壮”则是第一次对“骨壮”与“貌媚”的统一,揭示了风靡当时的王羲之的书法风貌中辩证的两面,也许就是后人如苏轼的“神、气、骨、肉、血”书论的源头。


在稍后的文献记载中,王羲之书法中这一妍媚的特点,就更为后人所拈出。第十一条中智永引梁陶弘景语云王羲之书“笔力鲜媚”,并赞同说“斯言得之矣。” 而对王书之“媚”和“妍”议论最甚而细致的,无过唐人张怀瓘(十四至十五条)的“圆丰妍美”、“女郎材”、“真行妍美”、“婉态妍华”。但张怀瓘对王羲之书法中的妍媚的态度是矛盾的。在《书议》中他以为妍媚是王羲之草书的致命缺点:“虽圆丰妍美,乃乏神气,无戈戟铦锐可畏,无物像生动可奇”且导致“有女郎材,无丈夫气”。而在真行书中,他则完全是另一种态度:“笔迹遒润,独擅一家之美”以至于“若真行妍美,粉黛无施,则逸少第一。”


在这众多的“妍美”说中,第九条梁武帝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中的“龙跳天门,虎卧凤阙”如果只是纯粹以雄强为解,就显得全然不牟了。要尽可能接近真实地了解其含义,不妨从其源流和其中的词语在当时的运用入手。


传统以为“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是梁武帝从他的臣下袁昂的受命而撰的《古今书评》中对南朝宋书人萧思话的书法的品评中移来的。袁昂原文对王羲之的评语是是表一中第七条:“王右军书如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而萧思话才是“走墨连绵,字势屈强,若龙跳天门,虎卧凤阙”。到了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萧思话成了“如舞女低腰,仙人啸树。”,又是从《古今书评》对南朝宋书人薄绍之的评赞中移来,并改薄绍之为“如龙游在霄,缱绻可爱”。 “如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云云,则移给了王僧虔,又是《古今书评》中所无。


怎样解释这一现象呢?第一个可能性是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根本就是晚唐甚至宋人伪造。宋人黄伯思《东观余论•法帖刊误》已经指出(详下文)。近人余绍宋于《书画书录解题》卷四“古今书评”条复有此说。详加梳理有如下理由。一是萧衍的四种书论,除《古今书人优劣评》都见唐人收录:《草书状》录于唐张怀瓘《书断》中,《观钟繇书法十二意》、《答陶隐居论书》都见唐张彦远(~815-877)《法书要录》。又李嗣真《书后品序》云“其议论品藻,自王以下,王僧虔、袁、庾诸公,皆已言之矣,”指出王僧虔、袁昂、庾肩吾的对历代书人的品藻而不及梁武。具体的文字,则《古今书人优劣评》最早见于刻于淳化三年(992)的《阁化阁帖·卷五:诸家古法帖隋僧智果书《梁武帝评书》》(图二)。宋人黄伯思( 1079-1118)《法帖刊误》已指出《阁帖》中这一段“此云梁武评书,误矣” ,且书法乖戾,绝非智果。黄伯思以《法帖刊误》名世,说明当时在阁帖以外还没有权威文献将这段文字归于梁武帝,尽管与其同时的朱长文已经将其收录到《墨池编》中(另外就是苏轼曾提到的“余尝爱梁武帝评书,善取物象”,和米芾《海岳名言》中的“历观前贤论书,征引迂远,比况奇巧,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阁',是何等语? ”亦未知所本、所指。),而到南宋姜夔跋兰亭时,则更是混淆不堪了,直接将这一说法帰给袁昂了:“天下能事,无有极其至者。袁昂谓右军之字势雄强,龙跳天门,虎卧凤阙,历代宝之,永以为训。 ”(宋俞松,《兰亭续考》,杨家骆编,《艺术丛编•法帖考六种》(台北:世界书局,2009)388)


“龙跳天门,虎卧凤阙“的著录则最早见于宋朱长文(1039-1098)《墨池编》和陈思(活跃于宋理宗年间,1205-1264)《书苑青华》。与此有关的在唐代唯一可见的是传为韦续的《墨薮》中的:“王羲之书若壮士拔剑,壅水绝流。头上安点如高峰坠石,作一横画若千里阵云,捺一偃波若风雷震骇,作一竖画如万岁枯藤,立一倚竿若虎卧凤阙,自上揭竿如龙跃天门。”将“虎卧凤阙,龙跃天门”生吞活剥而凑泊于传为卫夫人的笔阵图的章句,近乎庸俗,不知所云。如果这一假说成立,则自然说明王羲之被冠以为“雄强”,完全可能是《阁帖》中错误选帖所致。其时王书已经是百不存一。


最后,《古今书评》在《阁帖》中本有34条,且衍入了羊欣《古来能书人名》中程邈、曹喜二条;《墨池编》有38条,《书苑青华》则有30条,互不相同。其中《阁帖》与《墨池编》清刊本都为“字势雄强”,而《书苑菁华》各本(清汪氏本,明善堂旧钞本,四库本)均作“字势雄逸”。如果确是是萧衍所作,出现这两种语意相差悬殊的二种版本,可能性也不大。如果这一推论成立,与前面所总结的唐及唐以前的品评相比,则宋以前似从来没有王羲之书法“雄强”的记载。


同时,这里对萧衍对王书的“历代宝之,永以为训”的赞美,显然与其在“观钟繇书法十二意”中对钟繇的推崇及对王羲之“逸少至学钟书,势巧形密。及其独运,意疏字缓”贬抑是矛盾的。尤其是与“又子敬之不迨逸少,犹逸少之不迨元常”之论调是无法调和的,为其可靠性提出更大的疑问。


即使这一段《梁武帝评书》是真的,从上面所列的文字流变中,不难猜测,后萧思话书法的“舞女低腰”和薄绍之书法中的“ 缱绻可爱”与“龙跳天门,虎卧凤阙”,必然是有相通之处的,要不然是不可能同时被安在萧思话的名下。事实上,如果把魏晋南北朝书论中使用了“龙”、“凤”、“虎”者总结出来,有如下数条:


成公绥《隶书体》:或若虬龙盘游,蜿蜒轩翥;鸾凤翱翔,矫翼欲去。


王珉《行书状》:虎踞凤跱,龙伸蠖屈。


萧衍《草书状》:婆娑而飞舞凤,宛转而起蟠龙。


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薄绍书如龙游在霄,缱绻可爱


袁昂《古今书评》:韦诞书如龙威虎振,剑拔弩张。


袁昂《古今书评》:萧思话书走墨连绵,字势屈强,若龙跳天门,虎卧凤阙”。


显然,这里的龙、凤,除最后两条之外,都和“雄”或“强”基本无涉,而是与“婆娑”、“宛转”和“缱绻”相系。正如表一十六条中张怀瓘所说的“婉态者,若蛟龙之恣盘游”。



值得注意还有在当时的文论中的数条:


刘勰(466-539)的《文心雕龙•原道》: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 (这是引用《易》革卦象辞“大人虎变,其文炳也。”又“君子豹变,其文蔚也。”)


刘勰《文心雕龙•封禅》:鸿律蟠采,如龙如虬。


钟嵘《诗品·魏陈思王植》: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


钟嵘《诗品·魏尚书何晏》:虽不具美,而文彩高丽,并得虬龙片甲,凤凰一毛。


显然,这里的龙、凤、虎、豹,都是指感官上的华丽、精致、高贵。


另一方面,龙、凤虽然是传说中的异兽灵禽,“龙跳天门,虎卧凤阙”的天门和凤阙都是实有所指的。天门可以指天宫或皇宫之门,也是天上星宿之名。而“凤阙”在汉以来多为皇家宫阙的实名。如《史记·孝武本纪》中记“……其东则凤阙,高二十馀丈”;又《汉书·东方朔传》“陛下以城中为小,图起建章,左凤阙,右神明,号称千门万户。”故“天门”与“凤阙”一语,都是静态中的宏、伟华丽的意思。


综合这些资料,这里的龙、凤、虎、豹,有静态和动态两种语境。静者无动词,所表的都是为“藻绘”,为“炳蔚” ,指的是至为华美的自然物象,是华丽的高贵的事物。在动的情况下,其意义可由动词提示,再由形容词界定。如“龙游在霄,缱绻可爱”,“游”字中性,其所指由“缱绻”暗示,由“可爱”明示。又如“宛转而起蟠龙”中“起”字中性,则用“宛转”表明其意思。则在“龙跳虎卧”中,“跳”或可应“雄强”,而“卧”虽是动词,却是静相,故“虎卧凤阙”是表明相的华丽而已。

所以,即使这一段《梁武帝评书》判真,综合上面的例证推理,也不难看出,“龙跳天门”虽由“跳”表其动中的遒健,但“虎卧凤阙”则是相对的静态中在“相”上的华美。从而“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说的是在遒健之外,王羲之书法更有华美的一面。


再结合表一第十五条所引张怀瓘的对王书的评论“进退宪章,耀文含质”,第五条王僧虔“委貌也必妍,献体也贵壮”,不难为看出“龙跳天门,虎卧凤阙”也可能是为妍质之论作了一个精解:龙跳天门者,质也,即“献体也贵壮”。虎卧凤阙者,文也,即“委貌也必妍”。简言之,是表明王羲之书法书法在妍媚的外表下,有遒健的骨力,与第十条中的萧衍的另一段看似无关的“纯骨无媚,纯肉无力”是同一思想。而唐人窦蒙更定义“意居形外曰媚”(《述书赋·语字格例》)。当然,如果是“字势雄逸”为正版,则就更离郭沫若氏所论更远了。


至于韩愈《石鼓歌》的“羲之俗书趁姿媚”,除了文人的一时夸张狂语外,更是指王书诸多特色中“圆丰妍美”的一面而已,也可能包括了诗人看到的《兰亭》的特色。


此外,宋人记载中所见的《兰亭》墨迹本和拓本中也不乏有与《神龙本》特色相近的:


司议兰亭此帖尤丽,结裹圆转,媚趣不穷。 (桑世昌,《兰亭考·卷五》,杨家骆编,《艺术丛编·法帖考六种》(台北:世界书局,2009),287)


石本唯此书至佳,淡墨稍肥,字尤美健可爱。 (桑世昌,蔡襄跋,《兰亭考·卷六》,杨家骆编,《艺术丛编·法帖考六种》(台北:世界书局,2009),304)


观唐本兰亭,虽姿媚,不及定州墨本清劲,然亦自有胜处。 (桑世昌,黄庭坚,《兰亭考·卷六》,杨家骆编,《艺术丛编·法帖考六种》(台北:世界书局,2009),304)


东坡道人少日学兰亭,故其书姿媚如徐季海。(《山谷书论》)


所以,如刘涛在《中国书法史》总结所说:“汉魏以来盛行于士大夫间的草书、行书、正书,经过王羲之的总结和敢造,都幡然一变,无论结构姿态,还是笔法体势,都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妍媚和新奇。”[3] 所以用“妍”和“媚”,是《兰亭》祖本必有的也是任何《兰亭》摹本所不能不有的特色。在以下的分析中,更可以看到,《神龙兰亭》绝不只是“姿媚”,更与其他的被现代人誉为“龙跳天门”摹本有很多相同的特点。





参考文献

1.      郭沫若,“从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文物》,1965年第六期;又见《兰亭论辩》上编,文物出版社,1977年,第5页。

2.      黄君实,“王羲之兰亭真伪辨”,《崇基学报》,1965年第3期;收入文献3,第16页。

3.      华人德、白谦慎编辑《兰亭论集》,苏州大学出版社,2000年。



END

文 | 李跃林

图 | 网络

编辑 | 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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